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楞伽 遺作 周允中 整理
我國歷史上的魏晉時期,不但是各個民族大遷徙、大流動、大分化、大改組的時代,而且是一個喪亂頻仍、法令嚴峻、朝不保夕的動蕩歲月,士大夫們?yōu)榱吮苊鈿⑸碇?,往往逃避現(xiàn)實,從事玄言清談。于是,《老子》《莊子》《周易》等著作,均成了士子的枕中鴻寶。同時,因為名教動搖,禮法敗壞,過去定于一尊的儒家學說,難以維系人心,人人都以放任曠達為尚,虛靜無為作俗。有些人干脆嗜酒狂放,披頭散發(fā);有的人去掉巾幘脫盡衣服,裸體相對,說是獲得了大道之本;有些人則作隱遁之計,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超塵拔俗,離經叛道,消極避世,以終天年。
正當大多數(shù)人精神空虛無所寄托之際,早在后漢時期就流傳進入中國的佛教,這時候卻有了長足的發(fā)展。佛家教義的四大皆空,本來就和老莊的玄言微義相近,加上又有一批所謂的得道高僧,從西域來到中華大地,他們以淵博的知識、美妙的辭令,宣揚佛教的精義,使得原本精神空虛的凡夫俗子,仿佛獲得了一劑解脫和安慰心靈的良藥。這就是明明知道自己存在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卻幻想超凡脫俗,或者長生不老,或者成仙得道。雖然那是完全沒有可能的,然而這些人卻相率服膺佛家的教義,希望通過修度超生,尋求來世的榮華富貴。
雖然世俗名教在此時有所動搖,但崇尚實際,務求濟世,想在政治上有所革新的士子和官員也大有人在。尤其自后漢以來,歷久不衰的品評人物的風氣,隨著魏晉時期九品中正制度的確立,也在社會生活中,擴大了勢力和影響。這些因素融會在一起,再加上當時人們的平均壽命較短,往往正處在英年就猝告死亡,死者帶給生者的傷感和痛苦,引發(fā)了許多虛誑荒誕的想象。于是,呈現(xiàn)于人們的精神世界,亦在思想意識方面,折射出許多復雜多樣、光怪陸離的現(xiàn)象和奇觀。
魏晉時期的學術空氣,當然無法與戰(zhàn)國時期“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形勢相提并論,但是,當時社會思想的復雜,論辯之風的激烈,恐怕也并不亞于戰(zhàn)國時期。每個人各從自己的思想和意見出發(fā),提出各自標新立異的學說和主張,排斥他人的見解和學說,實際情況似乎和戰(zhàn)國時期差不多,但是在思想內容上卻大相徑庭。戰(zhàn)國時期的學術思想形式雖然眾多,究其實,幾乎都帶有一些縱橫家的氣息。因為創(chuàng)造發(fā)明這些學說的人,除了少數(shù)具有出世思想的老子、莊子,目的都是在于尋求利祿富貴,想使那些君主信從自己的學說主張,從而獲取高位權勢,是入世而不是出世。
魏晉之交的思想界,情況恰恰與之相反,是出世的思想占據(jù)上風,當時的社會風氣是推崇玄學,競尚清談。所談的內容,雖然是《周易》《莊子》和《老子》,但以老子為主,主張無為。如開創(chuàng)魏晉玄學的夏侯玄,在其著作《自然論》中,就主張返璞歸真,崇尚自然,主張內心要合乎自己思想領悟到的自然,整個社會的秩序也要合乎自然的規(guī)范。同時,還主張“天地以自然運,圣人以自然用”的觀點。
何晏的《無名論》,認為天地萬物的存在和變化,是有自然規(guī)律的,即所謂的道。道以無為本,無,潛藏于萬物之中,是萬物生存的依據(jù),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名,是名利,不要刻意為之。這就是他寫作《無名論》的本意。
這樣一來,當時和后來的一些文人,在解釋玄學的經典著作中,就想方設法地摻入和發(fā)揮自己的主張和見解,使得魏晉玄學的流風,變得更加玄而又玄,整個社會也彌漫在一片玄妙虛誑的風氣之中。當然,也有些積極入世的士子,極度反對這種崇尚玄虛的風氣,主張改革政治,培養(yǎng)人才,推行禮樂教化。如裴的《崇有論》,就反對這種玄而又玄的無為思想,主張積極用世,有為而治。他說:萬事萬物應當通過適當?shù)脑瓌t,來確定自己努力的方向。利用天道,分享地利,親自致力于各自的職分。勞作后享用美味,居官仁順,守家恭儉,以忠信為表率,以謙讓來行事。沒有過分的物欲,沒有過分的事用,這樣,就可以成就大事了。
◇ 南朝時期磚印模畫《竹林七賢和榮啟期》中的向秀
但是當時處于司馬氏的統(tǒng)治之下,寒門庶族的文人為了躲避災禍,免遭陷害,只能自由放誕,蔑視禮法,其結果也只能獲得短暫的自我放松和自我安慰,求得心靈上的自我解放,而于己的健康和抱負,卻毫無裨益,徒然縮短了自己的生命。當時的人們由于戰(zhàn)爭頻繁、食物短缺、醫(yī)療水平限制,已經極為短壽,怎么還能夠忍受嗜酒放達、濫服五石散等熱性藥物,來戕害自己的身體呢?于是壽命越來越短,文人的性格也越來越稀奇古怪。
