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西榮
1982年父親與母親的最后一張合影
母親孟繁靜(1923.6~2005.8),安徽蕭縣帽山孟樓村人,1939年9月參加革命,1941年11月加入共產(chǎn)黨。母親生前每逢回憶起她在戰(zhàn)爭年代往事的時候,總要先說上這么一句話:“我們從戰(zhàn)火紛飛中一路走來,活著的人是幸存者,能夠看到人民的解放和新中國的誕生,已經(jīng)很知足了。真正值得永遠紀念的是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和為國捐軀的先烈們?!?/p>
母親是1939年參加革命的,但她一直把自己在抗大四分校女生隊那段歲月當作是人生的轉折。母親在多年后回憶時講了她受益終身的三點收獲。
一是能識字讀書。母親是苦出身,不識字,生性倔強,不甘命運擺布,16歲參加革命。她起初是在蕭縣從事婦女工作,后經(jīng)組織推薦,于1940年10月進入抗大四分校第二期女生隊學習。由于不識字,被編入女生隊二排,以便集中上文化補習課。當時的課程安排有社會發(fā)展史、馬列主義基礎理論、形勢與政策、兵器知識和游擊戰(zhàn)術等。此外,二排的學員們還有一項重要任務,就是盡快盡多地識字,以便跟上大班的課程進度。母親很快地適應了抗大的艱苦生活,還能在學習的同時幫助班排做點事情,但識字讀書確實難為了她。為了克服困難,母親虛心求教,起早貪黑擠時間多認字,夜深人靜時常在油燈下苦讀以致后來眼睛近視,行軍路上還把字帖貼在同學背包后邊走邊學……有志者事竟成。就這樣,抗大的速成文化補習,使母親不僅能認字讀書,還能寫家信和短文了。
二是提高了政治覺悟,得到了鍛煉,光榮入黨??勾笏姆中U握n講授的內(nèi)容,既豐富又管用,入腦入心。這對于參加革命一年多的母親來說,得到了極大的鼓舞和鞭策,進一步堅定了革命信念和意志。身教重于言教,四分校的領導、女生隊的領導和黨員同學事事帶頭處處做表率,使母親深切感受到共產(chǎn)黨員就是言行一致的人,就是為抗日救國和人民的利益甘于犧牲一切的人。氣節(jié)教育也給予母親極深刻的印象。母親在回憶中說,新四軍的戰(zhàn)斗傳統(tǒng)就是寧可戰(zhàn)死,決不投降;緊急關頭沖鋒在前,退卻在后;留下最后一顆子彈給自己,決不做俘虜。在母親后來的革命生涯里,也是這樣要求自己的。在抗大的日子里,夜間站崗對每個女生學員都是一種鍛煉和考驗。一次,母親和一位女學員一同值夜哨,深更半夜突然從遠處傳來異常的聲音,母親隨即大聲喝令,遠處又傳來有人跑動的聲響。母親見事態(tài)不妙,迅即開槍示警。槍聲驚醒了大家,學員們迅速集合,趕赴現(xiàn)場才知道原來是老鄉(xiāng)深夜悄悄出殯,移棺至墓葬地。在這件事情上,校領導不但沒有批評母親,反而當眾表揚她警覺性高,能果斷行事。1941年11月,抗大四分校的黨組織根據(jù)母親一年來的積極表現(xiàn),批準其入黨。
三是建立起患難與共、心心相通的戰(zhàn)友情。母親說自從她進入抗大四分校二期女生隊那天起,就被充滿團結友愛、民主平等的氛圍所感動。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革命女青年,為著共同的理想抱負,在一起努力學習,刻苦訓練,朝夕相處,自由自在地暢談……這種同窗情誼、戰(zhàn)友之情深深銘刻在每個學員的心里,也經(jīng)受住了歲月的嚴峻考驗。我的母親和王先梅阿姨、章博阿姨同是抗大四分校二期女生隊的同學,她們的故事就是戰(zhàn)友情誼的證明。
“文化大革命”時期,王先梅阿姨蒙難,母親知曉后,如常登門探望、噓寒問暖,并請王先梅阿姨到家里來做客,盡己所能幫助解決生活等方面的問題,給予了王先梅阿姨堅定的支持。1993年,我的母親在北京304醫(yī)院做胃癌手術,王先梅阿姨得知消息后,迅即趕到醫(yī)院看望,其情其景感人肺腑。
章博阿姨在戰(zhàn)爭年代一次戰(zhàn)斗中與自己的隊伍走散,只好隱藏在老百姓家里,等待時機與組織上取得聯(lián)系。后來,我母親執(zhí)行任務路過此地,碰巧遇到了她,就悄悄地說:“這里是敵占區(qū),很危險,快跟我走!”此后章博阿姨又回到了自己的隊伍?!拔母铩睍r期,因在歷史上有這么一段與隊伍失聯(lián)的經(jīng)歷,專案組認定是嚴重問題,她也被隔離審查了。在隔離審查期間,章博阿姨向專案組的人說她的這段歷史是清白的,證明人是孟繁靜。上海專案組派人進京調查,終于在水電部找到了我母親。起初專案組的人態(tài)度很兇,叫母親交代章博的問題。母親是個很有原則的人,見專案組的人態(tài)度兇就拍了桌子。當時水電部是軍管單位,軍代表也在現(xiàn)場,看見專案人員態(tài)度惡劣,就嚴肅批評了他們。待氣氛緩和后,母親講述了當年的事情經(jīng)過,并列舉了若干證明人及聯(lián)系方式。事后專案組經(jīng)過一番外調,證實了母親所講均屬實,章博阿姨因此被解除隔離審查,得以平反。
