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基層民警的“朋友圈”

毛亞楠

深藍的故事2： 局中人作者： 深藍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出版年： 2020-7

“我剖析了這些犯罪底下的深層因素，也展現(xiàn)了整個的悲劇，我是希望讓他們提早知道結(jié)局”

從2021年開始，每年的1月10日就是“中國人民警察節(jié)了”，這是國家層面為這個隊伍設(shè)立的節(jié)日，是對這個職業(yè)群體的肯定?！拔覀兘K于也有自己的節(jié)日了”，一位民警自豪地在朋友圈里說道，這其中的酸甜苦辣，也許只有真正的從業(yè)者才能知道。

有這樣一位基層民警，他化名“深藍”，從2016年開始在網(wǎng)易的非虛構(gòu)寫作平臺“人間”進行記錄，他將自己在湖北某基層派出所里經(jīng)歷的案件寫成了一篇又一篇的故事，隨后在2018年結(jié)集出版，書名為《深藍的故事》。此書引發(fā)人們對基層公安民警的關(guān)注，并在那年取得豆瓣“中國文學（非小說類）十大好書”等諸多獎項。

今年7月里，深藍的第二部作品《深藍的故事2：局中人》面世，仍是以沉靜克制的筆調(diào)，書寫著自己遇到的那些案件或日常的糾紛。相較于第一部，新故事里增加了幾位警察的內(nèi)容，另有涉及賭博、酗酒、吸毒等主題的系列連載。

這些真實且荒誕的人生故事的集中呈現(xiàn)，帶給了讀者持續(xù)強烈的沖擊。深藍告訴《方圓》記者，他希望自己的這些“廣而告之”能夠起到“豎牌警示”的作用，能將一些可能在犯罪邊緣徘徊的人拉回來，“我剖析了這些犯罪底下的深層因素，也展現(xiàn)了整個的悲劇，我是希望讓他們提早知道結(jié)局”。

對工作的追問

“請轉(zhuǎn)告楊局長，三大隊任務(wù)完成”，在出獄后“臥底”4年抓到真兇后，曾因刑訊逼供被判刑8年的刑警隊隊長程兵坐上了北上的列車，對前來送行的民警們這樣說道——這儼然是影視劇里的一幕……

“案子上的事情你搞不了！”暴脾氣的周警長給新兵深藍做出判斷，他冷酷性情的背后卻有深層的原因，這位嫉惡如仇的警長最終因勞累過度倒在了一次抓捕前夜的車里……

這樣的基層警長數(shù)不勝數(shù)，深藍認為，但凡能干到那個位置的，業(yè)務(wù)素質(zhì)、職業(yè)操守、職業(yè)信仰缺一不可，“有人可能一輩子在崗位上默默無聞，只是沒有顯現(xiàn)的機會罷了”。

這些基層警長下面，還有大批的基層民警，深藍就是他們其中的一個?！盎鶎用窬沙鏊患壘瘑T，接處警專業(yè)戶，值班備勤主力”，深藍在書中這樣介紹自己。做警察之前，他是“從小就喜歡當警察”的師范學校中文系學生，通過了公務(wù)員考試，他被分配到湖北一家基層派出所里。

這家派出所規(guī)模不大，包括深藍在內(nèi)只有15位民警，去掉所長、教導(dǎo)員及兩位副所長，再去掉內(nèi)勤和戶籍警，就剩下9位民警。這些人分成3個班，每班3個人，再配備2名協(xié)警。實行三班倒的輪班制。每次接班，他們都要從早上8點開始，忙活到第二天早上的8點。

作為所里剛進來的年輕人，深藍肯定是要承擔相當一部分的工作量。一段時間下來，同事們發(fā)現(xiàn)深藍是屬于那種“火”不好的民警，“火”壞到什么程度呢？早上8點鐘剛接了班，8點零1分就來了報警電話——

“喂喂喂。我摩托車丟了，幫我找下摩托車。”

“你摩托車幾點丟的？”

“早上六點左右吧?！?/p>

“你六點丟的咋六點不報警呢？”

