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劍
摘 ?要:中日韓三國的曾鞏研究,中國是主導和主力,不僅成果數量相對龐大,且地方政府熱心標舉鄉(xiāng)賢,做了不少卓有成效的工作。以1983年的“紀念曾鞏逝世900周年學術研討會”為契機,曾鞏研究打破了之前較為沉寂的局面,出現了一批重要成果,但也存在一些問題。2019年的“紀念曾鞏誕辰1000周年學術研討會”,有更多學者參與,曾鞏研究出現新的氣象。日、韓兩國的曾鞏研究雖然數量較少,但有值得借鑒之處,他們非常注意吸收中國的研究成果,由于國別和地域因素,他們引用中國研究成果時呈現一種滯后性。比較而言,中國學者對日、韓成果引用較少。隨著相互交流的頻繁和網絡技術的發(fā)展,中日韓三國之間有望形成一種更為良性的文化互動。只有各國之間的學術與文化相互饋贈,世界文明才能更加多元生動。
關鍵詞:中國;日本;韓國;曾鞏研究;文化饋贈
曾鞏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然而長期以來,學界對他的研究卻顯得冷落;這種情況不僅存在于中國,在日本和韓國同樣如此。近年來,隨著中國學界對曾鞏研究的改觀,同處東亞文化圈的日本和韓國也受到一些影響。本文擬對中、日、韓三國的曾鞏研究做一綜述,并借此說明文化交融和互動的意義。有關日、韓的研究狀況,因中國國內了解不多,故不憚辭費,論述稍詳。
一、中國的曾鞏研究
唐宋八大家中,相比于歐陽修、王安石、蘇軾,中國學界對于曾鞏的研究是較為沉寂的。張毅主編的《宋代文學研究》曾對20世紀的曾鞏研究做過統(tǒng)計分析:
世紀初到1980年的80年間,他卻頗遭冷落。1949年以前,只有王煥鑣撰寫的《曾南豐先生年譜》,《江蘇國學圖書館館刊》3卷,1930年11月;熊翹北的《曾鞏的生平及其文學》,《江西圖書館館刊》1期,1934年11月?!?949年以后至70年代末期、80年代初,研究曾鞏的論文幾乎一篇也沒有,文學史提到他往往略略帶過?!?983年,在江西南豐舉行了紀念曾鞏逝世900周年學術研討會,學者們希望改變過去將文學散文的范圍劃得過窄、冷落曾鞏的現象。此后,陳杏珍、晁繼周點校的《曾鞏集》,1984年由中華書局出版;據金代中葉臨汾刻本影印的《南豐曾子固先生集》,1986年由中華書局出版;江西省文學藝術研究所編輯的《曾鞏研究論文集》,1986年12月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王琦珍撰寫的《曾鞏評傳》,1990年由江西高校出版社出版。曾鞏的研究一時反而顯得比蘇洵、蘇轍更加繁榮一些。?譹?訛
知網數據似乎也能驗證以上說法,以“題名”為檢索項,在兩大關鍵檢索項“學術期刊論文”和“博碩士論文”中(報紙和會議等項由于收入數據尚少,參考價值不大),分別鍵入八大家姓名,所得各項篇數如下(檢索日期2019年8月8日):
因為有的論文題目不一定直接顯示姓名,往往使用合稱或簡稱,如歐曾、三蘇等,因此須再以“主題”為檢索項,所得各項篇數如下(檢索日期2019年8月8日):
其中蘇軾一騎絕塵,一人就幾乎撐起了唐宋八大家研究成果的半壁江山;居中的是韓愈、柳宗元、歐陽修、王安石四人,雖然單個人的研究成果數量無法追攀蘇軾,但合力卻足可抗衡;墊底的是蘇洵、蘇轍和曾鞏三人,合起來的研究數量居然趕不上另外五家的任何一人,足見冷遇。以“題名”為檢索項,可以看出曾鞏略高于蘇洵和蘇轍;而以“主題”為檢索項,則蘇轍高于曾鞏,其原因可能在于“主題”檢索是將三蘇、二蘇之類都包括了進去,提到蘇軾,難免會順帶提及蘇轍,說到底,蘇轍的數據還是沾了蘇軾的光。
關于21世紀的曾鞏研究,于曉川《20世紀以來曾鞏研究述略》?譺?訛中有所涉獵,他列舉的研究成果直至2014年。分別從“關于曾鞏著述的整理、考辨和輯佚”“對曾鞏年譜的編訂及相關資料的整理”“曾鞏散文研究”“曾鞏詩歌、詞的研究”“曾鞏家族、交游和師承關系研究”五個方面概述了研究成績,但也從四個方面談了目前存在的問題:
一是理論價值不高的重復性研究成果多,近年來的一些研究缺乏創(chuàng)新。二是目前的研究方向較為集中,對曾鞏散文中除序、記外的其他方面的關注遠遠不夠,對曾鞏駢文、詩歌的理論分析相對較少。三是在曾鞏文學研究中,研究方法與視角上有待轉變和突破。四是曾鞏文學研究之初,有很多在學界有一定影響力的學者加入到這一研究隊伍中,但在近一段時間,這些學者對曾鞏的關注較少, 甚至在宋代文學年會中都鮮能見到關于曾鞏文學的研究探討。
