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林
畫畫的人里面,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靠直覺,憑著自己的心里或者生理的需求,通過畫面完成自己的內心訴求。這類畫家憑的是熱情,靠的是沖動,甚至帶有下意識或者是潛意識,伴隨著良好的直覺敏感和本能,并且沒有任何理由地將所謂思想通過作品飽滿地傾瀉出來,靠畫面去說話。另一類是憑著理性的思考,判斷自己要什么或者不要什么。這種類型需要縝密的邏輯思維,甚至設想完成的最終效果,綜合判斷來修正自己的方向,意外不多,帶有許多預設的成分,靠理念支撐,結果往往很好。我說的意思沒有褒貶,人的性格與成長不同,所習慣的方式不一樣。正是由于這些不同,才形成了豐富多彩的繪畫世界。而一般來說,不那么容易解釋清楚或說明白的東西,往往才是繪畫。鄧靜屬于哪種類型的畫家,她有她自己的說法和看法。無論這些道理正確與否,她依然能夠按照自己的軌跡運行。
鄧靜骨子里有股子倔強的勁兒,她不是言聽計從的那號人,她有她的主意和道理。我有的時候在想,她一定有一種底氣是別人不具備的,而這個底氣其實比什么都重要。在這個世界上,站得住腳的理由多的是,只要自己的理由是充足的,堅定自己的方向是正確的,頭腦是清楚的,就能踏出一條獨具個性的路來。當然,這不僅需要良好的直覺,還需要悟性、學養(yǎng)以及強大的內心世界。但凡經過在學院學習的人都有一個特點:老師說什么聽著都會有道理,因為他是老師。我也曾在鄧靜學習的過程中按套路說話,同時也說給許多學生,不想她有著敏銳的過濾功能,她會自行刪除,在她不需要的時候,她是不隨便動別的盤子里的菜的。
我所接觸的年輕人中,對過去了的藝術感興趣的不多,而真能讀出奧妙和看出名堂的,大都是有主見或不追逐潮流的年輕人,鄧靜算是其中一個。她善于獨立思考,從不盲從,更不為時下流行的東西所惑。對于社會所賦予作品的“好”與“壞”,鄧靜有著自己的定義和選擇。在今天,藝術家們可以有更多的自主權,年輕的藝術家們比起他們的前輩來更果斷,也更決絕,他們不再輕易地犧牲自己,理想也在物質的驅使下進行務實的選擇。鄧靜并不把藝術過分神圣化,也從不去卑躬嘗試那些市場化的東西,她不遵從社會所規(guī)定的所謂藝術秩序,只遵從自己的內心。在她看來,藝術只是表現一種意圖,使她在除了對繪畫本質上的探索外,還有著一個女性對苦難的悲天憫人的視線。她作品中那些充滿斑駁肌理的黑白色塊,有力量的線條,使作品形式有一種永恒的蓄勢。她堅信自己有個更強的東西存在,從她的眼神和表情中我猜出,那有可能是一簇烈火,也有可能是魏漢的雄奇,或是凜凜的大漠青銅。鄧靜喜歡濃烈,有時她畫幾幅她自己認為很女性的畫,在我看來都是那么濃烈霸悍,完全沒有小女性的婉約與惆悵。較之她早期帶有女性色彩的作品,實際上,她的意識已經超越了自傳式的生命體驗,擴展了自己作品更深入、更廣大的藝術特質。
對于鄧靜,絕不僅僅是美術課堂里或平庸評論中的修辭手法,我想有可能是一個人從童年開始建立的生活態(tài)度與生命觀念。一個畫家倘若有幸從上蒼那里領取了這樣一雙融入自然的眼睛,她的世界將一定是闊大豐富的,從宏觀的角度和抽象的意義上說,也是永遠不會孤寂的。
我曾經試探著問過鄧靜,畫這些畫出于什么目的,有著什么說法,鄧靜一臉嚴肅地對我說,畫畫不一定非要有個目的,而且最好是沒有任何目的,畫畫本身就是目的。在這個充滿矯情說辭和文本泛濫的年代,畫畫本身帶來內心的滿足,就好比一次次精神上的漫游。在別人看來,游山玩水跑了一天,什么價值都沒有。但對于鄧靜來說,過程本身就是最大的價值,那是不能用功利標準來衡量的。她追求自然的博大與壯闊,河流、樹木、山川、土地,從各個不同的方向和角度進入,反復吟唱一個主題,這個主題因而顯得強大,直到成為一種敘述的信仰。
鄧靜說過,她的畫不追求“具體”,畫面中說什么,想什么,全都隱匿。這些畫面變得很恍惚,很混沌。在現實生活中,我們或許也都在這種狀態(tài)里,這也是我感興趣的地方之一,一種“恍惚”的狀態(tài),一切似乎不真實,而又那么雄奇、偉岸,這就是鄧靜心中的荒原奇景,它是那么遙遠而又充滿力量。中國作家莫言曾經說過,一個小說家一輩子寫的人物,可能就是一個人物。直覺中鄧靜筆下的山川河流與荒漠,不論虛擬或真實,或許總和她自己有關,這是一個人的心路歷程,如果說大一點,可以說是個人的心靈歷史,每一時期的作品,都是一個片段記載。即便是自己的個人心路,也是這樣隱秘,難以輕易敘述。藝術家盡可以以各種方式,去揭開那層表皮,漸漸地,紙面上、布面上的圖畫便鋪成了一條道路,她自己的道路,生活的、繪畫的道路上滿是腳印,深深淺淺、坑坑洼洼。每個腳印,也許都是一段經歷,都有一個故事,而每一段經歷,每一個故事,都浸透著心情,都飽含著感情。你會發(fā)現,緩緩地注視這些繪畫時,有一條關于自己的軌跡漸漸往前延伸,延伸到今天,延伸到今后。所以說,藝術是可貴的,因為它是源自心靈撞擊的不懈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