廣東/任多
又至中秋佳節(jié),這一天,寮遠夜空的主角是那一輪亙古不變的圓月,焰火人間的團圓歡聚似乎總是伴隨著一抹甜蜜的桂花香。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桂”這個帶著馥郁芬芳的文學意象悄然縈繞在無數(shù)文人心間,混雜著淡淡墨香,氤氳了中國人關于月亮與中秋的記憶。時至今日,只要一提起“桂”,人們就會立即想起幾種木犀科木犀屬園林植物。雖然它們因為花色或花期的差異被冠以金桂、銀桂、月桂、丹桂等不同的名字,卻有著相似的散發(fā)著甜蜜香氣的合瓣四裂花冠。長久以來,這些園林植物理所當然地享受著歷代文人對桂的各種禮贊,可是,當我們回溯“桂”在中國文學史出現(xiàn)的開端,或許會發(fā)現(xiàn),古人眼中的“桂”并非如此簡單。
沒有人記得人與桂最初的相遇是在何時何地,文獻中零星記載告訴我們,“桂”之所以得名,是因為它的葉子上有“圭”字一樣的紋路,于是人們便給這種植物起名為“桂”?!肮稹钡囊庀笞钤绯霈F(xiàn)在楚辭之中——“雜申椒與菌桂兮,豈惟紉夫蕙茝”、“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在屈原筆下,桂或與香草呼應,以草木之香,暗喻皎如明月高尚情操;或與辛夷交結,馥郁了山中美人華麗的居所;或為小舟桂棹,承載著文人追逐心中的美人。
及至漢代,隨著武帝將龐大的封建帝國統(tǒng)治機構延伸到南方,“桂”隨著一大批珍稀花木被帶到中原,裝點著豪華的皇家園林——扶荔宮。眾多植物因為不適應中原水土與氣候未能成活,而桂卻頑強地活下來,在漢賦中留下了倔強的身影。或許因為某位善感的文人偶見繁茂桂枝剪碎了空中一輪月影,桂的意象開始漸漸與空中孤月建立了聯(lián)系。在文獻記載中,關于月與桂的聯(lián)系最早可以追溯到《淮南子》中“淮南子曰月中有桂樹”的記載,然而事實上,關于桂樹與月亮的傳說早在《淮南子》成書之前已在民間流傳。此后,人們一直固執(zhí)地相信,在那遙遠的月亮上,除了美麗的嫦娥,還有一株桂樹?!谤o飛空繞樹,月輪殊未圓。嫦娥望不出,桂枝猶隱殘”冷白的月光,寂寥的美人,挺拔的香木,這樣的聯(lián)系是那么美好,也難怪人們愿意用這個組合為那一抹冷肅的銀白賦予神話的浪漫。
但是,這些描述來看,在唐朝以前,人們似乎更多地關注著桂枝與桂木的特殊芬芳氣息,對這種植物的花沒有特別關注。如果屈原筆下的“桂”就是今天的桂花,那么這顯然說不過去——以屈原對于芳香植物的癡迷,怎么可能忽略香氣馥郁的桂花呢?
在清人吳其濬所著《植物名實圖考》 中,名叫“桂”的植物有三種——菌桂,蒙自桂樹,巖桂。從作者記錄的圖文來看,菌桂“即肉桂……子如蓮實,生青老黑”,而蒙自桂樹“綠葉光勁,僅三道勒,面凹背凸,無細紋”這些描述——似乎更符合樟科植物的特點——木質(zhì)部有明顯的香氣,三出葉脈,極少分叉。巖桂則被稱為“木犀”,和我們今日常見的桂花樹一樣,開著如粟子一般的小花,樹皮無香,而花卻無比芬芳。從這些記錄我們可以推斷,在唐朝以前,文人們注意到的“桂”極有可能是一種或幾種生長在南方的樟科植物。
及至唐宋,“桂”與月的羈絆似乎更加無法割舍——“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此時的詩人終于將目光聚焦在散發(fā)著甜美香氣的桂花身上,并因著這些小小的花朵,讓素凈的月光有了嗅覺的記憶。此后,月與“桂”更是難分難解,人們甚至將月亮稱為“桂輪”,而月光則被稱為“桂華”。
在宋代,這些芬芳馥郁的小花迎來了自己的“頭號粉絲”——才女李清照。這位文思奇絕的女詞人為桂花寫下一闕名垂千古的《鷓鴣天》,一句“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讓桂花首次超越牡丹,躋身“花中第一流”的行列。
時至今日,當我們翻閱古籍,有的詩句中,我們可以通過作者描述推斷文中所說的到底菌桂還是巖桂,而有的詩句中,那一枝與月光相伴的“桂”到底是誰,卻已無從考證。
我們無法要求古人以現(xiàn)代植物分類學的種種標準去對所見植物進行分類,更不能要求一群文學家以科學的理性解構他們浪漫絢麗的精神世界。那些詩文當中模糊而芬芳的桂,或許本身就如同寮遠夜空當中那一輪皎白的月——在我們的視線里,它是比遠方更遠的模糊,可是在我們的心中,它的陰晴圓缺卻承載著我們的分離與團聚,牽動著我們的悲傷與歡喜。即使當我們知道它只是太空中一個無情的天體,卻依舊年年為它的一次圓滿徹夜歡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