于文比較詳實中肯,本文不再重復述評。該文中所說的“曾鞏文學研究之初,有很多在學界有一定影響力的學者加入到這一研究隊伍中”,應該是指1983年12月,在江西南豐舉行的“江西省紀念曾鞏逝世900周年學術研討會”。這次會議由江西省社聯(lián)、江西省文學藝術研究所、撫州地區(qū)社聯(lián)、撫州地區(qū)文聯(lián)、南豐縣紀念曾鞏活動辦公室共同主辦,領導小組組長由當時中共江西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周鑾書擔任;邀請到會的供職于外省的專家數量不多,僅十余人,但其中六人當時或后來都是全國著名學者,六人名單及相關信息如下:
王水照,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提交論文《曾鞏散文的評價問題》;
馬興榮,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吳新雷,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邱俊鵬,四川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提交論文《曾鞏詩歌散議》;
成復旺,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講師,提交論文《“明道”說的深化,“義法”論的先導——談曾鞏的古文理論》;
劉揚忠,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提交論文《關于曾鞏詩歌的評價問題》。
另外,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吳庚舜和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萬云駿雖未到會,但分別提交了論文《宋代文學研究亟待加強——為紀念曾鞏逝世九百周年而作》和《義理精深,獨標靈彩——試論曾鞏散文的樸素美》。這次會議以及隨后編輯出版的《曾鞏研究論文集》,“沖破了沉寂,填補了空白”?譹?訛,成為推動曾鞏研究走向深入和持續(xù)發(fā)展的重要開端,也讓人們看到了地方政府與學界精英聯(lián)合起來的益處。
2019年正值曾鞏誕辰1000周年,撫州市及南豐縣非常重視,聯(lián)手學界舉行了系列紀念活動,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果。如7月20日,在北京大學召開“曾鞏誕辰1000周年紀念活動新聞發(fā)布會”,來自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等機構的30多位知名專家以及人民日報、新華社、中央電視臺等主流媒體的近百名記者參加會議。會議展示了由江西人民出版社與曾鞏故里南豐縣地方文化研究中心共同策劃的“曾鞏文化叢書”(全8冊),包括《曾南豐先生評傳》(王琦珍)、《曾鞏年譜》(李震)、《曾鞏家族》(羅伽祿)、《曾鞏散文考論》(李俊標)、《宦游九州:曾鞏政治思想研究》(夏老長)、《曾鞏詩歌研究》(夏漢寧)、《曾鞏故事》(王永明)、《曾布研究》(熊鳴琴)共8冊。中國宋代文學學會原會長、復旦大學著名學者王水照說:“探尋兩宋江右文化繁榮興盛的原因,必須以深刻分析研究人物個案為切入點。這套‘曾鞏文化叢書是一次很好的踐行,值得細讀精研。”
江西高校出版社也不甘落后,7月27日,在西安第29屆全國圖書交易博覽會舉行了國家出版基金項目“曾鞏研究書系”(10冊)新書首發(fā)式。叢書由華南師范大學閔定慶教授主編,包括:《曾鞏散文研究》(韓國韓信大學金容杓)、《曾鞏史學活動與史學思想研究》(華南師范大學夏志前)、《曾鞏校書考》(澳門大學鄧駿捷、閆真真)、《曾氏文學家族研究》(江蘇師范大學李俊標)、《曾鞏接受史研究》(中國藝術研究院黎清)、《曾鞏新傳》(廣東社會科學院張洲)、《曾鞏年譜輯刊》(韓國嶺南大學何素雯)、《海峽兩岸曾鞏研究論集》(何素雯、臺灣大學黃馨霈)、《曾鞏詩論》(江漢大學喻進芳)、《曾鞏學術思想研究》(高雄師范大學羅克洲)。
