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今的各種展覽中,畫以大幅居多,以創(chuàng)作時間長和煩瑣而吸引觀眾的眼球,目的很明確,想獲獎,想讓更多的人記住,用“大”來震撼人。從一開始創(chuàng)作就有很強的功利性,這只是一種心理追求,殊不知好畫不在尺寸大小,我們看古人的繪畫作品除壁畫、實用裝飾繪畫以外,文人雅士的繪畫很少有巨幅作品。以宋人的小品為例,其直徑為30厘米的居多,但所含內(nèi)容之豐富,筆墨之精妙,高度的寫實性,令人叫絕,百看不厭。很多傳世佳作如趙佶的《枇杷山鳥圖》(23cm×24cm)、林椿的《果熟來禽圖》(27cm×27cm)等一系列小品,在中國繪畫史上占有重要的位置。這些小品盛行于上流社會,文人雅士藏入袖中,便于賞析、把玩。從古人的文章如老子的《道德經(jīng)》不過五千余字,但內(nèi)容把宇宙萬物之奧妙講得很透徹,《論語》才一萬多字,但勝過長篇巨著,古人很睿智,他們畫的這種小品形式更利于流傳千古。作品巨大,保存時間來說,其困難程度可想而知,小品畫或者手卷用帶有香味的樟木箱子可以保存數(shù)代人之久。那么小品畫從何時興起,在何時達到鼎盛,為什么千百年來深受文人雅士青睞,直到今天我們?nèi)匀灰暼粽鋵殻∑樊嫷膭?chuàng)作即在方寸之間的精心營造,其奧妙到底在哪里,待筆者慢慢地道來。
方寸之間的繪畫即小品,“小品”一詞語出佛經(jīng)。佛家稱樣本為“大品”,簡本為“小品”。中國畫小品盛于宋代,現(xiàn)代人專畫小品的不是很多。在畫大畫之余,閑情逸致地去玩味“剩紙余墨”,偶爾會有意想不到的驚喜。畫小品是我近一兩年的事,畫多了,感想隨之涌現(xiàn)。
南宋 林椿 果熟來禽圖 絹本設(shè)色 27cm×27cm
先從宗教(即文化的一部分)與繪畫談起。潘天壽先生在他的《佛教與中國文化》中云:“二三千年來,佛教與我國的繪畫,即是相依而生,相攜而發(fā)展?!毙∑肥侵袊嫷囊环N,從公元7世紀以后,談起中國畫而不涉及佛教,是不可思議的。最初的繪畫多以宣揚宗教為己任,繪畫是讓人們認識宗教的最直觀手段。畫家們以在佛寺作畫為功德,更喜與高僧交往,開后世“墨戲”“畫禪”之先河,小品是表現(xiàn)“畫禪”的極佳樣式。從宋以后“畫”與“禪”幾乎不可分,中國畫的巨匠如米芾、趙孟、董其昌等都對禪法有深刻的參悟,佛教里“禪”文化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的很多小品在這種精神的影響下成為絕世佳作。我認為不僅小品畫需要此種食糧,大畫也少不得,只不過對小品的要求更精而已。
人們談起小品,首先想到的是尺寸小巧,小中見大,見空曠與悠遠是小品畫所追求的審美境界。關(guān)于小品的尺寸記載,宋代時用在屏風上做飾圖,有方有圓,亦有人認為是燈片或窗紗上用的飾圖?,F(xiàn)代人在創(chuàng)作小品時多以圓形尺寸或團扇為主,圓形的輪廓本身就有一種優(yōu)美、流暢之感,比起方形盡占優(yōu)勢。我的小品畫中除圓形以外,亦有方中帶圓的形式,兼兩家之長。畫小品意境不能淺,畫雖小也不可輕心率意。唐代王維說:“咫尺之圖,寫百千里之景?!狈酱缰g納百川,比起巨作、長卷要難很多,畫家用什么樣的心胸去描繪是關(guān)鍵。這是指山水,那一花一草、一蟲一鳥又怎樣體現(xiàn),本身所描繪的對象小,則要去表現(xiàn)空曠、悠遠的意境。宗炳謂:“豎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shù)尺,體百里之迥。”又姚最評畫云:“咫尺之內(nèi),而瞻萬里之遙。”三寸即當千仞之高,這正是小品畫的精髓。準確地控制畫面,駕馭筆墨,有以一當十之功效,畫家要有博大的胸懷和不凡的氣魄與膽識。構(gòu)圖在小品中意義重大,構(gòu)圖又叫推陳布勢,是宇宙秩序的微縮。在畫學的各個層面中,構(gòu)圖不僅是一門學問,還帶有一定的哲學意義。它所要解決的問題不是物象的再現(xiàn),也不是具體“形”的問題,而是抽象空間的分布,誰能在較小的空間里站住腳,并有張揚之力,是小品畫面創(chuàng)作首先要解決的問題。畫面經(jīng)營不是面面俱到,如何在小品畫中處理好“藏”與“露”的關(guān)系是很重要的。
