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明醉石”之說考述

黎夢圓

(四川外國語大學(xué) 重慶 400030)

東晉《潯陽記》中有陶淵明“醉臥”的記述：

陶淵明栗里，今有平石如砥，縱廣丈余。相傳靖節(jié)先生醉臥其上，在廬山南[1]。

淵明性嗜酒，飲酒寫詩之陶淵明已成為其在后世中的固定形象，但是關(guān)于陶淵明的“醉臥”形象，在各家史書的陶潛本傳或陶淵明的作品中倒未提及。值得注意的是，《潯陽記》的作者張僧鑒，即使與陶淵明同樣生活在晉宋之際，也只能用“相傳”一詞來記述這一事跡。

在張僧鑒的《潯陽記》中可以看到的是陶公醉臥石上的傳聞，這條傳聞的進(jìn)一步演化，便是“醉石”的誕生：

栗里源，在山南當(dāng)澗，有陶公醉石[2]。

出現(xiàn)在北宋《太平寰宇記》中的這條材料，是現(xiàn)存關(guān)于“醉石”一說的最早記載。但這條材料并不能說明“醉石”之說由宋人創(chuàng)造。

清初官修類書《淵鑒類函》卷二十六“地部·石”條引《廬山記》：

陶淵明所居栗里有大石，淵明常醉臥其上，名曰醉石[3]。

未注明所本《廬山記》作者。黃崇浩認(rèn)為引文出自南齊宗測《廬山記》：“宗測《廬山記》說：‘陶淵明所居栗里，兩山間有大石，仰視懸瀑，可坐十人。嘗醉眠其上，名醉石。’(《淵鑒類涵》三六引)”[4]，未說明其斷定引文所本為宗測本之依據(jù)。此外，黃氏注明其出處為《淵鑒類函》卷三六，李劍鋒在《淵明醉石題詠流變考論》一文亦從之，然卷三六實無此《廬山記》文，其出處實為卷二六，且檢黃氏引文，與《淵鑒類函》卷二六引文有出入。而李劍鋒在《淵明醉石題詠流變考論》一文中指出，《淵鑒類函》此條引文出自北宋陳舜俞《廬山記》：“該文(指黃崇浩文)據(jù) 《淵鑒類函》 卷三六所引南齊宗測《廬山記》記載醉石之文實出陳舜俞《廬山記》卷三九二”[5]，同樣未說明依據(jù)。

一、《淵鑒類函》“淵明醉石”引文非出陳舜俞

檢陳舜俞《廬山記》，云：

所居栗里兩山間有大石，仰視懸瀑，平廣可坐十余人。元亮自放以酒，故名醉石[6]。

與《淵鑒類函》所引明顯不同。陳舜俞為北宋人，其后南宋謝維新編撰的私修類書《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前集》(以下簡稱《事類備要》)中有“淵明醉石”條：