9月27日至30日,由北京大學中文系、中華文學史料學學會、撫州市人民政府聯(lián)合主辦,南豐縣人民政府承辦的“紀念曾鞏誕辰1000周年學術研討會”,于南豐縣隆重開幕。值得一提的是,這次會議提交論文超過100篇,包括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北京語言大學、復旦大學、華東師范大學、華中師范大學、南京大學、浙江大學、武漢大學、中山大學、華南師范大學、四川大學、吉林大學、蘇州大學以及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藝術研究院等重點大學和科研單位的知名學者蒞會發(fā)表宏論,規(guī)模和力量都盛況空前,對曾鞏研究的全面繁榮必將起到巨大的推動作用。
二、日韓的曾鞏研究
日本和韓國的曾鞏研究,長期以來皆頗寂寥,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中不乏值得介紹和借鑒之處。
(一)日本的曾鞏研究述略
如中國20世紀80年代之前的曾鞏研究一樣,日本學界也常常是在介紹中國文學史的唐宋八大家時才順便提到曾鞏,迄今并無學術專著問世。日本明治二十五年(1892),東京興文社開始陸續(xù)出版《少年叢書·漢文學講義》,其第六編至第十七編為《唐宋八大家文講義》,該書三十卷,由鴻齋石川英、慎齋喰代豹藏等人講述,實系對沈德潛《唐宋八家文讀本》的翻譯講解。卷二十七至卷二十八收錄曾鞏散文二十篇(卷二十七:《移滄州過闕上殿疏》《福州上執(zhí)政書》《寄歐陽舍人書》《與孫司封書》《戰(zhàn)國策目錄序》《列女傳目錄序》《陳書目錄序》《禮閣目錄序新儀》《先大夫集后》《范貫之奏議集后》。卷二十八:《送江任序》《送李材叔知柳州序》《宜黃縣學記》《撫州顏魯公祠堂記》《越州趙公救災記》《思政堂記》《墨池記》《道山亭記》《分寧縣云峰院記》《書魏公傳》),由喰代豹藏講述,明治二十六年(1893)印行,先列漢語原文,后繼以日文講解,系鉛印本。這是日本較早介紹曾鞏的論著。
之后,關于唐宋八大家的選文、翻譯和解說在日本不斷涌現,主要有:
富山房編輯局明治四十一年(1909)到大正五年(1919年)刊行的《漢文大系》,第三、四卷收《唐宋八家文》三十卷(即沈德潛的《唐宋八家文讀本》),由三島毅評釋,兒島獻吉郎解題,正文前附《唐宋八大家系圖并年譜》,以日語的漢文訓讀體寫成;
東京國民文庫刊行1925年出版《國譯漢文大成》,其中文學部第7—8卷是《唐宋八家文》;
東京朝日新聞社1956年出版清水茂《唐宋八家文》;
東京明治書院1976年出版星川清孝《唐宋八大家文讀本》;
東京明徳出版社1978—1989年出版《中國古典新書》,第19種系《唐宋八家文》;
東京學習研究社1982年出版藤堂明保監(jiān)修《中國の古典》,第30—31卷系《唐宋八家文》;
東京角川書店1989出版筧文生注釋、小川環(huán)樹監(jiān)修《唐宋八家文》;
東京明治書院1990年開始,陸續(xù)出版《新釈漢文大系》,其中《唐宋八大家文讀本》由田森襄、沢口剛雄、遠藤哲夫、向嶋成美, 高橋明郎、星川清孝、白石真子等編譯。
文學史著述中,多是在論述到宋代文學時簡略提及曾鞏,如博文館印刷所1898年出版的笹川種郎著《支那文學史》,該書將中國文學劃分為九期,其中第六期為宋代文學,僅分兩節(jié)——“一、蘇軾及其前后”“二、陸放翁”,第一節(jié)下的關鍵詞為“歐陽修、蘇老泉、東坡的傳、其為人和文章、其詩、蘇轍、曾王二家、黃庭堅”,寥寥數語。富山房1925年出版的兒島獻吉郎著《支那文學史綱》,較早在章節(jié)目錄中顯示出曾鞏全名,該書第四篇《近古文學》第十九章標題為《曾鞏王安石》,認為曾鞏以“學術醇正”和“孝友”聞名,文章“典雅有余,精彩不足”,但能名列八家之中,并非僅由于“學術醇正”。《宋史·曾鞏傳》稱其“文章本原六經,斟酌于司馬遷、韓愈”,兒島氏接受了這種說法,指出曾鞏得歐陽修所傳最多,故其長于敘事,學術亦以史學見長。該評價比較中肯。影響較大的青木正兒的《支那文學概說》(弘文堂書房昭和十年版)第四章《文章學》第四節(jié)“古文”論及宋代古文時說:“歐陽修對古文之法的學習和推動,在文壇上張大了勢力,曾鞏、王安石、蘇軾、蘇轍等皆出其門下,宋代文格遂至大成?!睂τ谠栔皇且还P帶過。其他文學史提及曾鞏也很簡略,不再贅述。