1946年,國民黨軍隊大舉進犯解放區(qū),華中野戰(zhàn)軍部隊戰(zhàn)略轉移山東。母親當年在華中野戰(zhàn)軍九縱七十九團后勤處任指導員。她和新上任的連長,帶著一個警衛(wèi)排和若干輛馬車,負責護送傷病員、醫(yī)護人員、干部家屬和后勤物資。起初他們還能跟得上隊伍,但一個夜行軍就掉了隊,怎么辦?恰巧,我父親童振鐸(華中野戰(zhàn)軍九縱七十九團副參謀長)帶部隊路過此地,見此情景,說:“戰(zhàn)事緊急,華野轉移山東;我們部隊有緊要的戰(zhàn)斗任務(后來母親才得知是奉命偷襲敵人在徐州附近的軍用機場),不能捎帶你們了,你們一定要向山東方向走,抓緊走,走慢了要陷入敵人的包圍的……”父親說完,便帶著部隊急匆匆地走了。
我的母親和連長就地討論怎么辦,兩種意見爭執(zhí)不下:一種意見是,首長臨行前叮囑既要護送傷病員和干部家屬還要把后勤物資全帶走,既然首長這么說,我們就堅決執(zhí)行;另一種意見是,現(xiàn)在情況已有變化,生命為要,把傷病員、醫(yī)護人員和干部家屬帶走,后勤物資除生活必須品外就地掩埋,抓緊時間趕快走。就在爭執(zhí)不決的情況下,我的母親與連長簡短交換意見后果斷地說:“不能再耽誤時間了,一切后果由我負責!把隊伍和必備的生活物資帶走,設備等物資留下藏好,騰出的馬車位子讓給行走不便的傷病員和干部家屬,輕裝前進,趁夜色趕快上路?!?/p>
為了不讓馱馬出聲音,他們把馬蹄裹上布,馬嚼勒緊,警衛(wèi)排戰(zhàn)士們一半在前一半斷后,以免發(fā)生意外和掉隊的情況。夜行中,母親始終走在最前頭,帶著隊伍遠遠地繞開了有狗叫的地方,一路上還叮囑身后的戰(zhàn)士:“我在前面開路,如果我出現(xiàn)意外,大家一定要用機槍和手榴彈殺出一條血路,把傷員和干部家屬帶出去……”經(jīng)過一夜急行軍,到天亮,碰到了山東野戰(zhàn)軍一縱的主力部隊。部隊首長聽說他們的經(jīng)歷后,驚嘆地說:“好險!若是昨晚你們還在原地逗留或者走得慢一些,現(xiàn)在肯定被敵人‘包餃子’了?!辈筷犑组L留下了他們,這時大家相擁而泣。
1947年9月,按照華野首長的指示,二縱干部家屬由山東渡海去旅順蘇聯(lián)紅軍駐地休整。母親帶著剛滿一歲的西平哥,跟著隊伍來到山東威海。母親牢記首長的告誡,敵人海上封鎖得很嚴,軍艦巡查頻繁,已經(jīng)發(fā)生過木帆船夜間渡海被敵艦擊沉的事情,孩子千萬不能哭,不能因一個人而危及大家的生命安全。在茫茫夜色的大海上,母親迎著潮濕寒冷的海風,把孩子緊緊地抱在懷里,手捂著他的嘴,眼睛緊盯著前方波濤洶涌的海面,警惕前方是否有敵人的艦艇……我的母親說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一情景。
我的母親和父親是在戰(zhàn)爭年代,經(jīng)組織上關心和中共永城縣委書記壽松濤介紹,相識相愛結為伴侶。在戰(zhàn)爭年代里,父親一直在前線部隊作戰(zhàn),母親在部隊的后勤做衛(wèi)生保障工作。
1952年,兩人一同從部隊轉業(yè),母親跟隨父親先后參加了國家治淮重點工程佛子嶺水庫、梅山水庫建設以及河南黃河三門峽水庫、甘肅劉家峽水庫等水利水電工程建設。1960年,由于母親身患多種疾病而水利建設流動性大,嚴重影響了子女的正常學業(yè),組織上調動母親到北京工作,子女隨遷落戶北京上學。而父親長年累月在外地搞水電工程建設,直到1980年,父親到水電部匯報工作后因身體不適,檢查才發(fā)現(xiàn)已患食道腫瘤晚期。父親是在生命的最后兩年才真正和母親及子女實現(xiàn)了團聚。幾十年來,父母為了事業(yè)堅決服從組織需要,經(jīng)歷了風風雨雨和長期的兩地分居,家庭和個人作出了很大犧牲。
1982年,我的父親不幸病逝,時任解放軍副總參謀長張震(曾任新四軍四師參謀長)及水電部部長、黨組書記錢正英等領導同志和戰(zhàn)友同事前往吊唁,錢正英在慰問我母親時,對我的父親數(shù)十年間不辭辛勞參與多個國家重點水利電力工程建設給予了高度評價,充分肯定他在“文革”期間顧全大局抓工作、堅持黨性原則和實事求是的精神,堅守共產(chǎn)黨人的氣節(jié)和操守,并對母親以事業(yè)為重全身心支持我的父親工作,表達了由衷的敬佩和感激。
母親一生得過兩次腫瘤,做過三次大手術,但依然堅強樂觀地生活,被醫(yī)生和戰(zhàn)友同事稱為傳奇。母親2005年8月4日病逝于北京。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父母的一生為我們作出了表率,留下寶貴的精神財富,鞭策我們永葆革命本色……
謹以此文深切緬懷我的母親和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