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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遇見仙鶴

      2020-09-22 10:21:37陳啟文
      青海湖 2020年4期
      關鍵詞:德江黑頸鶴鳥蛋

      一個地方的自然生態(tài)怎么樣,不看別的,那現(xiàn)象,那本質(zhì),都能從野生動物身上反映出來。它們比人類更懂得大自然,知道哪一方水土更適合自己繁衍生息。

      通天河全長八百多公里,自西北向東南流淌。從玉樹市區(qū)出發(fā),沿青海省道S308線溯通天河而上,這條路通往昆侖山南麓,終點為可可西里北大門的不凍泉與青藏公路的交叉口。一條路,一條河,一路如影隨形,通天河及其北源楚瑪爾河流經(jīng)之地,也是追溯江源的必經(jīng)之地,在接下來的數(shù)日內(nèi),我們將一路穿行于昆侖山和唐古拉山脈之間的扇形寬谷之中,穿越千里玉樹大草原。

      19世紀的俄國著名探險家、中國邊疆探險先驅(qū)普爾熱瓦爾斯基在穿越玉樹大草原時,贊嘆這是中亞最好的高山草場,當他爬上海拔四五千米的山嶺,他觀賞和描述了“大自然的雄偉和壯麗”——

      必須在一萬三千至一萬四千英尺的高度上爬行或坐在那里,經(jīng)常是在云層中,有時甚至在云層之上。四面八方展現(xiàn)出遙遠的、廣闊無邊的地平線,放眼遠望,真是百看不厭……巨大的兀鷹或者是胡兀鷲,抖動著翅膀發(fā)出一種很特別的響聲,徐緩地在頭頂上盤旋而過,使人不由自主地目送這矯健有力的大鳥飛去。忽而傳來了雪雞的洪亮叫聲或者是巖鷚的動聽歌唱。從附近的山崖上,不時滾下塊塊巖石轟隆隆地掉進深澗。忽而萬籟俱寂,仿佛群山之中沒有一個生物……忽然又飄來一朵白云,帶來一股潮氣,或者撒下一片雪糝,或者刮起一陣短暫的風攪雪……有多少次我一個人坐在那高山之巔是多么幸福??!有多少次我羨慕這時從我身邊飛過的兀鷹,它能飛得更高,能看到更為壯觀的景色……在這樣的時刻,人會變得更完美,仿佛一登上高空,人就會完全擺脫自己那些渺小的意念和欲望。我可以說,沒有登上過高處的人,就領略不了大自然的雄偉和壯麗……

      普爾熱瓦爾斯基并非妙筆生花的作家,但他真實地為我們呈現(xiàn)了19世紀的玉樹大草原,這為我們觀察今天的玉樹大草原提供了參照。他并未直接描寫草原,他描寫了矯健有力的大鳥、雪雞的洪亮叫聲或者是巖鷚的動聽歌唱,那也是我一直渴望看見和聽見的。

      溯通天河而上,驅(qū)車駛向玉樹市境西北部,在海拔超過4000米的地平線上持續(xù)地攀升,一條通往天界的河流,卻幾乎看不見天空。穿過那沙礫裸露的河谷和近乎凝固的灰霾,我的太陽穴一直在莫名地戰(zhàn)栗,耳朵也在嗡嗡鳴叫。一座山在我的戰(zhàn)栗和耳鳴中突然出現(xiàn)了。從前,這座山也是人類難以逾越的一道天險,在玉樹地震災后重建時,在此打通了玉樹州第一條高海拔特長隧道——長江源第一隧道。穿隧而過,眼前豁然一亮,好大一個湖。這是地球上海拔最高的自然保護區(qū)之一——隆寶湖。一座山赤誠如血,一湖水清且漣漪,而湖光與山色沒有在水土流失中互相滲透,只有赤山碧水的相互映襯,這又多虧了山水之間錯雜叢生的灌木,穿過灌木叢,從湖邊的緩坡上還有一直蔓延到湖水中的水草,往草叢中一走,我兩眼嘩啦一下就綠了。