專門性的研究論文極少,筆者所經眼者僅有四篇:
第一篇是防衛(wèi)大學麓保孝(1907—1988)教授的《曽南豊の學行に就いて——宋代儒家思想史上に占める地位》?譹?訛,著眼探討曾鞏在宋代儒家思想形成的過程中所占據的重要地位。作者征引大量史料,從曾鞏自身生平及著述、同時師友弟子的思想、時人與后人的評價諸方面橫推豎闡,認為曾鞏之學雖然根基于經,但對史部、子部也有深厚修養(yǎng);他還敏銳地發(fā)現了曾鞏對《大學》的重視,認為不僅在《宜黃縣縣學記》《筠州學記》中有所體現,而且曾鞏于《熙寧轉對疏》中率先告君以《大學》的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另封《自福州召判太常寺上殿札子》因改明州,不果上),隨著《大學》在宋代儒學中地位的提升,曾鞏承先啟后的重要意義遂得以彰顯。作者引述宋元明清不少資料以證成其說,代表性的資料如元代劉塤《隱居通議》卷十四《南豐先生學問》所言:“濂洛諸儒未出之先,楊、劉昆體固不足道,歐蘇一變,文始趨古。其論君道、國政、民情、兵略,無不造妙。然以理學,或未之及也。當是時,獨南豐先生曾文定公,議論文章,根據性理,論治道則必本于正心誠意,論禮樂則必本于性情,論學必主于務內,論制度必本之先王之法。其初見歐陽公之書有曰‘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上,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下,又曰‘趨理不避榮辱利害,其卓然絶識,超軼時賢。先儒言歐公之文,紆余曲折,說盡事情,南豐繼之,加以謹嚴,字字有法度。此朱文公評文,專以南豐為法者。蓋以其于周程之先,首明理學也。然世俗知之者蓋寡,亡他,公之文自經出,深醇雅澹,故非靜心探玩不得其味?!?/p>
麓保孝嫻于漢語,1942年任日本駐華大使館一等翻譯,并且熟悉中國學術史,1943年曾兼任南京汪偽中央大學教授,后來撰有《宋元明清近世儒學變遷史論》(東京國書刊行會1976年版),他對曾鞏在儒學思想史上地位的揭示,雖史料皆來自前人,卻征引豐富,編排合理,基本上讓史料自身說話,敘述方式類似劉師培的《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其中征引的某些史料,至今還鮮有學者留意。如他引南宋陳埴《木鐘集》卷一“此用《論語》意,致知上發(fā)源,皆先儒所不道,南豐屢屢言之,度越諸公遠矣”,揭示出曾鞏《梁書目錄序》與《論語》的關系;引《宋元學案補遺》卷四元吳澄之語“南豐先生之學,在孟學不傳之后,程學未顯之前,而其言真詳切實,體用兼該,間有漢唐諸儒不得而聞者”,揭示曾鞏在儒學史上的地位。此兩條重要史料,搜羅宏富的《曾鞏資料匯編》?譹?訛中即未得見。
第二篇是香川大學經濟學部高橋明郎教授的《曾鞏の文學理論》?譺?訛,這篇文章不是對曾鞏文論思想的全面介紹,而是探討曾鞏對“發(fā)憤著書”和“窮而后工”的看法,總結曾鞏對“窮”與“工”關系的認識。作者認為,歐陽修、蘇軾在講詩人之窮與文章之工的關系時,都很強調二者之間的因果聯(lián)系,蘇軾雖略有變化,如認為窮、工之間有天意存在的成分,后期甚至反過來講“詩能窮人”,但基本上處于歐陽修的理論框架之內。曾鞏與歐蘇之間卻有實質性的不同,他過于強調“載道”,“工”只是“載道”時才被重視,才有意義,“窮”與“工”之間不存在因果邏輯關系,所謂的“發(fā)憤著書”也有著嚴格的規(guī)定性,局限于論述載道之作,與歐、蘇相比,他的“發(fā)憤著書”欠缺很大的自由度。曾鞏對“道”優(yōu)先而頑固的標舉,使其不能像歐陽修那樣很好融合與平衡“道”與“文”,他雖然提到了“窮”與“工”,卻漠視其間的聯(lián)系線索,只是一味將“道”置于首位,這也是他在文體上更加傾力于文章,而對詩歌關注不夠的原因之一。