陶淵明所居栗里有大石，嘗醉眠其上，名曰醉石?！稄]山記》[7]。

雖同樣未注明所本《廬山記》為哪一部，但與前述《淵鑒類函》引文和陳舜俞《廬山記》的兩個文本相校(見表1)：

表1 三個“淵明醉石”文本比較

首先從內(nèi)容上來分析。兩個類書文本對“醉石”之說只作概述，所包含的信息量甚至不及最初記載淵明醉臥石上一事的東晉張僧鑒文本，看起來更像無可稽考之傳聞，更簡略化和原始化；而陳舜俞文本中特別突出的“兩山間”“仰視”“十余人”等具體的數(shù)字和角度，都予人以更加詳細(xì)具體的信息。劉渙《廬山記序》稱：“令舉(陳舜俞)乃采予所錄及古今之所紀(jì)，耆舊之所傳，與夫耳目之所經(jīng)見，類而次之以為記?！盵8]四庫館臣又稱，陳氏為著此書，“取九江圖經(jīng)、前人雜錄，稽之本史，或親至其處考驗銘志，參訂耆老?！盵9]因此陳舜俞在記述時才得以涉及視角、大石寬廣面積及周遭環(huán)境的記述(如兩山間、懸瀑)?？傊?，單純從內(nèi)容上比較，《事類備要》和《淵鑒類函》這兩部類書的文本較陳氏《廬山記》文本更為古簡。接下來從文字異同上分析。兩部類書的文本幾乎一致，很可能本于同源；而在這兩個文本“醉眠其上”相對應(yīng)的位置，陳氏《廬山記》作“元亮自放以酒”，兩個類書文本俱同的部分恰恰為陳氏《廬山記》所缺，而陳文的“元亮自放以酒”這一句又同時不存于兩部類書文本中。如果說后出的兩部類書的確引用了陳氏《廬山記》，又怎么會不約而同地進(jìn)行刪汰和增出呢？況且宋代印刷術(shù)的發(fā)展大大促進(jìn)了圖書的流播，謝維新與陳舜俞生活時代又如此接近，其在編修類書時果要引用陳書，不至于連完本也不能找到。又據(jù)康熙《淵鑒類函序》所述編纂宗旨：“爰命儒臣逖稽，旁搜往籍，網(wǎng)羅近代，增其所無，詳其所略”[10]，而清初四庫館臣評價《淵鑒類函》：“蓋自有類書以來，如百川之歸海、九金之萃鴻鈞矣?！盵11]可知《淵鑒類函》對文本的處理態(tài)度是盡可能存錄以求完備，如果原本中含有“元亮自放以酒”這一句，儒臣又怎么會舍得刪削呢？綜合以上兩方面的分析，《事類備要》與《淵鑒類函》所引《廬山記》當(dāng)非陳舜俞本。

《四庫總目》稱，《事類備要》“雖不及《太平御覽》《冊府元龜》諸書皆根柢古籍，原原本本，而所采究皆宋以前書，多今日所未見。……在類事之家，尚為有所取材者矣?！盵12]可知《事類備要》所采皆為宋前材料，那么其中所載“淵明醉石”條材料自然出于宋以前《廬山記》。又考《淵鑒類函》提要：“類書自《皇覽》以下，舊本皆佚，其存于今者，惟《北堂書抄》《藝文類聚》《初學(xué)記》《六帖》為最古。明俞安期刪其重復(fù)，合并為一，又益以韓鄂《歲華紀(jì)麗》，而稍采杜佑《通典》以補所闕，命曰《唐類函》。六朝以前之典籍，頗存梗概?！盵13]而《淵鑒類函》正是在頗為該備的《唐類函》基礎(chǔ)上編纂成的，其序曰：“曰《唐類函》者，以其唐輯也，既缺宋以來書，而唐以前亦有脫漏者，爰命儒臣逖稽，旁搜往籍，網(wǎng)羅近代，增其所無，詳其所略?！盵14]則《淵鑒類函》之“淵明醉石”引文采自唐前《廬山記》也有很大可能。

再看《淵鑒類函》所引“醉石”條之位置，前引南朝宋山謙之《丹陽記》，后引《異物志》。所引《異物志》為：“豫章有石黃白色，而理疏，以水灌之便熱，以鼎加其上，炊足以熟，冷則灌之。雷煥以問張華，華曰：‘然石也?！盵15]此文亦為《太平御覽》所引，《御覽》作“曹叔雅《異物志》”[16]，據(jù)章宗源《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曹叔雅《異物志》又稱《廬陵異物志》，其所載“金井”事并為《藝文類聚·水部》《太平寰宇記》和《江南西道》所引[17]。以上所涉曹叔雅當(dāng)為一人。曹叔雅《異物志》既已見引于《藝文類聚》，則知曹叔雅生活于《藝文類聚》編纂之前的時代，即為唐前人。因此《淵鑒類函》所采“淵明醉石”文，其所銜接的前文后文皆為唐前材料。四庫館臣稱《淵鑒類函》“廣其條例，博采元明以前文章事跡，臚綱列目，薈為一編，務(wù)使遠(yuǎn)有所稽，近有所考，源流本末一一燦然。”[18]如果《淵鑒類函》的“醉石”引文果真出自北宋陳舜俞本《廬山記》，其前后卻都為唐前材料，那么以《淵鑒類函》“廣其條例”、“臚綱列目”、遠(yuǎn)近有所稽考及“源流本末一一燦然”的編纂特點，又怎么會將年代相差如此之遠(yuǎn)的北宋材料唐突地置于唐前材料之間？《淵鑒類函》之“醉石”引文，亦當(dāng)采自唐前方合編纂體例。