“昨晚上喝酒了，先回憶了一下，到了八點想起來了?！?/p>

……

不僅如此，有人值一次班下來也就兩三起警情要處理，輪到深藍了，有時動不動就有十幾、二十幾起的警情要處理，深藍統(tǒng)計自己接處警量最大的一次，“一天就來了27起”。

電話那端大多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電動車被盜、寵物丟了或家庭鄰里糾紛等，這讓原本想著“大干一場”的深藍感到“理想和現(xiàn)實的差距”?！拔覀冞@樣跟居委會大媽也沒什么兩樣嘛”，深藍有時跟同事抱怨。

刑事案件也有。早年間，警務(wù)改革將刑警隊下沉到了派出所，派出所身兼著責任區(qū)刑警中隊的任務(wù)。深藍記得自己第一次處理自殺現(xiàn)場，就被上吊者因繩子突然斷掉而墜落的腦袋當場嚇哭。漸漸習慣后，工作使他輾轉(zhuǎn)于小偷、失足女、癮君子、賭徒、殺人犯之間，他旁觀且參與著他所遇見的一切，時間一長，困頓在內(nèi)心似藤蔓爬升。

“不斷地發(fā)現(xiàn)‘壞人，然后抓捕，做材料、送拘（拘留）或送看（看守所），繼而又不斷有新的‘壞人出現(xiàn);掀掉一個賭場或色情場所，馬上就又有一個新的賭場或色情場所出現(xiàn)。無論如何嚴防死守或者嚴厲打擊，各種人間悲劇卻并未減少太多。如果僅僅是對于我自己的人生，這份工作的意義究竟在何處？”深藍自問。

一個擁有共情能力的警察

深藍的寫作沖動，源自一個人。

那個女孩是深藍碩士母校的學生，因為結(jié)交吸毒的混混兒男友，自己也染上了毒品。女孩說吸毒是為幫男友戒毒，且以為男友會對她不離不棄。她曾哭著求深藍不要通知學校，并承諾自己會戒掉毒癮。深藍后來同女孩父母一起想了很多辦法幫她戒毒，但那些努力都沒能成功。

女孩最終放棄了自己，離家出走沒有了音信。她深愛的那個男友依舊在吸毒，并不斷更換新的女友，還在街面上招搖過市。深藍曾一度盯緊那個男人，然后將法律賦予自己的自由裁量權(quán)在治安處罰層面發(fā)揮到極致。但無論那個男人在拘留所和強戒所之間往返多少次，依舊有懵懂的女孩為他前仆后繼。

“她們傻嗎？”深藍不解。同事說，“也許是沒有親身體驗過‘那東西的危害吧?！鄙钏{意識到，自己可以將那個女孩的故事寫下來，也許真實的故事可以震撼到她們。

深藍在“人間”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寫的是轄區(qū)的一位空巢老人，那位老人平日穿阿瑪尼、戴名表，身邊有保姆照看，卻常年見不到孩子們一面。他的三個孩子都事業(yè)有成，但每月除了付給老人上萬塊的生活費外，從未主動回家看過父親一眼。70歲的老人患有老年癡呆癥，病情加重的時候，在街上犯病往往被人誤認為是流浪漢、人販子。深藍和他的同事們一次次出警，一次次幫老人聯(lián)系他的孩子們，卻沒有一個愿意回來。四年后，老人離家出走溺水身亡，前去處理此事的深藍終于在老人靈堂見到了傳說中的“一門三杰”，縱使那三人哭得再聲嘶力竭，在深藍眼中，已是滿滿的厭惡。

他將這些憤懣通過書寫抒發(fā)出來，疏解自身的同時，也尋找著見解。許多網(wǎng)友同他一樣唏噓那個老人的遭遇，同時也理解了警察職責之外的無奈。他的敘述漸成一面鏡子，讓讀的人直面生活本來的樣貌。

那些寫出來的人與事中，你能看到一個擁有共情能力的警察的變化。一開始，他是周警長口中那個“被賭徒騙、被吸毒人員耍、被混子忽悠，甚至被嫌疑人背地取笑”的心軟民警，到后來，他變得謹慎得有點兒“不近人情”，“你違法了我就抓人，我就單純以一個警察的姿態(tài)去面對你”。談起與案件當事人之間的周旋和相處，他剖析道，“有些人跟我做朋友，可能看上的不是我這個人，而是我這身衣服，一旦我離開這個崗位或者沒有給他謀利，朋友關(guān)系馬上就不存在了，很現(xiàn)實的?！?/p>