明代唐志契在《繪事微言》中有精辟的論述:“善藏者未始不露,善露者未始不藏。藏得妙時,便使觀者不知山前山后山左山右,有多少地步,許多樹木。若主于露而不藏,便淺而??;即藏而不善藏,亦易盡矣。方知曉景愈藏境界愈大,景愈露境界愈小?!蔽艺J為要想讓小品畫藏大境界,“藏”與“露”很關(guān)鍵。聽說的藏露,也是隱顯。這種構(gòu)圖原理適用于各類繪畫,不僅限于小品一種。以宋畫院的考題來比喻:“深山埋古寺”是“藏”,而“萬綠叢中一點紅”是“露”。即使畫美人立于柳蔭樓也非只露而不藏。對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露”與“藏”極為重要,因為山水畫是寫景的,有“咫尺萬里”的空間透視,也有情與景的問題,畫家要在小幅畫面上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小品畫里表現(xiàn)出深遠的空間感,又要表現(xiàn)出景物的豐富性,對觀者來說,不僅要求像是身臨其境,而且還不能一覽無余。同時還要有體味的東西,因此,必須在景物處理上做到藏露得體。“藏”與“露”是相依相存的辯證關(guān)系。如果偏于一種法則,則易生弊端。有顯而無隱,則境界淺,隱而不顯,境界仍不深厚。藏與露二者哪個更為重要呢?我認為相對而言,善“藏”更為重要。我們都知道藏而不露是大道,是取勝的法寶,對繪畫來說,“景愈露境界愈小”。魯迅先生曾說過:“要照原大畫地球,沒有地球那么大的紙?!彼囆g(shù)總是小中見大,用有限表現(xiàn)無限,繪畫構(gòu)圖中隱現(xiàn)也不外乎這個道理??梢暤氖澜绫闶窃旎傻拇髽?gòu)圖,能否悟得其中的奧妙,皆看人的資質(zhì)智慧了?!皽\薄固執(zhí)之夫”,靈性錮蔽,不能從統(tǒng)一完整的宇宙悟出構(gòu)圖之妙,而有“靈氣”之人,自能從造化中得布局之機。小品畫中凝聚所有繪畫語言于方寸之中,是高度的概括與提煉,小品不允許有敗筆和拖拉現(xiàn)象,要筆筆鮮活。
提及小品,有人便與精致聯(lián)系在一起。關(guān)于“巧”與“拙”的探討隨時代變遷而轉(zhuǎn)化。以繪畫昌盛的宋代為例,“巧”與“拙”的概念與前代不同,巧變?yōu)榍扇さ馁H義性,拙變?yōu)榘x性了,其變化的原因,和文人畫家有關(guān)系。審美情趣的轉(zhuǎn)化也影響到審美范疇內(nèi)涵的演變。米芾贊揚董源的山水“不裝巧趣”“天真平淡”;黃庭堅論書云“凡書畫拙多于巧”,可見宋代的審美情趣。
白石老人對“巧”與“拙”有自己的看法,并在理論上提出“巧”與“拙”互用的卓見。他談山水畫創(chuàng)作過程運筆問題時說:山水用筆要“巧”與“拙”互用。巧則靈變,拙則渾古,合乎天。天之造物,自無輕佻渾濁之病。朱屺瞻分析巧拙與自然天真的關(guān)系,說“俗語巧奪天工”,指形的逼真而言則可,從畫的神氣、畫的風格來說,一“巧”便失“天工”了,他認為,就繪畫的造型真實而言,可以巧奪天工,即妙造自然;就繪畫的神氣風格而言,則巧與天工是對立的,天工是自然的,巧是人為的。我認為藝術(shù)活動本來就是人為的,是人對自然萬物的感受。所以大匠不鑿,非不鑿也,乃鑿而無痕也。這也許就是人們所說的“妙”的境界。
菜根香 31cm×45cm 紙本設(shè)色 2017年
菊香豬肥 31cm×45cm 紙本設(shè)色 2017年
宋以后的文人依據(jù)老莊的哲學思想標拙貶巧,尤其是莊子的自然觀給文人們以精神支柱和無窮的力量。齊白石肯定巧拙,在論證上以自然物為參照,而他所見到的自然物則是巧拙相互的整體,“天之造物”是不偏愛哪一端的,是公平的,由自然物之理擴展,到藝術(shù)之理,由自然物結(jié)體之美引申到藝術(shù)創(chuàng)造之美,都應(yīng)該巧拙并存并用。人類本身亦然。一個人在某些方面巧,在另一些方面就拙,誰也不能回避,他認為巧、拙各有其長處,巧的特點是靈活變通;拙則是渾厚古樸,既然各有所長,即可相得成妙。白石老人首先從概念上區(qū)別,巧不等于佻,拙不等于渾濁。揚州八怪之一的金農(nóng)最善巧拙并用,堪稱典范。他的《梅花圖》,畫面上一株老梅,樹身大面積的中墨甚為厚重古樸,小枝干的梅花卻頗為靈活清新。齊白石畫花卉草蟲小品,方寸之間巧拙并用,大膽的手法常常令觀者贊嘆不已、愛不釋手。
賦予每一筆生命的活力,于是任何點畫便可獨立而為一個審美的單位。任何筆墨只要“有氣”便有“質(zhì)”,巧拙互用一根線條,“筋、骨、皮、肉”俱備,它便是一個獨立的生命,獨立的生命構(gòu)成整體的生命,小品畫便有了氣韻,進而生動。方寸之間自有樂趣,小中見大、以一當十是小品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