第三篇是九州大學東英壽教授的《曾鞏の散文文體の特色——歐陽脩散文との類似點》③,這是迄今為止日本第一篇專門研究曾鞏文章特色的論文。眾所周知,歐陽修與曾鞏關系親密,兩人文風也有相近之處,但學者多停留于似是而非的模糊論斷之上,如“紆徐”“曲折”“簡潔”“陰柔”等,缺少更為具體細致并且綜合的文本分析。東英壽則從虛詞使用法來考察曾鞏古文的特色,并與歐陽修、韓愈做一比較,以見異同。因為記、序乃曾鞏最得意的兩種文體,本文將虛詞調查的范圍限定在曾鞏詩文集《曾鞏集》所收74篇序記,虛詞則限定為“而”“也”“于”“因”“乃”“則”“然”“矣”“蓋”“爾”“乎”“哉”“焉”“耳”“邪”“歟”16個最常用的詞匯。他先將之與《歐陽文忠公集》所收87篇記序的虛詞使用做了分項比對,發(fā)現曾、歐兩人所使用之各虛詞的次數非常接近;然后又以具體篇章為例分析兩者虛詞使用的傾向,發(fā)現曾鞏的《宜黃縣縣學記》與歐陽修《醉翁亭記》一樣,大量使用了各類虛詞。為了加強數據的充分性和對比的鮮明性,作者又調查了16個虛詞在韓愈的45篇記序之中的使用頻率,并分別使用總量統(tǒng)計、使用萬字之頻率統(tǒng)計、Spearman相關系數統(tǒng)計,發(fā)現曾鞏在虛詞使用的整體特征上更接近歐陽修而與韓愈存在著較大的差距。可見,古人將曾歐兩人的古文特色并稱為“陰柔”,而將韓愈歸為與之相反的“陽剛”,確實有一定道理;他還發(fā)現曾鞏與韓愈古文寫作傾向的距離要較歐陽修與韓愈之間的更大,單就記、序兩種文體來說,與韓愈之“陽剛”相比,曾鞏古文要較歐陽修更能體現出“陰柔”的一面。全文列有五張表格,詳細羅列各項數據,說服力很強。這種具體深細的研究方式,值得學界借鑒和思考。
第四篇是早稻田大學近藤一成教授的《宋代神宗朝の高麗認識と小中華——曾鞏をめぐって》?譹?訛,文章討論了曾鞏知明州和任史館修撰時言及宋朝與高麗關系的幾封奏書,指出熙寧四年宋朝和高麗恢復使節(jié)互通后,基于曾鞏所言的“高麗為蠻夷中,為通于文學,頗有知識,可以德懷、難以力服”和神宗所言的“蠻夷歸附中國者固亦少,如高麗其俗尚文,其國主頗識禮義,雖遠在海外,尊事中朝,未嘗少懈”,故朝廷“賜予禮遇,皆在諸國之右”。因為相比于遼夏,在宋朝構想的中華秩序中,高麗是唯一完全契合的存在。高麗也借與宋之關系形成了重要的自我認識,元豐三年副使樸寅亮來宋祭吊曹太皇太后葬禮,他與金覲的詩文刊行時就以《小華集》為名,樸寅亮在元豐五年為去世的高麗文宗起草哀冊時,就將文宗的興盛時代比擬為“小中華”。但是,高麗等于小中華,不僅是高麗的自我認識,而且是北宋基于當時的國際形勢,不得不把高麗當作禮儀之國來對待,其中也是北宋自我認識的反映。文章還建議在討論各種儀禮中高麗使節(jié)的地位和作用時,注意進一步站在東亞視野下去看待宋朝和高麗的關系。
(二)韓國的曾鞏研究述略
韓國的曾鞏研究成果數量雖較日本為多,但1990年以前基本處于空白階段。據韓國啟明大學中文系諸海星教授所撰《20世紀韓國宋代文學研究現況簡介(自1945年至1999年)》?譺?訛統(tǒng)計,1945年—1999年50多年內竟無一篇有關曾鞏的研究;他另撰《韓國宋文六大家文學研究現狀概括與評價(自1971年至2009年)》一文③,顯示曾鞏研究自1990年以后才逐漸有所起色:
一、碩、博士學位論文
金鐘燮《曾鞏散文研究》, 首爾大學碩士學位論文,1990年。洪堯翰《曾鞏研究——以散文為中心》, 明知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1993年。金容杓《曾鞏散文研究》,臺灣大學博士學位論文,1994年。
二、學術刊物發(fā)表論文
金容杓《由曾鞏記敘文看其實用精神》,《中國學研究》1991年第6輯。徐輔卿譯《寄歐陽舍人書》,《中國語文學譯叢》1997年第6輯。柳瑩杓《曾鞏〈與王介甫第二書〉的創(chuàng)作動機考察——曾鞏與王安石的交游關系研究之一》,《中國文學研究》(慶星大學),1998年第10輯。柳瑩杓《曾鞏與王安石的交游》,《中國文學》 2002年第38輯。白光俊《由墓碑文看曾鞏的寫作——以對文體的觀點之形成背景及其意義為中心》, 《中國文學》 2000年第33輯。田立立(中)《論曾鞏文學地位的研究》,《中語中文學》2008年第43輯。
該文共列舉宋文六大家文學研究論文目錄近300篇,碩、博士學位論文目錄100多篇,今將六家數據統(tǒng)計如下:
曾鞏總共才有9篇,其實諸海星文尚漏檢1篇:郭魯凰的《曾鞏散文理論及特征》(《中國學研究》第9輯,1994年)。即便如此,曾鞏研究數量也僅略高于蘇洵和蘇轍,與歐陽修、蘇軾、王安石三家相比仍有天壤之別。最近10年的韓國曾鞏研究,筆者尚檢得如下6篇(部):
學術專著1部:即前舉金容杓博士論文《曾鞏散文研究》,2019年由江西高校出版社出版。
碩士學位論文2篇:1.金松柱()《曾鞏記文研究》,高麗大學校大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10年。2.李汝英()《曾鞏序文研究》,全北大學校教育大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
學術刊物論文3篇:1.吳憲必()《曾鞏的社會詩內容分析》,《中國學論叢》第58卷,2017年,高麗大學中國學研究所。2.吳憲必《曾鞏的歷史觀和詠史詩》,《中國學》第65輯,2018年,大韓中國學會。3.安燦順()《朱熹的文學觀以及其意義——以朱熹對曾鞏的評價為中心》,《中國語文學集》第68輯,2018年,中國語文學會。
以上諸文,在學者集中研究的領域,如曾鞏生平及散文研究方面,創(chuàng)獲較難。如洪堯翰的碩士學位論文《曾鞏研究——以散文為中心》,分為《序言》《家世及生平》《學問與思想》《散文淵源》《散文內容分析》《散文特色》《結論》七章,基本上是對文學史有關章節(jié)的擴充,作為重點章節(jié)的第六章,將曾鞏散文特色總結為“文辭簡潔”“結構謹嚴”“說理本經”“文體陰柔”等,亦屬摭拾舊說,但該文成稿較早,不宜苛求。
金松柱的碩士學位論文《曾鞏記文研究》共分5章,除序論、結論外,第二、三、四章分別考察了曾鞏記文的分類內容和創(chuàng)作藝術。認為曾鞏記文具有很強的事實性和明確性,并自然地融合了自己的真實思想和情感,使此類作品中具有了豐富的內涵;曾鞏作品的特點是文字簡樸,結構非常嚴謹,甚至認為無須分段,因為他采用了一定方法把各段劃清。李汝英的碩士學位論文《曾鞏序文研究》,將《曾鞏集》42篇書序按內容分為四類: 一為整理古籍所作, 二為當代文集所作,三為贈序,四為其他序文。論文對前三類進行了研究分析。認為前兩類書序,真正合乎“提要”性質的只有《陳書目錄序》一篇。曾鞏為文志在明道而好議論,其序文也不例外,每篇幾乎都有一段“大議論”,目錄序主要圍繞“先王之道”進行了“大議論”,闡明了曾鞏“本原六經,修法度,明教化,治國平天下”的儒家思想;為當代文集所作之序,重在闡明曾鞏“文道合一”的文道觀;贈序主要圍繞官吏的職責進行“大議論”,闡明了曾鞏愛民、忠于職守的政治觀;序文鮮明反映了曾鞏的儒家思想,文道觀及政治觀。論文還對曾鞏序文中普遍采用的修辭手法進行了研究,分析了對比、排比、對偶、引用、設問等修辭手法在序文當中的用例和達到的效果。這兩篇學位論文中規(guī)中矩,但整體創(chuàng)新度明顯不足。
值得注意的是最近發(fā)表的3篇學術刊物論文:吳憲必的《曾鞏的社會詩內容分析》和《曾鞏的歷史觀和詠史詩》,探討學界較少關注的曾鞏詩歌,通過對曾鞏社會詩的研究,指出其對虛矯夸飾的時政和失敗的國防政策的批判,以及對民生疾苦的關心,其中體現了曾鞏的民生意識;通過對曾鞏詠史詩的研究,指出其以簡潔的方式描繪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重在借古諷今,表達對當下的思想和情感,具有很強的實用精神。論文還分析了這些詩歌的獨創(chuàng)性和藝術風格,角度較前研究有所推進。安燦順的《朱熹的文學觀以及其意義——以朱熹對曾鞏的評價為中心》,指出朱子對韓愈、歐陽修、蘇軾、蘇轍等古文家往往是批判的,唯獨特別偏愛曾鞏的著作,論文圍繞朱熹對曾鞏各方面的評價,條分縷析,對于理解曾鞏文章以及朱熹的文學觀都有助益。
當然,最有分量的研究還是韓國韓信大學金容杓教授的《曾鞏散文研究》,此系其1994年博士學位論文,以繁體中文寫成,是他在中國臺灣大學師從羅聯(lián)添教授時完成的,歷經25年,始于2019年正式出版。論文作者致力于解決兩個問題:一是曾鞏作品是否“缺乏現實性”,是否只是“一套陳舊話語”?二是曾鞏散文果真不具備某種審美感(尤其是形象性與抒情性)嗎?古今對審美感的觀念那么截然不同嗎?