總而言之，《淵鑒類函》之《廬山記》引文的確非出陳舜俞，而當(dāng)出自唐前《廬山記》。

二、《淵鑒類函》“淵明醉石”引文未必出自宗測

既然不采自陳舜俞本，那么是否出自南齊宗測呢？

據(jù)筆者查考，在陳舜俞《廬山記》前，有五人曾撰寫過《廬山記》，分別是慧遠(yuǎn)、張野、劉遺民、周景式和宗測?；圻h(yuǎn)、張野和周景式之《廬山記》并見引于《藝文類聚》和《太平御覽》，劉遺民《廬山記》則為《淵鑒類函》“廬山”條所引[19]。唯南齊宗測《廬山記》不見存世文本提及，《南史》宗測傳稱其撰有《廬山記》[20]，然《隋書·經(jīng)籍志》未著錄[21]，章宗源《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亦無考[22]。

檢《淵鑒類函》卷二十八“地部·廬山”條，引《廬山記》共六條，依次以“遠(yuǎn)法師《廬山記》曰”“張野《廬山記》曰”“周景式《廬山記》曰”“劉遺民《廬山記》云”，及“《廬山記》曰”開頭，其中周景式《廬山記》共引兩條，余各一條[23]。四庫館臣稱《淵鑒類函》“遠(yuǎn)有所稽，近有所考，源流本末一一燦然”，從這種頗為嚴(yán)謹(jǐn)?shù)木幾霊B(tài)度來看，《淵鑒類函》卷二十八這條未注明作者的《廬山記》，應(yīng)當(dāng)不會是編纂者疏忽大意而漏寫作者造成的。此外，編纂者(俞安期及清初儒臣)若知其出處，在書之版本作者不是耳熟能詳而無需贅錄的情況下，焉能不注明作者？

《淵鑒類函》是在明人俞安期所修《唐類函》的基礎(chǔ)上增補而成，因此它是一部特殊而復(fù)雜的類書文獻(xiàn)，涉及兩個不同時代人的編纂加工，不同時代的編纂者對文本處理的分歧，往往會露出時代的痕跡。檢視《淵鑒類函》的內(nèi)容，恰好分為“原本”和“增補”兩部分，分別以黑底白字之“原”字和“增”字識之。蓋凡原原本本抄掇《唐類函》的部分，《淵鑒類函》即于前記一黑底白字之“原”字，凡屬本朝儒臣增補的部分，則于前記一黑底白字之“增”字，這種黑底白字正是清初儒臣留下的時代印記，蘊含了重要的文本信息。檢《淵鑒類函》卷二十八“地部·廬山”條所引《廬山記》，凡注明作者的五條，均出于“原”的部分，即抄錄于《唐類函》，唯獨未注明作者的《廬山記》，出于其“增”的部分，即為清初儒臣所補。同樣，在其卷二十六關(guān)于“淵明醉石”的《廬山記》引文，也恰好出自“增”的部分，亦為清初儒臣所補。

因此卷二十六“石”條所引無作者之《廬山記》和卷二十八“廬山”條所引無作者之《廬山記》，均為清初儒臣據(jù)自己搜羅的文獻(xiàn)增補，這一巧合不得不使人猜想：這兩條由清初儒臣增補的引文，是否出于同一本《廬山記》？而之所以均未注明作者，是因為編纂前搜羅到一本已失其作者的唐前《廬山記》，清初儒臣自己也不能作出判斷，只能以類別分割，分別存錄在相應(yīng)的“增”的部分；而既然這一本既不出于慧遠(yuǎn)、張野、劉遺民、周景式，那么按照排除法，便只能出自南齊宗測了。這一猜想實際上不太可能成立。上文已從文本上分析論證，南宋謝維新《事類備要》“淵明醉石”條所引《廬山記》與《淵鑒類函》“石”條所引《廬山記》當(dāng)本于一源。章宗源考證《廬山記》共三種，為慧遠(yuǎn)《廬山紀(jì)略》，謂“今存”，余為張野《廬山記》及周景式《廬山記》，二書皆亡佚[24]。鑒于唐前《廬山記》諸本多亡佚，又皆不為《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的情況，《淵鑒類函》“淵明醉石”材料很可能正是補自《事類備要》。《事類備要》的存錄方式，多在引文后注明書名，不注明書之作者。南宋時已不存錄作者，則至清初編纂《淵鑒類函》時，自然不能判斷作者?！皽Y明醉石”條《廬山記》引文增自南宋《事類備要》，這正是類書零碎式編纂的加工整理方式的體現(xiàn)，據(jù)此也可推知卷二十八的《廬山記》引文，亦當(dāng)增補自另一文獻(xiàn)。既然二文非據(jù)同一文獻(xiàn)增補，則更不可能以排除法的方式來推斷未注明作者的《廬山記》出自宗測了。

