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霜霜
溫旭在南極
飛機降落在一片冰原上,一位男乘務員擁抱了下溫旭,說:“祝你好運!”2019年11月12日,中國探險家溫旭由智利出發(fā),到達南極洲的伯克納島海岸,他計劃用約80天的時間,拉著180多公斤重的雪橇,全程無助力、無補給,用越野滑雪的方式,單人穿越南極大陸。
南極大陸是一片白色荒原,是世界上最冷、風最大的地區(qū),氣候惡劣,無人定居,但作為地球上最后一個可探索的處女地,南極也吸引著無數(shù)雄心勃勃的探險家。
1987年出生的溫旭,16歲開始登山,曾經(jīng)登上過30座山峰,爬過50多次雪山,大學期間,到達過北極點。2018年5月,溫旭登頂珠穆朗瑪峰,并于同年9月,徒步穿越格陵蘭島。為了穿越南極,溫旭和團隊準備了兩年。他挑戰(zhàn)的是一條從未有人完成的路線,從伯克納島北部海岸出發(fā),抵達南極點,之后穿越橫貫南極山脈的Axel Heiberg冰川,在羅斯冰架結束行程,全程2000多公里。如果完成,這將是南極探險史上一個新的世界紀錄。沿途,溫旭還會采集冰雪樣本。
不幸的是,剛到智利,他就遇到了暴亂。溫旭的行李因被智利海關扣留,遲到了16天。每年11月到次年1月是南極的夏季,也是科考、探險的黃金期。錯過,窗子就會慢慢關上。原定為85天的行走時間,不得不被縮短至75天。
踏上南極洲的第一步,溫旭就明白,一場和時間的較量開始了。
下飛機時是下午六點多,溫旭一眼看去,是一望無際的白。那是一個晴天,太陽懸在空中,他看到藍天和地平線在遠處交接。地面有小小的坡度,但總體是平平的一片。溫旭踩上滑雪板,拄著雪杖,拉著雪橇,嘗試走了起來。
他并未走太久,一個小時后,便停下扎營。溫旭找了塊稍硬的地搭帳篷。他用雪錐固定帳篷的幾個角,再用雪蓋上下擺,以防狂躁的南極大風掀走帳篷。
在南極,溫旭所有的家當都被裝在一個長240cm,寬60cm的雪橇上,雪橇總重180公斤,包括100多公斤食物、20多公斤汽油。在極地,每增加5公斤,探險的難度就會增加一個等級。溫旭的雪橇已經(jīng)嚴重超重,連一雙襪子都無法再塞下。兩雙襪子,一條防風內褲,他從頭穿到了尾。
在飛機上時,溫旭就開始在心里做計劃。到了后,趕快走兩步,讓自己進入狀態(tài),之后,趕緊整理裝備。溫旭把裝備分為三部分:行走中常用的裝備放在雪橇最外邊;每天扎營后帶到帳篷里的放在中間層;食品和補給物資放在最里面。他牢記每一個物品的具體位置,“做到只要需要用到它,很快就能拿到”。這是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它會為整個行程節(jié)省時間和精力。這些本應該提前準備好,但智利的暴亂打亂了整個出發(fā)計劃,讓溫旭的這次行程變得十分匆忙。
到達智利,溫旭的手機就沒信號了。妻子虎姣佼擔任他的探險經(jīng)理,一天探險結束后,溫旭會用衛(wèi)星電話和虎姣佼進行通話——匯報當天行進情況、身體狀態(tài)等,商量下一步的走法。他帶著一個GPS,衛(wèi)星每十分鐘就會回傳他的一個點位。通過電腦,虎姣佼在北京的家中,可以觀測到溫旭的行進路線、速度,包括他所在位置的海拔,這也是溫旭將來申請世界紀錄時的憑證之一。溫旭每天還得給聯(lián)合冰川營地的探險保障團打一個衛(wèi)星電話,必須是語音,而不能是信息。如果某一天沒有接到電話,救援團隊會在24小時后開始準備飛機,并在48小時后到溫旭所在的坐標點救援。
11月13日,溫旭正式開始行走。他把一天的時間分為8段,行走1小時,休息10分鐘。第一天行走了15公里,這個距離低于計劃,讓他有點喪氣。經(jīng)歷了行李風波,溫旭想盡快彌補落下的距離,但南極卻依舊未向他展現(xiàn)出好客之姿。
