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飽 弟
“煙花三月下?lián)P州”,我們一說揚州,老提這句話。這句詩來自李白的一次送別,要去揚州的,是大唐著名待業(yè)中年,杜甫頭號情敵孟浩然。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無一字悲語,惜別之情,卻躍然紙上。
然而,李白大可不必為此那么惆悵。要知道,孟浩然可是一個為了吃海鮮,不惜毒瘡暴發(fā)丟命的超級大吃貨啊!把他扔到揚州,他得有多多多多多開心呀!
不過,孟浩然在長留揚州的名人奇士中,并不是最耀眼的。五千年來,你能想到的“美食大V”,他們都來過。
揚州之所以成為揚州,一切都是順著運河漂來的。
隋大業(yè)元年,隋煬帝楊廣為帝國超負荷運轉的工程計劃上,又添了一筆:治理先帝楊堅開鑿的運河“山陽瀆”,連通正在開鑿的“永濟渠”“通濟渠”兩條運河,讓一條前所未有的大運河,從東都洛陽,直抵江都揚州!
十二年后,楊廣沿運河乘龍舟南下。有兩件事他不會知道:一是他這一走,再也沒能回去;二是,他將成為揚州歷史上第一個美食界KOL。
相傳,他對揚州的萬松山、金錢墩、象牙林、葵花崗頗為留戀,命御廚以此四景為題,做出四道菜品:松鼠鱖魚、金錢蝦餅、象牙雞條、葵花獻肉。
后來,松鼠鱖魚成了淮揚名菜,“葵花獻肉”也一直陪伴著揚州人的餐桌,本地人稱之為“劖(chán)肉”。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這道鮮嫩肥糯,狀若葵花盛放的肉菜,后來被人稱為“獅子頭”。
據(jù)說,順著運河來的除了楊廣那張饞嘴,還有一道名人私房菜:越國公楊素,生前愛吃一種“碎金飯”,以炒飯加蛋,炒得顆粒分明,粒粒金黃。后來,揚州人在此基礎上,又加了火腿、雞丁、蝦仁、冬菇、冬筍……“揚州炒飯”從此成了這座城市的名片。
一兩道菜的傳說,只是表象。運河通南北,讓揚州的經商技能點噌噌往上漲,揚州千載繁華夢,從此開啟——這,才是揚州成為美食之都、宜居城市的基礎。
到了北宋元祐七年初春,揚州迎來了一生幾經跌宕,然而不改其饞的太守——蘇東坡?!敖孔洗字琐堲~,雪碗擎來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氣在,此中風味勝莼鱸。”這是他在揚州飽餐鰣魚后,興之所發(fā),一揮而就的詩篇。
如果說,這些因歷史遭際而不斷前往揚州的名人,旅途充滿偶然,那么無數(shù)偶然所催生的必然,終將到來。
那段日子,在清朝。
江南一等富貴人家,江寧織造府曹家添了丁。這孩子的表字,取自熱愛揚州的蘇東坡:“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獨在;雪芽何時動,春鳩行可膾。”
當年念叨著燒只春鳩來吃的蘇軾,沒想到自己又帶來一個光芒萬丈的名字。有人說,曹雪芹“身胖,頭廣而色黑”,有點像后世另一位黑胖文學家,紀曉嵐。
他倆長得像不像,不好說,但最大的共同點,可能是愛吃肉。
在南京出生,自小遍走淮揚的曹雪芹,把自己的揚州胃全寫進了《紅樓夢》,不過,全是肉肉肉肉肉:賈母愛吃的糟鵪鶉,是揚州菜;王熙鳳給寶玉乳母的火腿燉肘子,是揚州菜;連夏金桂愛吃炸焦骨頭,聽起來這么刁鉆的口味,都像是揚州炸排骨里出來的。
曹雪芹吃肉的富貴日子,在他少年時結束了。有人說,是他們江寧織造府幾次迎接康熙帝南巡,動用公款,留下了巨額虧空,被即位的雍正帝治了罪。
御用錢袋子成了替罪羊,可到了乾隆帝,依然改不了下江南的愛好。