對于第一個問題,作者認為很大程度上來自人們對“文以載道”的成見,其實曾鞏本原六經,以《大學》《中庸》之道為核心,秉承的是“文以明道”的文學功用論,不同于宋儒“文以載道”的“文學無用論”。曾鞏把《大學》中的八條目分成 “先覺”和“覺斯民”兩個階段,他基于孟子性善之說出發(fā),相信道德人格的感染力量,將個人道德的修持視作“先覺”的核心內容;但他并不認為單憑道德的力量就能夠“治國平天下”,反而透徹地針對現實社會的種種矛盾,提出非常實際的政治理論。如《洪范傳》中,他主張“八政”之說,其重心放在“教育”和“行政”方面,所謂“教育”是指“培養(yǎng)吏才”,“刑政”要以“刑賞忠厚”的原則治理百姓。這就是他所謂“教化”的正確意旨,也是“覺斯民”的具體手段。任地方官時,他非常關心百姓疾苦,處處為民著想,不僅提出水利、救災、理財等關系到百姓生產和生活的主張,而且力行實踐。總之,曾鞏的文章絕非缺乏現實性,而是具有強烈的“經世致用”精神。
另外,曾鞏對文章內容的理論要求,是在“公且是”的原則下,提出“當于理”。所謂“公且是”乃是“道德之體要”,即無偏無黨、大公無私的“中”。所謂“理”是指因時適變的現實政治中的“治理”。前者為“道”,后者為“政”,強調作家務必在不徇私情、公正不阿的道德標準下,寫出有關“可行于當今治世之法”的“治理”,文章的內容必須以“道”以“政”為之。但他又認為 “無文無以明道”,提出“文道合一”的理論,“重道重政也重文”,因此他的文學理論主張不是陳說,而是推陳出新。
對于第二個問題,作者認為曾鞏散文的最大特色是純以客觀的敘述和議論來代替事物、代替人物生動的形象。他的文章幾乎沒有塑造形象。然而形象給予的美感,是作家主觀感情色彩的一種表現,所以過于注重塑造形象,就容易流于主觀感情成分,也易失去冷靜客觀、大公無私的心理狀態(tài),從而喪失了理性分析的說服效果。因此,曾鞏散文著重于敘事、議論,而似乎有意避開形象描繪。但是,曾鞏文章并不缺乏抒情性,只是這種抒情隱藏于其文字的簡潔平易與音聲的抑揚節(jié)奏之中。文字的“簡潔平易”,本身已帶有一種“陰柔”或“秀美”的內在藝術美,所以曾鞏即使沒有塑造鮮明而生動的形象,讀者從中仍可隱然感到審美情趣。音聲抑揚節(jié)奏的變化則是一種語言之美,所謂節(jié)奏,就是音長、音髙、音勢三方面的情感起伏變化。曾鞏的散文語言,抑揚的落差、旋律長短的變化,較為緩慢、勻稱、和諧,是以其旋律的運動形成了更為規(guī)律性的圓滿曲線;大致上先以平緩的語調塑造從容不迫、親切柔和的氣氛,然后再以帶有周期性的情感的抑揚落差塑造勻稱、和諧的節(jié)奏,最后以反復詠嘆的手法予人悠遠的情韻。即是古人所謂的“典雅含蓄”。不過,這種“典雅含蓄”,非將其散文朗誦則不能感受到,而務必以柔和的語氣,緩慢升降的速度來低徊吟詠時,才能感覺到它的“陰柔之美”。20世紀以來,受西方文學理論的影響,多注意作品文字塑造的形象美,而不甚注重發(fā)掘“因聲求情”“因聲求氣”的傳統(tǒng)古文審美理論的核心,這也是曾鞏散文的藝術價值未能被今人真正理解的主要原因之一。
論文第三章將曾鞏現存的738篇散文作品大致分成六類:論辯序跋類、書牘贈序類、奏議詔令類、碑志傳狀類、哀祭類、雜記類,并分別做了要言不煩的點評。第五章具體考察曾鞏散文中的“道”,指出現存《元豐類稿》中最能表現其“經世致用”思想面貌的其實是敘事文,而不是論辯文;若不考察其敘事文中隱然所藏的思想底蘊,而僅以論辯文中關于道德修持方面的言論來判斷,難免會形成對曾鞏思想的錯誤認識。
該著的若干觀點前人雖有論及,然而皆不及其詳明剴切。因此,盡管這部專著基本是其博士論文的原貌呈現,但在韓國的曾鞏散文研究方面仍堪稱標志性的成果。