總之，《淵鑒類函》所引“淵明醉石”之《廬山記》，已失其作者，出自唐前五本《廬山記》中的任一本都有可能，而未必出自宗測。雖不能證實“淵明醉石”引文采自宗測《廬山記》，但至少可以確定，“淵明醉石”之說在唐前便已存在。

三、“淵明醉石”之說與陶淵明接受

據(jù)《高僧傳》，“彭城劉遺民，豫章雷次宗，雁門周續(xù)之，新蔡畢穎之，南陽宗炳、張萊民、張季碩等，并棄世遺榮，依遠(yuǎn)游止?！盵25]湯用彤按：“其他資料均稱張野字‘萊民’。”[26]則劉遺民、宗炳、張野都以慧遠(yuǎn)為中心，在同一個文化圈中交游，他們都與陶淵明生活在同一個時代。陶淵明與慧遠(yuǎn)文化圈處于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其中慧遠(yuǎn)與陶淵明之交往自不待言，劉遺民與陶淵明交情頗深，陶有詩《和劉柴?！穂27]。至于張野，據(jù)《晉書》陶潛本傳：“(淵明)既絕州郡覲謁，其鄉(xiāng)親張野及周旋人羊松齡、寵遵等或有酒要之，或要之共至酒坐，雖不識主人，亦欣然無忤，酣醉便反?！盵28]《蓮社高賢傳》稱：“張野，字萊民，居潯陽柴桑，與淵明有婚姻契?！盵29]無論張?zhí)斩沂欠裼谢橐銎?，至少以上兩條材料俱傳達(dá)出張野與陶淵明本人關(guān)系親厚的信息。而宗炳為宗測之祖，《南史》宗炳傳附宗測傳，謂宗測“往廬山，止祖少文舊宅”[30]，因此宗測亦可劃入慧遠(yuǎn)文化圈的輻射范圍中，即便其生活時代稍晚于陶淵明，作為宗炳之孫，宗測作《廬山記》當(dāng)不無所據(jù)。五人中唯獨周景式年代未詳，《水經(jīng)注疏》“廬江水”條引周景式《廬山記》，熊會貞按：“周景式無考?！稄]山志》以為晉人，有《廬山記》。隋、唐志不著錄，依附失?！盵31]但《淵鑒類函》卷二十九“石門山二”條“增”的部分引周景式《石門澗記》，謂“魏周景式《石門澗記》曰：‘《遠(yuǎn)法師傳》稱慧遠(yuǎn)居廬山三十年’?！盵32]雖記其為魏人，考慧遠(yuǎn)卒于晉義熙十二年(公元416年)，已在東晉末世，周景式既已讀到慧遠(yuǎn)傳記，其生活時代存在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與慧遠(yuǎn)生活時代有交叉而卒年晚于慧遠(yuǎn)，另一種情況是為慧遠(yuǎn)后世人，二人生活時代無交叉。但據(jù)《淵鑒類函》卷二十八“廬山條”將周景式《廬山記》置于慧遠(yuǎn)、張野之后，劉遺民之前，則周景式很可能與三者為同時代人，則其生活時代當(dāng)從第一種情況，即為晉宋間人，如此則其與陶淵明亦處同一時代。