行走第二天,午飯后開始起風了,天氣轉陰,天空一片白,看不見太陽,傳說中可怕的“乳白天空”來了?!叭榘滋炜铡笔菢O地特有的天氣現(xiàn)象和自然奇觀,身處于其中,能見度僅為0米-1米。地平線消失了,人找不到任何參照物。溫旭只覺得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他看不見腳下的路,必須走幾步,就看下指南針,調整前進方向。風也特別大,溫旭80多公斤的體重,依然感覺自己都能被吹跑。
一次停下休息時,溫旭要穿羽絨服,就先把手套脫了。一陣疾風過來。吹走了他的手套。他去追手套時,羽絨服也被吹走了。當時風速達到20多公里,羽絨服很快也消失得無影無蹤,里面還裝著300美金。
兩件重要的御寒裝備丟了。讓探險團隊不得不重新評估探險計劃?;㈡⒖搪?lián)系了聯(lián)合冰川營地的保障團隊和挪威的顧問團隊,聯(lián)合冰川營地讓溫旭列出現(xiàn)有的保暖裝備,并表示兩周之內,可以用飛機把新的羽絨服送過去。但這意味著,這次探險就不能算作是“無補給”,溫旭拒絕了這個方案,“這樣我后邊就沒什么動力了”。
沒有羽絨服怎么辦?溫旭想到了自己還有一條備用睡袋。一天扎營后,他畫好設計圖。把睡袋有里襯的地方用剪刀剪開,再用針和牙線把它縫上,備用睡袋就改成了一件羽絨服。羽絨服丟了之后,虎姣佼跟挪威顧問團隊成員之一Lars溝通時,Lars又告訴她一個不好的消息——接下來一周都是糟糕的天氣。
天氣不好,溫旭每天都結束得很早。艱難的開局,讓溫旭的心情非常焦躁,失誤也不斷。
2017年,溫旭和中科院青藏所在龍匣宰隴巴冰川科考時,掉入一個冰湖。后來,溫旭拿著冰鎬,不斷敲擊右后方的冰面,直到找到一塊很堅固的冰面作為支點,終于翻身上來。
當時是5月份,氣溫還不算高,5500米高度的冰川上,怎么會出現(xiàn)了一個大冰湖?溫旭感到特別不可思議,科考隊里所有人此前都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冰川是氣候變化的指示器,溫旭曾11次登上過慕士塔格峰,親眼目睹冰川的雪線不斷上升。全球變暖也已經(jīng)在改變他們的登山方式,2004年7月第一次登慕士塔格峰時,當時的雪深到大腿根,必須要穿踏雪板;而2018年同一時間再去,就不需要穿了。
冰湖的生死經(jīng)歷讓溫旭和氣候變化之間有了一個連結,“一下子認識到這個事兒已經(jīng)這么嚴重”。2017年,溫旭和虎姣佼發(fā)起了“<2℃計劃”。他們想通過穿越南極的方式,呼吁公眾關注全球氣候變化。
在虎姣佼眼里,溫旭是一個天生的探險家:情緒穩(wěn)定、細致謹慎,有著運動員般的自律,身體素質也很好?;㈡蜏匦袷谴髮W同學,上學時,他們都是中國地質大學登山隊的。2010年,虎姣佼和隊友一起登上了6282米的阿尼瑪卿山,成為中國第一位登頂這座山的女性。她和溫旭一樣愛探險,喜歡有挑戰(zhàn)的事情。因此,第一次聽到溫旭“穿越南極”的瘋狂想法時,她并不感到驚訝。而是非常興奮。可惜當時她已經(jīng)懷孕三個多月,“要不然一塊去才好呢”。
溫旭在光暈中獨自前行
于是,虎姣佼成為了溫旭的探險經(jīng)理。希望和溫旭一起完成這個挑戰(zhàn)。如何能把溫旭送到南極呢?首先,她需要一筆贊助?;㈡χ蠖亲?,拿著PPT穿行在北京的地鐵和各大寫字樓里,一次又一次地去推銷他們的南極計劃。
溫旭和虎姣佼2010年在阿尼瑪卿雪山
溫旭和妻子、女兒視頻
最初,虎姣佼對這個項目充滿了信心,“這是一件多有意義的事情啊”,恨不得全世界都來支持他們。后來發(fā)現(xiàn),大家根本不關心氣候變化。絕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氣候變化是一件挺遙遠的事情,和他們無關。原定要給溫旭穿越南極拍攝紀錄片的導演半道兒也退出了。
在國外,探險家靠贊助活著。但中國還沒有這樣的土壤.溫旭他倆也沒有把探險作為職業(yè)?;㈡饲霸谝患易稍児咀龈呒夘檰?,溫旭研究生畢業(yè)后,創(chuàng)過業(yè),還在中科院工作過一段時間。虎姣佼不斷地調整PPT,找一些商業(yè)露出的點,去吸引贊助,但效果依然不理想。無奈之下,他們決定自掏腰包。把積蓄拿出來,又找爸媽支持了一部分。他們曾打算在北京買房,因為計劃去南極,就被擱置了。除了一些企業(yè)贊助的裝備,整個南極探險的總費用200多萬,都是他倆自己出的。