三、中日韓曾鞏研究比較
從以上對中、日、韓曾鞏研究的簡單考察可以看出,三國之間的研究有分別但也有聯(lián)系。
首先,中國是理所當然的曾鞏研究的主導和主力,不僅成果數量相對龐大,而且地方政府熱心標舉鄉(xiāng)賢,做了不少卓有成效的工作。比如1983年由江西地方政府舉辦的“紀念曾鞏逝世900周年學術研討會”,對于打破曾鞏研究的沉寂局面就起到了關鍵作用,幾部經常為學界引用的成果,如陳杏珍、晁繼周點校的《曾鞏集》,江西省文學藝術研究所編輯的《曾鞏研究論文集》等,都是在這次會議后陸續(xù)出版的。而2019年的“紀念曾鞏誕辰1000周年學術研討會”,則是地方政府攜手學界高端力量共同舉辦的規(guī)??涨暗氖?,數十所重點大學和科研單位的學者投入研究,視角多樣,出手不凡,僅列舉幾篇擬參會學者的論文題目——《曾鞏省試文章論略》《曾南豐應用之文研究》《辨析幾微:道論與曾鞏古文風格的形成》《曾鞏詩歌的溪山佳興與自然觀照》《山水與畫圖:論曾鞏詩歌的景觀審美》《歐梅唱和圈中的曾鞏形象與創(chuàng)作》,即可推知曾鞏研究必將出現新的氣象。
日、韓兩國的曾鞏研究雖然數量較少,但非常注意吸收中國的研究成果,《曾鞏集》和《曾鞏研究論文集》就是被其經常引用的;當然,由于國別和地域因素,他們引用中國研究成果時往往有一種滯后性。相比而言,中國學者由于較難看到日韓的研究成果,因此,在研究中對他們的成果也很少引用。隨著相互交流的頻繁和網絡技術的發(fā)展,這種單向輸出的情況有望逐步得到改善,從而在中日韓三國之間形成一種文化互動的良性循環(huán)。
其次,中國的曾鞏研究從20世紀80年代之后開始較快地前進,韓國則滯后十年,于20世紀90年代之后才有所發(fā)展。此前,兩國的研究景象都十分慘淡。日本專門性的研究論文雖僅有4篇,但20世紀60年代即出現了麓保孝的力作《曽南豊の學行に就いて——宋代儒家思想史上に占める地位》,遺憾的是久久無人跟進,直至20世紀90年代之后才相繼出現了另外3篇研究論文。不難看出,日韓兩國的研究成果之所以集中出現于20世紀90年代之后,某種程度上是受了中國20世紀80年代之后曾鞏研究的影響。
最后,與日本相比,韓國的曾鞏研究成果相對豐富,這可能和近些年來中韓兩國日益密切的互動交流有關,一方面,來中國留學的韓國學生和往韓國訪學的中國學者逐漸增多;另一方面,韓國國內一批中青年學者迅速成長起來,成為研究中國古代文學的核心力量。日本方面,不僅曾鞏研究,而且近年來整個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都有低落之勢,欲現昔日之輝煌,尚待來者。
還有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無論中國還是韓國,不僅對于曾鞏的研究蕭條,對于蘇轍和蘇洵的研究也十分蕭條,如果統(tǒng)計其他國家的相關研究,相信也會是如此結果。這其實反映了一種學術上的“馬太效應”,人們對于明星或話題人物總是傾向給予更多的關注。但學術研究畢竟不同于社會學和經濟學,它理應全面理性地衡量歷史,從中挖掘出那些少人關注卻又值得關注的人物、事件或現象,予以深度分析與研究,才能真正填補學術空白點,推動學術的繁榮和進步。從這個意義上說,中日韓三國的曾鞏研究還有巨大的空間可以開拓。
學術是天下之公器,文化更是天下之財產,期望各國之間的學術與文化能夠相互饋贈?譹?訛,使世界文明顯得更加多元多彩、豐富生動。
(多謝東英壽教授、金程宇教授、卞東波教授、閔定慶教授、李恩周博士、金勝滿同學、王永明先生惠賜相關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