作者五人，有四人與淵明生活在同一時代，其中三人(慧遠(yuǎn)、張野、劉遺民)甚至與陶有交誼；即便“淵明醉石”的引文不采自此四者，而采自晚于陶淵明的宗測，作為慧遠(yuǎn)文化圈中的廬山隱士宗炳之孫，宗測此一傳聞采之于父祖輩也不無可能。也就是說，無論“淵明醉石”之文采自其中哪一本，都存在極大的概率表明“淵明醉石”在晉宋時，或說在陶淵明在世時便已經(jīng)存在。據(jù)《蓮社高賢傳》，劉遺民卒于晉義熙六年(公元410年)，張野卒于晉義熙十四年(當(dāng)為晉元熙元年，即公元419年)[33]，則五種《廬山記》中，有劉遺民、慧遠(yuǎn)、張野三書在入宋前便已撰畢，此則加大了“淵明醉石”之說流傳于東晉的可能性。

總之，“淵明醉石”之說當(dāng)在陶淵明在世時便已流傳開來，結(jié)合東晉張僧鑒《潯陽記》關(guān)于陶淵明醉臥石上的記載，則“醉石”的說法當(dāng)隨之敷衍而來。無論是陶淵明的“醉臥”，還是隨之而來的“醉石”，都可看作與陶淵明同時的鄉(xiāng)人對其名士化形象的維護(hù)。學(xué)界對陶淵明接受往往著眼于后世，放大了《昭明文選》與蘇軾“和陶詩”在陶淵明接受史上的重要性和影響力，實際上“醉臥石上”與“醉石”之說，表明世人對陶淵明的欣賞在陶在世時便已肇其端。此后“醉石詩”的創(chuàng)作便成了“醉臥石上”及“醉石”之說流變的痕跡。據(jù)田曉菲、李劍鋒考證，現(xiàn)存最早的陶淵明醉石題詠可追溯到晚唐五代，為張固的《醉石》、王貞白《書陶潛醉石》以及陳光《題陶淵明醉石》三首[34]。此后代有陶公醉石詩，或述醉石所處環(huán)境之清幽，或追慕陶潛之素風(fēng)，或兼二者而有之，幾乎不出此類。

清代《池北偶談·談藝》載：“顏魯公醉石詩亦云：‘題詩庚子歲，自謂羲皇人?！盵35]然而檢《全唐詩》，顏真卿的這首詩實際題為《詠陶淵明》：“張良思報韓，龔勝恥事新。狙擊不肯就，舍生悲縉紳。嗚呼陶淵明，奕葉為晉臣。自以公相后，每懷宗國屯。題詩庚子歲，自謂羲皇人。手持山海經(jīng)，頭戴漉酒巾。興逐孤云外，心隨還鳥泯?！盵36]全詩無“醉石”二字，內(nèi)容更與“醉石”無關(guān)。此外，據(jù)李劍鋒考證，顏真卿并未寫過《醉石詩》[37]。既然如此，為何這首詠陶淵明的詩會被稱為醉石詩？這是一個單純的失誤還是巧合的“失誤”？

王士禛明末清初人，《池北偶談》為其與賓客聚談所得，其序曰：“予暇日與客坐其中，……相與論文章流別，晰經(jīng)史疑義，至于國家之典故，歷代之沿革，名臣大儒之嘉言懿行，時亦及焉?；蚓脐@月墮，間舉神仙鬼怪之事，以資嗢噱；旁及游藝之末，亦所不遺。兒輩從旁記錄，日月既多，遂成卷軸?！蝗?，乃出鼠蠹之馀，盡付兒輩，總次第為一書，……凡二十六卷?！盵38]四庫館臣對此書評價甚高，尤其對“談藝”部分更是不吝溢美之詞：“談藝九卷，皆論詩文。領(lǐng)異標(biāo)新，實所獨擅，全書精粹盡在于斯。”[39]從館臣對“談藝”部分的褒揚態(tài)度可間接推論，把一首與醉石毫無關(guān)系的詩稱作醉石詩，被記錄在《池北偶談》上，如果是一個失誤，與其聚談的賓客或可指出來，從旁記錄的兒輩或可指出來，王士禛兒輩編纂此書時或可指出來，乃至四庫館臣亦可指出來。有如此多能夠指出這一明顯錯誤的機(jī)會，最終卻有了四庫館臣“全書精粹”的褒揚，這就說明把《詠陶淵明詩》稱作《醉石詩》，不是王士禛的失誤，而是詠陶詩與醉石詩之間意義等同，本就成了一種共識。那么就此來看，“醉石”一詞，在明清時已可完完全全替代“陶淵明”了。“醉石”之說在陶淵明接受史上之重要性及影響力，于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