這種改變使他的書寫具備“上帝的視角”，追溯案件時保持著客觀冷靜，行文又不乏體恤理解，這或許是他筆下故事能受到那么多人喜歡的原因。與其他從事警察工作的作者擅寫行業(yè)陰暗面不同，深藍寫過好人的無奈，也寫過壞人的閃光點。比如一個多年和警察“斗智斗勇”的“老毒么子”，在眼見自己唯一兒子走了自己的老路后，竟做出將兒子身邊所有“毒友”拉下水，斷自己后路，用生命換兒子未來的舉動。深藍說他雖不可能認同每一個人的價值觀，但在不影響辦案的前提下，可以做到理解。

因為經(jīng)常同各類“打擊目標”和“工作對象”有著生活化的交流和溝通，深藍有時會借錢給他們，山東女孩方巧為了供弟弟上學，被全家逼著賣淫，深藍拿出錢來給她救急，也助她重回了正軌;他還幫過一個癡迷彩票的攝影店老板在武漢租房，最后房租卻被對方用來賭博;還給精神病人墊過治療費……他把這當作是自己探索日常工作的一種處理方式，“雖然后來發(fā)現(xiàn)這種方法有時也不管用，不過我是真心希望自己能夠幫助他們認真地生活”，深藍說。

“能過好自己生活的人，都值得我們尊重”，他因此會結(jié)交到愿意幫助警察辦案的“特情”。那個從小夢想當警察的小忠，曾因砍死吸食海洛因的無良父親入獄，出獄后成了警察的重點管控對象，再后來成了警方的線人死在了緝毒現(xiàn)場。

對于像小忠、方巧這樣改過自新的人，深藍認為十分值得自己用文字贊揚，“不是說有著‘前科或‘囚犯這樣的標簽就代表著無藥可救，就可以把他們一直困在惡劣的形象中了，對于他們回歸社會所做出的努力和成就，我們也不應(yīng)該忽視”。

“永遠不會有零風險的社會”

2017年，深藍考取了法學博士，離開基層派出所的崗位回到了校園。為了保護所寫故事里的當事人，如今身在校園的他依然無法公開自己的真實身份。夜深人靜回想起這些年來的一線警務(wù)工作，有時會回閃出幾個危險的瞬間。那些風險往往不存在于大型的圍捕現(xiàn)場，而是在一些人們看來從來就不可能有風險的地方。

2016年，有次深藍和同事遇上一起家庭糾紛的警情。這家妻子因被她丈夫打了一巴掌，便報警求助于警方處理。深藍和同事上門去調(diào)解，調(diào)解中可能妻子說了什么刺激的話，她的丈夫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走掉了。當時深藍和同事以為男人去上廁所，并未留意身后，不料那男人轉(zhuǎn)進廚房，拎起菜刀就跑過來砍，一位民警同事趕緊上前奪刀，混亂中被刀劈在了肩膀上，所幸未傷及頸動脈。

有年春節(jié)，深藍一行處理一起消夜攤打架事件。一家飯館里，兩幫吃飯的人因為小孩子打鬧的事情起了沖突，看到警察來了，雙方領(lǐng)頭也都表示了握手言和，準備散場。這時，其中一伙人里面沖出了個醉醺醺的家伙，抄起消夜攤的刀就沖深藍砍了過來，幸虧制服硬肩章上的執(zhí)法儀救了他，執(zhí)法儀的塑料殼被砍碎，深藍肩部骨頭被那一刀砍得不輕。

行兇者后來被警方抓了，審訊的時候深藍問他，“不是都處理好了嗎，怎么就動起刀來”。那個20出頭的小伙子回說，“喝上頭了，所以抽刀就砍”。

已經(jīng)去世的周警長也曾經(jīng)在執(zhí)行任務(wù)的過程中為深藍擋過刀，雖然領(lǐng)導(dǎo)每次出任務(wù)時再三囑咐民警們“要首先保護好自己，有風險的事情不要做”，但深藍說，“箭在弦上的時候，再有經(jīng)驗的民警也會碰到有這種情況的時候”。風險常有，但深藍還是愿意畢業(yè)后回去做警察。他說這份工作是自己離開校園的第一份工作，對它有著深深的感情。

