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晨煜
每個夏天,人群都是一種熱飲,而整個城市都被迫熟絡(luò)地續(xù)杯,從建筑內(nèi)部顯示出了輪廓極明的煩躁。唯獨小院是一根過濾炎熱的吸管,自顧自地享受著難得的蔭涼。
中國小院, 是它俏皮的小名,其實它是個名副其實的長者, 學名“ 中國庭院” ?!?庭” 是指圍墻內(nèi)建筑四周的空地或圍合的中心空地,“院”則指圍墻以內(nèi)的空地。從科學定義來看,它是一個熱愛組合、身形龐大、性格溫吞的古典建筑,但在這個全民都欲乘風破浪的時代,小院也有了自己的勁頭和野心。
在中國小院體態(tài)輕盈的青春時代,它被漆上青綠素調(diào),溫吞地扣著銅綠遍染的門環(huán),清理著葳蕤的藤蔓,安放好手旁的盆花,每天在圍好最后一根籬笆后沉沉睡去,早晨被水井里吊好的涼瓜叫醒,自此擰動靜謐天地的發(fā)條。在無數(shù)個這樣的日日夜夜里,有無數(shù)個院落蘇醒,又有無數(shù)個院落沉眠。
在過去的數(shù)百年里, 中國小院始終浸染著一股原始的汁水, 僅被視為一種傳統(tǒng)的居住方式,是由墻、單體建筑等自然圍筑起的古老住所。它氤氳著一種樸素的田園生活,裝載著的皆是貧者和農(nóng)家,溢滿了困苦和壯志未酬的悲情。于是,中國小院成了歸隱的象征,它在秋日制造著“場場梧桐雨”,于冬日承受著“雪壓松桂叢”,替詩人保存著“月痕依舊”,隱忍著“苔蘚侵階”,中國小院儼然成為吞咽愁苦情緒的偌大空間,這無疑加重了它的滄桑感。
而如今, 中國小院不堪再背負這種文墨的沉重,它想要掙脫童年的模樣。在現(xiàn)代世界里,小院如魚得水,很快彰顯出了自己的獨特。隨著被規(guī)規(guī)矩矩的樓房大廈隔絕自然的氣息,人們對四季的感知越來越弱,院落此時就成了季節(jié)的器官,鮮明地滲透著古早的綠色,重現(xiàn)夏天“西瓜以繩絡(luò)懸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這種早已消逝的感受。
中國小院是私人的建筑,也是自我的生態(tài)區(qū),人們不約而同地發(fā)掘了小院乘風破浪的潛能, 將它從古舊的年代感里打撈出來, 賦予了時代的價值, 親手打造成了不同于都市,卻蔚為壯觀的模特。它褪去古稀的模樣,搖身一變,披上了浪漫的苔蘚和植物,將發(fā)型修剪成了中式風格,擁有了游動的池魚、互動健康的泥潭、沾滿煙火氣的家人和熱熱鬧鬧的時尚塑造。它儼然變得靈動了,不再只遵循古代苛刻的建筑規(guī)則,擺脫了棱角方正的屋檐和雷同的飾品,轉(zhuǎn)身變得更加雜亂有秩,蓬勃自然,好像焦熱都市里一塊塊斑斕的綠洲。
伴隨著中國小院的重新出發(fā),中國人的集體夢想也隨之煥發(fā),即“院子自由”。這種高級的自由不同于在市場上流行著的“水果自由”“飲品自由”,它無關(guān)于財富狀況的戲謔,而是一種需要靜水流深、隱匿焦躁的勇氣,也是一種回歸自然,卻更樂觀、舒適的心緒。但它無疑是更奢侈和珍貴的,擁有一片被檐頂分割得整整齊齊、自己視角下的藍天,這是最貴重的饋贈。自此,中國小院在乘風破浪后實現(xiàn)了立足于現(xiàn)代的目標,卻開始躲在角落里,悄悄回憶那些被淡化的感情。
其實,中國小院一直都是個性鮮明的特殊建筑。它和我們一樣,或許沒有英式的浪漫典雅,沒有西式的激烈外放,缺乏日式的禪意十足,但它精通中庸之道,不事張揚,溫和內(nèi)斂,極富東方特色。最重要的是,它給了“家”這個概念一個唯美又具體的空間形式。在古代,僅用幾根籬笆維系分隔,就可以有自己不受侵擾的一番天地。它是中國人安身立命、安頓精神的場所,所以從小就端莊有余而趣味不足,被嚴苛的規(guī)矩訓練得恭恭敬敬,但它擔負著保護一個個家族倫理秩序的重要使命。盡管外形逐漸時尚,但它的情感表達依舊是中式的,它圍裹著家族的興衰,釋放著院內(nèi)人的精神壓力,營造著有安全感的四季,對我們來說,是最具人情味的建筑。
就是這樣一種生長在自然里的房子,凝練著民族的審美。人們習慣了院落的大腹便便,也試圖在房前的寬闊地帶里為它挽回童年失去的樂趣。比如栽種魯迅百草園內(nèi)碧綠的菜畦、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吸引動態(tài)的黃蜂、輕捷的云雀;播撒老舍院里墻根的靠山竹與草茉莉,不費力地招來足量的蝴蝶;養(yǎng)護紀曉嵐手植的一些纏繞古藤和淡紅海棠,為喜愛團聚的小院添置幾棵丹柿果樹,收集一些濃濃的家園氛圍。
結(jié)束了乘風破浪的中國小院沒有想到,直到現(xiàn)代,它仍是一種珍貴的情結(jié),是一件被仰慕的奢侈品。余秋雨甚至為它寫了情書:“這個庭院,不知怎么撞到了我心靈深處,連自己也不太知道的某個層面,我隱隱約約找到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