有些有識之士,針對這種情況,表達了自己不予茍同的觀點和主張,如嵇康發(fā)表了《養(yǎng)生論》的文章,認為人之所貴,就在乎生,神仙稟之自然,非積學所能得。至于導養(yǎng)得理,則安期、彭祖之論可及。要求和主張服養(yǎng)自然,把黃、老之學當作一種養(yǎng)生術來看待。另外,《養(yǎng)生論》論述了養(yǎng)生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主張形體和精神需要共養(yǎng),尤其要重視精神,做到見微知著,防微杜漸,持之以恒,堅持不懈,還提出了養(yǎng)生的具體方法和途徑,指出人一旦導氣養(yǎng)生得當,上獲千歲,下獲數(shù)百。而精神不安,身體就會受到損害,如果沉溺于聲色之中,精氣容易耗盡,壽命就會縮短,所以,善于養(yǎng)生的人,要虛靜無為,才能夠淡泊泰然。
這就引起了一貫崇尚玄學,也是竹林七賢之一向秀的不滿和反對,為辯駁和啟發(fā)嵇康進一步闡述其養(yǎng)生思想,經常與嵇康一起合作打鐵的向秀,寫作了《難嵇叔夜養(yǎng)生論》,以世俗見解立意,肯定了“口思五味,目思五色”是“自然之理”“天地之情”,主張“開之自然,不得相外也”;又認為必須“節(jié)之以禮”“求之以事,不茍非義”的主張。同時,文章強調:喜怒哀樂是人之常情,寡情淡欲,是自己不能茍同的,人能適應自然,靠的是心智和情感,絕棄情感,就如同沒有了生命。好逸惡勞是與生俱來的,富貴能夠施展道義,聚集人氣。如果只看到其過失,就因噎廢食了。人向往五味和情欲是自然而然的,只要符合道義即可,至于人獲千歲,完全是無稽之談,這樣的人,我從未見到過。享受聲色,順從人情是自然的,約束自己,只能短壽,想長生不老,卻不快樂,以此養(yǎng)生是有悖天理的。
向秀從人的社會心理和欲求,如情欲、名利、富貴等,強調突出了“自然”與“名教”的合二為一。
針對向秀的駁難,嵇康又寫了《答向子期難養(yǎng)生論》進行反駁,他提出了養(yǎng)生有五難:名利不滅,喜怒不除,聲色不去,滋味不絕,神虛精散。接著,進一步發(fā)揮養(yǎng)生的思想,提出了神仙是存在的,借助神奇的力量,授之于自然,加上養(yǎng)生得法,可以活上千歲。然而世人不精于養(yǎng)生之法,所以始終沒有能夠達到高齡。內心躁動,就會六神無主;安寧心情,可以保全身體。不讓愛憎滯留心懷,就能夠做到淡泊寧靜,超然物外,通過一呼一吸的吐故納新,使得身體和精神融為一體,互為依托。
此外,如同農夫耕作一般,因為播種和養(yǎng)護的不同,收獲就會懸殊,所以喜怒哀樂的心情不同,也會損壞人的平和自在的心智。飲食不節(jié)制,好色無度,風寒毒物的侵害,都會使人夭折。這些都是不善養(yǎng)生的緣故。大難臨頭,才哀嘆不已,已經徒勞無功。人不能抵制誘惑,最終只能導致失敗。
善于養(yǎng)生的人,清心寡欲,沒有煩惱,陰陽二和,身心和順,加上自然界的滋潤沐浴,身心融為一體,怎么能說沒有長壽的神仙呢?
然而,令人可悲的是,無論是崇有,還是崇無,無論是提倡養(yǎng)生,還是向往情欲,在這個世道紛亂如麻、政治形勢蒼黃翻覆、人命賤如草芥的歲月里,即使是想出世的文人,依舊難免在嚴刑峻法之下,死于非命。有些人只因為名高望重,招人妒忌誣陷,就慘死于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的各種莫須有的罪名之中。所以,更多的文人用消極避世、裝瘋賣傻的態(tài)度,用不著邊際、夸夸其談的言論,來應付嚴酷的政治現(xiàn)實,玄言清談和論辯之風也就愈演愈烈。
文人處在人命危淺、朝不保夕的恐怖之中,再加上佛家學說的廣泛流傳,如地獄輪回、閻羅拘命、因果報應等的迷信說教,逐漸深入人心。于是,鬼怪神異的奇談怪論,隨之盛極一時?!读挟悅鳌贰恫┪镏尽贰鹅`鬼志》《述異記》等志怪小說,也就在這一時期應運而生,成為魏晉前期文壇上一株株奇異的產物。
晉朝人好談神鬼,甚至連篇累牘地寫進了史書,這也是當時科學思想沒有萌芽,民智未開,把世上一切的事物都視為神仙鬼怪的觀念所造成的。這些作品的內容和情節(jié),大多數(shù)趨于雷同。例如主張無鬼論的人,會突然遇見妖怪而死亡;禁止祭祀神鬼,神鬼會不邀而來,與之論理,如果不勝,神鬼會作色離開,不久,反對神鬼的人也會猝然死去。這些志怪小說記載的故事,都是事情相同,人名不同而已。這也反映了當時那些小說作者視野不廣,認識不足,想象力貧乏,沉溺于神鬼邪說而無法自拔,只能因襲模仿,缺少新意和藝術情操的狀況。
這些,正是東晉之前的文風流弊,也是魏晉前期風俗之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