“永遠不會有零風險的社會”，一位看過深藍書的讀者這樣說道，既然如此，人們該如何過好生活？

在深藍看來，風險是生命的一部分，受到恐懼的控制便無法生活。而他理解的正義及為此前進的動力則是——“以前的時候，馬路上遇見流浪漢，往往會給他們點錢。有時別人會提醒我，‘都是騙子騙你錢的。但是后來遇到了，我還是會給。因為萬一是真的呢？保持自己內(nèi)心的潔凈是最重要的。正義也是這個道理，不是說所有事情都有好的結(jié)局，但至少每個人可以做到內(nèi)心的正義。比如遇到歹徒持刀搶劫的時候，雖然做不到當場制止，但可以做到警察來的時候做個證。這樣一點點的正義，一個又一個個體的正義，便會積累成大的正義。”

懂法群眾PK執(zhí)法民警

從事基層民警工作多年，深藍意識到公眾的法治意識越來越強了。說起如今的執(zhí)法環(huán)境，深藍記得有老警察曾抱怨“警察的威信力沒以前好了”。那位老警察回憶自己20年前的時候，“有次遇到街上兩波人斗毆，可以一人一槍一根繩子過去，震住場面后，讓那十幾人拉著繩子排隊跟他回派出所，一路上沒有一個敢跑掉”。但現(xiàn)在的情況常是，深藍他們?nèi)プ鋈罕娦怨ぷ?，配合度高的往往是那些對警察充滿信任感的“50后”們。

深藍倒覺得，所謂“威懾力減小”，其實是表現(xiàn)在懂法群眾與執(zhí)法民警圍繞常識性、專業(yè)性的PK上，“這其實是好事兒”，深藍說。

年輕人更喜歡質(zhì)疑，深藍處理案件時發(fā)現(xiàn)，有些人會拿起手機查查法條，覺得民警在辦案過程中法言法語方面有所缺失的，會直接指出來。這樣的“切磋”多了，也能刺激執(zhí)法民警提高自身法律修養(yǎng)。

他記得自己在一次出差時幫助別的單位的高警處理過一件小事。當時高警攔下一群要騎車上公路的摩托車愛好者。愛好者們拿出《中華人民共和國高速公路交通管理辦法》來應(yīng)對高警拿出的《湖北省高速公路管理法規(guī)》。前者稱“摩托車不載人，時速不高于80公里的前提下可以上高速”，而后者明確說明摩托車不能上高速。

此時其中一名愛好者說了一句讓高警懵住的話，“下位法與上位法抵觸，下位法自然無效”。見那位高警無言以對，深藍上去幫忙說，“你們只知道‘自然無效，但知不知道‘無效的判定誰來做？如果你們對省里這項規(guī)定有意見，請以合適的方式向相應(yīng)級別的人大常委會及其法制委員會提出申請，要求廢止，或就此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愛好者們聽罷，這才放棄了上高速的要求。

深藍鼓勵有效的質(zhì)疑，但他不接受莫名的誤解?；鶎用窬呛推侥甏餇奚疃嗟穆殬I(yè)群體，也是最易受輿論質(zhì)疑的群體之一。一些人只要對警察的處理結(jié)果不滿意，就想當然地認為警察存在“暗箱操作”。不僅如此，近年來大量非警務(wù)報警的頻發(fā)，背后其實是有一套“警察萬能論”的邏輯在支撐，“不是所有事情扔給警察，就會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深藍這樣說。

這世上有太多事情，答案即問題的本身。就像深藍寫過的故事，記得有讀者向他打聽故事中人物的命運，比如那個讓“老毒么子”父親獻出生命保護的兒子，最后復(fù)吸了沒？其實就連深藍自己也不清楚了，但對他來說，“沒有結(jié)局也許就是最好的結(jié)局，我想給他們留下點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