      同河流相比,湖是散漫無邊的。離湖邊越近,風越大。眼看就要走到湖邊了,忽見一團黑褐色的毛發(fā)在風中凌亂,乍一看還以為是一只黑瞎子,嚇得我渾身一抖。定了定神,又聽見一陣“啯、啯、啯”的叫聲,這絕不是熊叫聲,倒像是蟈蟈的叫聲,但比蟈蟈的叫聲更急促。一聽這叫聲我松了一口氣,我聽出來了,這是黑頸鶴。黑頸鶴為大型涉禽,而涉禽最突出的特征就是三長:嘴長,頸長,腿長。這讓它們天生就能涉水而行,還能把長長的脖頸和又尖又長的喙伸進水底下去覓食。那頎長的身體有一米多長,若是兩只翅膀水平張開,怕有兩米多。這家伙頭頂上裸露出一團暗紅色,除眼后和眼下方還有一小塊白色或灰白色斑外,渾身三分之二為灰白色,但最顯眼的還是那黑亮而頎長的脖頸。這是世界上唯一在高原生長、繁殖的鶴類,為中國所特有的珍稀鳥類,在別處是難得一見的,但我這十多年來多次行走青藏高原,還真是不止一次見過這高原上的精靈。眼下,這些家伙不知遇到了什么開心的事兒,竟在湖邊的草叢中跳起了舞,一只黑頸鶴的獨舞,是那樣的歡欣和隱秘,卻被一個不速之客給窺破了。黑頸鶴“啯、啯、啯”地叫了起來,它這叫聲有些氣急敗壞,這是對入侵者發(fā)出的嚴厲警告,也是對它的同類發(fā)出的危險警示。它一邊鳴叫,一邊撲棱著翅膀一飛而起,那一鶴沖天的凌云氣勢,卷起一股小型龍卷風,竟讓我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這些家伙可惹不起,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而隆寶湖因它們而聲名鵲起,被譽為“黑頸鶴故鄉(xiāng)”,這還真不是徒有虛名,當那一鶴沖天,隨即見那湖沼中的草叢里又有一根根黑得發(fā)亮的脖頸像弓箭一樣繃緊了,伸直了,一只接一只的黑頸鶴“嗖嗖嗖”射向天空,一雙雙翅膀在太陽巨大的光暈中飛向遠方,而遠方是在陽光下靜靜發(fā)光的雪山冰川。

      凡有湖泊,必有河流,湖泊是河流帶來的,也是河流在奔波途中的天然港灣。河流將在這兒放慢流速,那嘩嘩流淌之聲漸漸歸于靜謐。一些河水為湖泊深情挽留,從此不再流走,而河流也會帶走一部分不太安分的湖水。只要有河流從此流過,這個湖泊就不會干涸,而一旦沒有了流經(jīng)湖泊的河流,這個湖泊將淪為一潭死水,逐漸干涸枯竭,化作荒漠與沙丘,三江源已有一大半湖泊就這樣干死了、渴死了。在長江源,隆寶湖算是一個幸運兒,流經(jīng)這兒的是通天河的一條支流——益曲,它像一條連著母腹的臍帶,一頭連著隆寶湖,一頭連著通天河。隆寶湖其實不是一個湖,而是五個大大小小的湖泊,但連綿一片,水域面積達一百多平方公里。闊闊地望開去,一條河流從湖沼中流過,這湖沼呈散射狀態(tài),交織成一個水網(wǎng),不見驚濤駭浪,但見煙波浩渺。

      這水很淺,很清,清澈得可以看見那在水下生長的水草根莖,最深處也只就一米來深吧,還沒有淹過水草的腰桿。這個季節(jié)還是一年中水勢旺盛的季節(jié),若到了枯水季,這樣一個淺的湖泊也將淪為漫無邊際的沼澤。好在,這湖里除了河流帶來的水源,還有一股股泉水從地下噴涌而出,在那裸露的草灘上形成一條條縱橫迂回的溪流。這湖沼濕地的形成,不僅僅是水的塑造,一看就與氣候有關。此時正值隆寶湖多雨多冰雹的夏天,再過兩三個月,那逐水而生的草叢將變得一片枯黃凋敝,隨后這里的一切將為冰雪覆蓋,在青藏高原漫長的冰天雪地中,整個湖沼都將結成一個巨大的冰蓋。一個湖泊在經(jīng)歷了大半年的冰凍之后,直到翌年4月份才開始融化,那也是一個長達數(shù)月的解凍過程,往往是,白天在陽光下解凍,夜里又在月光下結冰,這是三江源所有江湖共同的命運,而湖泊由于缺少江河奔涌的激情,它的解凍比冰凍江河的解凍更加緩慢。這年復一年的冷暖輪回和凍融交替,對湖沼地表不斷侵蝕和塑造,從而在湖沼中形成一個個深深淺淺的水坑,又把沼地上的草灘切割成一個個沙洲、小島和松軟的草墩,這也是典型的高原濕地風貌,而隆寶湖自然保護區(qū),實際上就是一個湖泊濕地保護區(qū)。這些在高原極地極為難得的淡水沼澤和草甸草墩,為各類涉禽候鳥提供了生生不息的棲息繁衍地。