但是,在南極,溫旭被困住了,最長一次,他兩天一步都沒走,一直呆在帳篷里。行走的前十天,溫旭總共才走了70公里。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等天氣。
時間一點點過去,在帳篷里休息的溫旭心情很煩躁:“付出這么大的代價,虎姣佼和我一起準備這么久,最后我自己在南極沒辦法動?!彼麌L試著打坐、聽音樂和看小說讓自己忘掉這些事情。
11月23日,溫旭行走的第11天。下午,他走著走著,看見自己前面一圈是亮的,往右后方一看,太陽從云層里鉆出來了。他特別高興,開始唱歌“好春光,不如夢一場……”這是他行走以來狀態(tài)最好的一天,共走了26公里。盯著屏幕,看著溫旭的狀態(tài)一天天變好,虎姣佼知道“探險是他的了”。
天氣好了,溫旭的狀態(tài)也越來越好。他制定了一個作息制度,像士兵一樣嚴格執(zhí)行。早上6點多起床,化雪水燒水。溫旭會提前把行走時喝的水燒出來,放在3個1L的杯子里;8點行走,60到70分鐘休息一次,補充水分、能量;晚上8點多搭帳篷休息。
行走時,溫旭會戴著面罩、一個吸汗的帽子,防風鏡經(jīng)常起霧,他會戴太陽鏡,再把沖鋒衣的帽子拉到頭上。走一會兒,他里面的帽子一擰都是水。有時候,水還會順著面罩往下流,在下巴結出一個很長的冰溜子。胡子還會跟面罩凍在一起,要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揭開。一天走下來,溫旭的腳像在水里泡了一天,磨得都是水泡,溫旭用縫衣服的針挑破。腳趾甲也開始變黑,后來,還脫落了兩個。溫旭感覺不到疼,他告訴自己不要看它們,不想給自己不好的心理暗示。
到了極地,人快樂的閾值極速降低,一點美好的事物,都能讓人興奮。有時候,走著走著,太陽會在溫旭的頭上形成一個巨大的光暈,籠罩著他。每天最放松的時刻,莫過于晚上能夠搭起帳篷,為自己煮一頓飯。在南極吃飯,就像“在給汽車加油”?!鞍炎约寒斪靼l(fā)動機,添加的食物就是燃料。往里面灌就行了。不要管味道?!睘榱搜a充熱量.溫旭每天還會吃15克的黃油、250克的薯片。走到后面,能量消耗越來越大。一兩個薯片渣掉在雪面上,溫旭也會撿起來吃了。他想念一家人圍在一起吃涮羊肉的感覺。
南極太大了,鳥兒都沒有辦法橫渡。單調的南極,只有三種顏色——白色的雪、藍色的天和黃色的太陽。饒子君是溫旭的紀錄片《獨步南極》的導演,她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看完溫旭在南極拍攝的所有素材,每次看到溫旭把拍攝機器往雪地里一杵,一個人往前走,她都會很耐心地把這個鏡頭全部看完。饒子君覺得這是最接近于溫旭穿越南極這個行為本質的畫面——個人孤獨地行走。
沒有Wi-Fi,沒有人,連續(xù)數(shù)十天,溫旭行走在一望無際的雪原上。他出發(fā)的時候,大女兒毛猴不到兩歲,小女兒金剛還沒滿月。手機里存著兩個女兒的照片和大女兒的錄音,但平時他不會打開,怕自己“受不了”。實在忍不住時,他才會拿出來看一看、聽一聽。
一次,大女兒在家里正玩著自己的小火車,突然說:“我要去南極接爸爸啦?!被㈡琅畠合氚职至?。那時。溫旭剛度過最艱難的前十天。說到這里,虎姣佼哭了。很多探險家的探險經(jīng)理都由最親近的人擔任,因為這些人更了解他們,也最讓探險家信任。每天不到十分鐘的溝通,虎姣佼都會問溫旭:“走了多少?身體狀態(tài)怎么樣?吃得怎么樣?”她不敢提孩子、家人,怕影響溫旭的情緒。
1月9日,小女兒出生滿三個月。溫旭計劃在這一天,到達南極點。他連夜趕路,離南極點還有40公里時,看到了一頂帳篷,是和他一起出發(fā)的德國探險家Anja的。當時Anja正在休息,如果溫旭不打招呼,默默走掉,那么溫旭將成為第一個完成單人無助力無補給抵達南極點最長路線的人。而Anja很有可能到終點時,才知道自己被偷偷超過了。