他的新錢袋子,是揚州鹽商。因為他們太有錢了。中國無人不吃鹽,鹽的經營又歸國有,參與經營的鹽商,自然個個暴發(fā)。
在吃上,他們的講究絕不亞于皇帝:鹽商黃鈞泰的早點“晨起,餌燕窩、進參湯,更食雞蛋二枚”。
乾隆表示自己早上也就喝個燕窩,道光看到吃不起的兩枚雞蛋,哭了:黃家每顆雞蛋,價值一兩,因為雞是用人參等中藥喂大的。
揚州的繁盛,催動了鹽商之富,也進一步豐富了揚州的市民文化。
一座城里,人們對逍遙度日的理解,也許是不同的:有人早起,提籠架鳥遛完,先去富春茶社,叫一壺魁龍珠,再來一小籠五丁包、一小籠干菜包——聽說新上了野鴨包?聽著新鮮,端來嘗嘗。
有人不愿在茶樓泡到中午,因為有正事,要見北方的客商:先帶人上酒樓,三套鴨、冰糖排馬面、拆燴鰱魚頭、大煮千絲、文思豆腐,也讓人家見識見識揚州菜。
與此同時,他的鄰居正在府上,帶友人游園敘談,其實是炫耀自己四十兩黃金購來的一盆黃楊——在揚州,最好的盆景可以賣出黃金百兩。
然而,這些玩法在鹽商們看來,段位已經太low 了。
他們的最新愛好,是與文人交游——于是,富有個性的揚州八怪來了,能詩又會吃的袁枚來了,寫下《揚州畫舫錄》的李斗來了……“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
他們的記述與行跡,又為揚州人的生活方式增添了無數(shù)花樣。
然而,烈火烹油的繁華,發(fā)展到極致,終有竟時。帝王官商的時代過去,留給近一百年揚州人的,是另一種溫存。
到了民國時期,住在揚州的老饕們,關注點似乎跟以前不一樣了:鹽商一擲千金的豪闊吃法,他們似乎沒什么興趣。他們更愛的,是揚州美食里的平民氣質。
唐魯孫,民國超級美食大V,一生四處奔走,見多識廣。可到了揚州,他卻對一道最尋常的食物產生了興趣:干絲。
他發(fā)現(xiàn)一盤豆腐絲里面,藏著揚州人的關系:如果是相熟的老朋友上茶樓,喝茶時一般會說“燙個干子算了”——他們管干絲叫干子,燙個干子,就是燙干絲。
可要是正式一點的請客,主人就一定要叫個煮干絲,不像小吃而像菜,以示恭敬。此時,客人一定要禮讓一下:不必這么客氣,還是燙個干絲吧!吃了燙干絲,就是自己人了。
松鼠鱖魚
此時,跟主人相熟的堂倌,一看人家請客了,端著燙干絲上來,背后藏一碗兒三合油,上桌往上一澆。多加料,表示這位主人在此地是受優(yōu)待的,替人長長面子。
至于另一位常在揚州的文學家朱自清,雖然吃白水豆腐蘸醬油長大,可說起揚州美食,根本停不下來。
他說揚州茶館:“又有炒白果的,在擔子上鐵鍋爆著白果,一片鏟子的聲音。得先告訴他,才給你炒。炒得殼子爆了,露出黃亮的仁兒,鏟在鐵絲罩里送過來,又熱又香。”
“還有賣五香牛肉的,讓他抓一些,攤在干荷葉上;叫茶房拿點好麻醬油來,拌上慢慢地吃,也可向賣零碎的買些白酒——揚州普通都喝白酒——喝著?!?/p>
“揚州的小籠點心,肉餡兒的,蟹肉餡兒的,筍肉餡兒的且不用說,最可口的是菜包子菜燒賣,還有干菜包子。菜選那最嫩的,剁成泥,加一點兒糖一點兒油,蒸得白生生的,熱騰騰的,到口輕松地化去,留下一絲兒余味。”
然而,書寫揚州平民美食,還有一位大名鼎鼎:揚州有個高郵市,高郵有個汪曾祺。
說起他,不用細表,只用《端午的鴨蛋》里一聲“吱——”筷子頭戳破咸鴨蛋,紅油流出的景象宛在眼前。你還沒等為高郵鴨蛋掏錢,就已經感到了莫大的快樂。
這些吃食,沒一個貴的,可在他們寫來,就讓人巴不得去揚州住下——有這些寶貝,住在揚州,實在是件性價比超高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