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法
龍應臺說:“真正的母愛,是一場得體的退出。”我想,教師亦然。
暑假過后,學校沒有安排我跟班走,我教過的班級也打亂了,按成績重新分了班。為了搶時間,八、九年級的孩子們提前開始了軍訓。八月的校園,像個大蒸籠,熾熱的氣浪把校園里的行人一掃而光。我站在窗前,望著外面發(fā)呆。灰白的墻壁上,一臺舊空調,始終堅守,捍衛(wèi)著辦公室里的薄涼。狀如哈巴狗的小鬧鐘,揮舞著一柄刀頭舐血的利劍,將我原本焦灼的心一遍遍攪碎。我得看看孩子們!我拉開門,一腳邁了出去,汗水瞬間把淺藍色襯衣裱在后背上。
這是一所農村中學,彌漫著天高皇帝遠一般的清幽。三兩株小葉楊像被開水焯了一下,葉片綿綿地耷拉著腦袋。我忽然想起白居易的詩句:“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續(xù)續(xù)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穿過一個闃幽的讀書長廊,在一個古色古香的木屋盡頭,一轉彎,就能看到操場了。孩子們一襲迷彩,一個班站成一個方塊,邁著矯健的步伐,吶喊著,前進著,像翻涌的稻田,更像滾動的浪濤。孔融曾在《論盛孝章書》感嘆:“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蔽椅迨?,忽焉成“目光短淺”之人,五步之遙,孩子們的臉,看似一個平面,少了些鮮艷和峻拔。我迎上前去,腦子里映出一個奇怪的畫面:一望無際的田畦之上,一泓秋水映著碧綠的秧苗,悠悠地撥動著苗的莖、裸露的根須。
這個方隊里一定沒有我的學生,缺少豪宕之氣!我把失望拋給背影,快步向宿舍走去。辦公室到宿舍是沒有路的,這個操場是唯一的通道。天上的陽光刺激得讓我?guī)缀醣牪婚_眼。這時,背后傳來兩聲嗤嗤的笑聲,繼而是竊竊私語。這調皮的笑聲,太熟悉了!
顧盼間,我忽然發(fā)現(xiàn),有一個方陣正在我前面不遠處集結,我停下腳步。幾十個孩子集結完畢,就向我正步走來。他們離我只有三米遠的時候,領隊的教官聲嘶力竭地喊:“立定!全體都有,向前看,立正!一,二——老師好!”一如第一次站在講臺上,面對這群孩子時,聽到的那一聲親切地呼喊。我眼睛一酸,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
我想,所謂愛,就是該放手時,還想執(zhí)子之手吧。中午,我坐在辦公桌前,細數著時光的碎片,一張張笑臉,被我從淚滴里撈出來……
“報告!”一個很輕的聲音,把我起伏的波瀾摁住?!瓣?!”門開處,是我原來所教班級的歷史課代表,一個文靜的女孩,她怯怯地站在門口,輕輕地喊了一聲老師。在我面前,她本來想努力做出高興的樣子,卻一側身,低下了頭。
我使出慣有的伎倆,說了一句老外都聽不懂的外語,把她逗樂。她告訴我,想借幾張報紙把寢室窗戶糊上。我滿口允諾,顧不上撩袍端帶,翻箱倒柜尋了半天,竟然一張報紙都沒找到。她一直安靜地跟在我后面,看著我上躥下跳。仿佛之前每當輪到我上課,她就會提前跑來,幫我拿教具、教材一樣。
正在這時,教務處門口進來三個男生,每人抱著一沓發(fā)剩下的新書,問我放哪兒。“快放地上吧!”看他們抱著一塊石頭一樣壓彎了腰,我忙說。
他們放下書,相視對望一眼,又蹲下身去,挨著墻一本一本重新碼了一遍。我站在他們身后,細細地看著孩子們,像等著春暖花開。整理好書,他們起身客客氣氣跟我打聲招呼,昕也跟著他們一塊走了。偌大的教務處,剩下孤單的我和墻角多余的書。忽然,三個男生中那個瘦高個男生,又快步轉回來,走到我面前低聲問:“老師,您真的不教我們了?”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遲疑了一會,仿佛自言自語地說:“我還想聽您講課……”
這時,他勇敢地盯著我,好像要從我出逃的目光里找到答案。我努力地點點頭……
春去春回,再過幾天,這些孩子們就要畢業(yè)了,唯愿這些與青春相遇的文字,枕著落日的惆悵,在春華秋實的盡頭,與孩子們一起收獲詩和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