在極地關于“第一”的競爭從來沒有斷過。1912年1月17日,英國的極地探險家斯科特,歷經(jīng)艱險到達南極點,等待他的卻是挪威探險家阿蒙森留在帳篷里的一封信。阿蒙森說他于1911年12月14日已經(jīng)到達了南極點,并邀斯科特做他的見證人。心灰意冷的斯科特團隊在返回途中,遇到了風暴,最終無一生還。2018年,33歲的美國探險家科林·奧布雷迪和49歲的英國陸軍上尉路易斯·路德約定同時向南極大陸發(fā)出挑戰(zhàn),最終科林宣布自己成為穿越南極大陸的“世界第一人”,總歷時53天。盡管科林的成績最終被質疑水分太大,但足見“第一”的吸引力有多大,只有“第一人”的名號才能刺激到媒體和公眾的神經(jīng)。
15歲的夏天,天津男孩溫旭看了電影《垂直極限》,讓他對登山運動產(chǎn)生了好奇。他拿著自己的錢,瞞著父母,偷偷報名參加了登山培訓。16歲,溫旭攀登了海拔6178米的玉珠峰。不久,登頂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2007年,20歲的溫旭代表天津參與奧運火炬的傳遞,又登了8848米的珠峰……登的山多了,溫旭也開始困惑,“登山難道就是為了一直追求不同的山峰、不同的難度、不同的高度嗎?”
一次登山途中,與中科院青藏所科研隊的偶遇,讓溫旭看到探險的另外一種價值——科研。研究生期間,溫旭的研究方向是第四紀地質冰川,之后,進了中科院,成為了一位科考工作者?,F(xiàn)在,他是為了氣候變化,為了給孩子一個更好的明天而走。
當?shù)貢r間1月9日下午2點50分,溫旭連續(xù)走了30多個小時后,到達了南極點,Anja幫溫旭一起展開五星紅旗在南極點的標志物前拍了照。歷時58天,溫旭和Anja同時創(chuàng)造了單人無助力無補給抵達南極點最長路線的新紀錄。
到達南極點,溫旭已經(jīng)累計走了1400多公里,離目標終點羅斯冰架還有600公里。醫(yī)生為他做了身體檢查,溫旭獲得了穿越批準,他可以繼續(xù)從南極點穿越到Axel Heiberg冰川的底部探險了。但有兩個壞消息:南極探險服務公司ALE要求必須在1月23日撤出南極大陸,比計劃時間提前了三天。這意味著,溫旭還有不足兩周的時間完成穿越南極的計劃,時間太短了。ALE本來說整個600公里救援是沒有問題的,但后來又說,從今年的衛(wèi)星圖片來看,后半程有280公里由于冰面裂縫過大,飛機是沒有辦法降落和救援的。
南極穿越的進度條已經(jīng)完成了70%,最艱難的階段已經(jīng)度過了,差一點,就可以實現(xiàn)穿越了。難道要在這個時候放棄嗎?
“你沒辦法控制自然,你調整自己就好。但是在現(xiàn)實世界里,你調整了自己。也不一定能解決問題,它是一個更為復雜的系統(tǒng)。”虎姣佼覺得很遺憾。她非常謹慎,不敢輕言放棄,“因為我只要說了,就感覺擊毀了他的夢想”。電話里一陣沉默,“感覺他有點亂了”?!澳氵€敢重新再來一次嗎?”虎姣佼鼓起勇氣,小心地問。又是好一陣沉默后,溫旭說“好”。
不過,為了多采集一些樣本,練習下風箏滑雪,溫旭又往前走了幾天。隨后,他才返回智利蓬塔。下了飛機,看到綠色的樹,重新聞到空氣中的青草味,溫旭覺得特別幸福。“此行最大的收獲就是愛,愛這個世界、愛身邊的人和事,連一花一草都那么可愛”,剛連上網(wǎng),溫旭就發(fā)了一條朋友圈。他特別想早點回到家.給家人做做飯。
“就像登山一樣,重要的不是你能登多高,而是你能活著下來。”當記者問“如何看待溫旭停止穿越南極的決定”時,饒子君回答道。她認為一次完整的探險行為既包括出發(fā)探險,也包括安全回家,“無論你離目的地有多近,這次不行,就是不行,這才是一種對探險行為本身和對自己生命負責任的態(tài)度”。
一兩年后,溫旭打算再次向穿越南極發(fā)出挑戰(zhàn)。
(陳紅薦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