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有一年夏天的某日,我們在呼倫貝爾草原的根河市坐車游歷。下午2點(diǎn)半,所乘面包車由金河林場前往阿龍山鄂溫克人馴鹿點(diǎn),路上遭遇蝴蝶襲擊。
這一段路的路面不寬,只容兩車交錯而過。車從開闊的草原地帶開過來,經(jīng)過激流河的一座大橋,走入這段夾林公路。
這時,車窗兩邊騰起白蝴蝶的波浪,像爆炸一樣。我們注視著面包車的前窗,從司機(jī)的背影朝前方看過去,玻璃前方是白花花的蝴蝶。
顯然蝴蝶被驚擾了,它們原來伏在路面和路邊的草里,被車輪驚醒,騰飛到半空,撞在車身上。
我們認(rèn)為這可能是一瞬間發(fā)生的事,只是個偶然,以為再也看不到此景并準(zhǔn)備回憶。但事實(shí)向我們證明,這不是幾百只蝴蝶的瞬間爆炸。
一路上——此路長達(dá)80多公里,有無數(shù)蝴蝶被車輪驚醒、飛撞,如同滿天的雪片。
“雪片”一詞是說蝴蝶全是白蝴蝶,無一只黃蝶或紅蝶。它們的數(shù)量如此之多,在車輪軋過的道路上,布滿蝴蝶的遺骸。剛下過雨的道路的黑泥里,摻進(jìn)了一多半白色。
我知道這樣說不浪漫,有人會聯(lián)想起梁山伯與祝英臺。但我說出這個奇遇,證明我的驚訝還沒有消失。
世上有浪花一般層層疊疊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嗎?如果有,天下癡情男女何其多也。當(dāng)年,佛陀問弟子:“世上的海水多,還是世人流下的眼淚多?”佛弟子答道:“人于無數(shù)輪回中同父母、子女、手足、親眷分離時流下的眼淚比海水更多。”佛陀曰:“此謂無常。情何其淺,愛何其短?!蹦敲?,公路上有萬千蝴蝶結(jié)對翻飛就不奇怪了??墒?,它們在公路上做什么呢?
不消說,車上的乘客都在為此驚訝,拍照、停車觀摩,然后車行駛,仍有那么多蝴蝶圍著車旋轉(zhuǎn),撞在玻璃上,落至地面。
車呼嘯著往前開,沖入無盡的蝴蝶陣,我感到司機(jī)是一個古怪的人,或者說他是沒安裝情感軟件的機(jī)器人。
我覺得車上會有很多人恨這司機(jī),仿佛他老婆立刻跟他離婚才對,為著他的不浪漫。
然而時間長了,我們也開始麻木,仿佛此車已化為木舟,在牛奶的海洋中航行,蝴蝶只是乳汁濺起的浪花。
再過一會兒,我甚至感到車的前窗和兩側(cè)的窗子變成了電腦顯示屏,浮現(xiàn)蝴蝶飛飛的屏保畫面。人正是這樣麻木的,他們早忘了梁山伯與祝英臺。
車上驚呼的人越來越少,“哎喲,啊呀”這些驚嘆語被沉默所代替。
林中的白樺樹三五株結(jié)伴生長?!敖Y(jié)伴”這個詞說白樺像人一樣悠游,它們像等待什么。每當(dāng)我來到白樺樹邊,總想起這句話——它們在等待。它們靠著彼此的肩膀,有的樹從其他樹干身后探過身來,它們帶有人的氣味。
白樺好像在往遠(yuǎn)方瞭望,像累了,像要過河。對我來說,來到它身邊,除了伸手摸一摸樹干,還應(yīng)該拿什么東西送給它們才對。
白樺樹比其他植物更有靈性,它們好像是樹林里的鹿群,溫馴靈慧。
配得上白樺的是漫天飛舞的蝴蝶。蝴蝶不怪,白蝴蝶也不怪,但見到蝴蝶像流水一樣襲來就有點(diǎn)怪了。這一種怪會激發(fā)人作詩的欲望。
我看到蝴蝶在80公里的路上翻飛,覺得世上有一種人名為詩人實(shí)在是得體,他們作詩更是理所當(dāng)然。我作不出詩,我暗暗猜想詩人見到這一景象會作怎樣的詩呢?
想不出來,卻想起雷蒙德卡佛詩集《我們所有人》中的一句詩:“所有的詩歌都是情詩”,對蝴蝶來說也是這樣。它們的蛹在泥土里蟄伏了好多年,此刻化蝶交配,幾小時內(nèi)死去。
此景被人看到,驚呼繼而沉默。人們目睹了大自然的情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