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雄
小小孩和老小孩都活在童年時光里
母親老了。我將蘋果削好了,遞給母親。母親拿著蘋果送到嘴邊又放下,默默走到廚房將蘋果切成丁。蘋果在母親的嘴里蠕動,眼淚卻在兒子的眼里打轉。想起小時候,母親的牙充當著刨刀的角色,她總是為我刨去蘋果皮,遞給我凈果。母親的牙也如鋒利的劈刀,為我劈去甘蔗的外衣。那時母親的牙白糯似玉,可現(xiàn)在,母親裝的假牙只空有面子的功能。
母親挪著碎步,在廚房里殺魚、拍姜、剁蒜、切蔥,在油煙水氣氤氳的灶臺上,為遠歸的兒子演奏一曲鍋碗瓢盆的協(xié)奏,然后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狼吞虎咽的樣子。妻常常嫉妒我對母親的這份感情,尤其聽不得母親喊我乳名。妻說:“我真聽不得媽喊你乳名,一喊,你的魂就丟了,跑到媽那兒比兔子都快?!?看著妻一副生氣吃醋的樣子,我說:“天底下誰不愛自己的母親。只有愛母親的人才會去愛別人,才有愛心。你愿意找一個連母親都不愛的人嗎?”妻仍杏眼圓瞪:“總之,我聽了心里就不舒服,怎么辦?”妻覺得母親叫我的乳名是母親施給我的魔法。
妻有時尋我開心:“穩(wěn)成,穩(wěn)成。”而我?guī)h然不動。妻惱怒:“怎么回事?只讓媽叫嗎?魔法不靈了?!币活D粉拳秀腿襲來。我給妻說:“這個乳名里是有故事的,不是誰都能叫的。難道你不知道‘父母呼,行勿緩嗎?”
母親天生瘦弱,在大集體時代,不甘示弱的母親從不叫一聲累,不拖集體的后腿。一鍬土,一擔糞,一車泥,一捆柴……母親總是不吭一聲,在繁重的體力和生活條件較差的情況下,母親流產(chǎn)兩次。當她第三次懷孕時,她找到了當時下放到村里駐隊的醫(yī)生,連續(xù)打了一個月的保胎針,我終于穩(wěn)住了。她卻因此受到村干部的批評,成了偷懶分子的典型,廣播里總是通報“就某某某特殊,她懷的是金娃子,銀娃子,懷了一個娃就比別人特殊”。母親將淚吞在心里,默默忍受這些批評。保胎的效果很好,出生時,我雖然很瘦,但隨著一巴掌扇在屁股上,啼哭聲讓接生婆直說:“這娃好嗓門,今后有出息?!睂⒑⒆颖Ыo奶奶看,目不識丁的奶奶說:“別人家有叫志成、繼承、建成、寶成的,這孩子來的不容易,這次穩(wěn)住了,就叫穩(wěn)成吧!”“穩(wěn)成,穩(wěn)成”就這樣叫開了。
年幼時我體弱多病,沒少讓母親操心,幸而讀書沒讓母親著急,母親在得知我考上師范時,長長吁了一口氣:“這娃吃了那么多藥,真擔心變笨,沒想到還不錯呢,還真是穩(wěn)成了?!焙髞砟赣H一直想感謝那個下放駐隊的醫(yī)生。
妻聽了我講的關于“穩(wěn)成”的故事,不再用粉拳捶我了,繼而眼里也有了柔情。當我做了父親時,妻的柔情更多了。后來,妻偶爾仍想試一下魔法,她一聲聲地喚我的乳名,我看著她的柔情,不理會她,但我知道,她的呼喚也是愛語。
愛語屬于母親,也屬于故鄉(xiāng),無論何時何地。我到外地工作,一天,我在單位里走著,一個人走過我身旁時說:“這穩(wěn)成長得快不認識了?!蔽液荏@奇:“您認識我!”她說:“哎呀!我是你一個村的,你忘記了嗎?”經(jīng)她提醒,一下子喚起了我的記憶。這時,我才想:乳名何止是母親的呼喚,乳名也是故鄉(xiāng)的記憶。
我想起了姥姥。我拿到師范入學通知書的那一天,姥姥顫巍巍地來看我,她將一床羊絨毯遞到我的手上,癟著嘴滿臉堆笑地說“明雄”。我一愣,啥時我由“穩(wěn)成”變成“明雄”了,姥姥是怎么知道我叫“明雄”的?這只有老師同學叫的名字讓我一下子長大了。在姥姥的心中,她的外孫應是一位謀大事的人,是要拋頭露面的,所以她要莊重地喊孫子學名。我握著姥姥青筋暴露的手:“姥姥,您要保重身體,我還要報答您呢?!崩牙炎屇赣H也不要叫我乳名了,說孩子都這么大了,喊乳名不給孩子長面子。只可惜,我?guī)煼段串厴I(yè),姥姥未享受到她外孫的報答,她就去世了。母親傷心了很長一段時間,在那段傷心的日子,母親有事喚我,我清晰的記得是“明雄”,母親好像用這來提醒我長大了,他們都老了,讓我要早省事,早立業(yè)。
現(xiàn)在,母親也一如姥姥,去掉假牙后是空空的牙床,我常常想“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我很害怕他們的離去,我不想成為孤兒,我想時時聽母親呼喚我的乳名。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