      對這一方水土,還真不能用得天獨厚來形容。在這高寒缺氧、冷酷無比的世界里,一切自然生態(tài)都是極其脆弱的,卻也有種類繁多的水生植物早已在這一方水土上“適者生存”。那低于塵埃的是輪藻、杉葉藻等藻類植物,草本植物就更多了,蒿草、圓囊苔草、矮金蓮花、水麥冬、長花野青茅、驢蹄草、金蠟梅、水毛茛、西伯利亞蓼,這數(shù)不勝數(shù)的水草,只有最了解這方水土的人才能一一指認。人類不吃草,但在這里還生長著讓人垂涎三尺的冬蟲夏草和各種珍稀菌類,如果沒有人在此守望,這隆寶湖不知被糟蹋成什么樣子了。

      當我走近這個大湖時,就已走進了一副紅外望遠鏡的鏡頭里,一雙眼睛正高度警覺地監(jiān)視著我,但我還渾然不覺。就在我扒開草叢,蹲在那兒低頭看著一棵蟲草時,一個陰影已經(jīng)悄悄站在了我背后。但他沒有驚動我,這家伙太陰險,他想要抓我偷挖蟲草的現(xiàn)場。不過,這一次他真是看走眼了,我一直小心翼翼,別說挖走一棵蟲草,連這里的一棵小草我也不會損傷。當我站起身來時,眼前突然一黑,但這與那個一直籠罩著我的陰影無關,我蹲得太久了,一旦直起身,就眼暈發(fā)黑。不過我很快就回過神來,看見了一個像棕熊一樣壯實的藏族大漢,手里拿著望遠鏡,雙手粗糙得像松樹皮,頭戴一頂寬檐帽,大半個臉孔籠罩在陰影里,那臉就像紅土山一樣紅赤赤的,粗獷而凌厲,滿臉都是烈日灼傷的疤痕和皺褶。他定定地盯著我,我也愣愣地盯著他,然后我們一起咧嘴大笑,就像一只熊遭遇另一只熊。

      他兇巴巴地沖我說:“你一走過來,我就盯上你了!”我笑道:“你也夠陰險的??!”

      這就是我和文德江措的一次遇見,也可以說是一次必然的遇見。就是他不盯著我,我也會找到他,對這個隆寶湖的“鳥人”,我早已如雷貫耳,那可是兇得出了名啊,但誰要想了解這隆寶湖的情況,又非找他不可。一看他這模樣,就是個有故事的人。他原是玉樹市人,二十出頭從玉樹州師范畢業(yè),分到鄰縣治多當老師。1986年經(jīng)國務院批準成立隆寶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這也是青海省第一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比三江源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可可西里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還要早。那時候他才二十五六歲,竟然放著好好的老師不當,三番五次請求要去那荒山野地當一個看湖的“鳥人”。人們簡直不敢相信,這小子沒毛病吧?當老師多好啊,沒有風吹雪打,太陽也曬不著,再說就算你喜歡黑頸鶴,一年兩三個月的寒暑假,你也可以去當當志愿者啊。他卻拍著胸脯說:“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我就想去隆寶湖,天天看著守著那些黑頸鶴!”那些個領導被他這樣死纏硬磨,只得放行了,“江措啊,我看你上輩子就是一只黑頸鶴呢,那就放你飛吧!”

      這話文德江措的妻子也說過。自從進了隆寶湖,他就沒日沒夜地守望著鳥兒,愣是連妻子生孩子、坐月子都顧不上了。妻子半是埋怨半開玩笑說:“你上輩子就是一只鳥,這輩子就是鳥變的,連老婆和娃娃們都扔在一邊,就是放不下那隆寶湖的鳥!”對妻子的怨言他從來不會爭辯,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自己的妻子兒女了,那黑頸鶴都一家子廝守在一起,他連黑頸鶴都不如呢!他從來沒有告訴妻子,就在娃娃降生的那個晚上,他冥冥中也有心靈感應,在風雨聲中聽見了妻子的哭聲、娃娃的哭聲,這個倔強的漢子摟著望遠鏡哭了一場。他沒想到自己還會哭,還會流淚。他也記不起自己的娃娃是何時降生的,又是怎么一天一天長大的,但他知道黑頸鶴什么時候產(chǎn)蛋、孵蛋,一只只小鶴何時破殼而出,那每一個細節(jié)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每年開春,當隆寶湖的冰雪開始消融時,黑頸鶴就會從南方的越冬地飛來。在黑頸鶴的一生中,從出生到長大,然后便在其出生地和越冬地往復遷徙,沿途要飛越喜馬拉雅山脈、唐古拉山脈,那都是雄鷹也飛不過的雪上冰川,但無論路途如何艱險和漫長,它們都會飛回自己的故鄉(xiāng)。在它們即將回歸的那段日子,文德江措每天一清早就舉著望遠鏡遙望著唐古拉山的方向,翹首期盼黑頸鶴的身影。若是哪年黑頸鶴來晚了,他就牽腸掛肚,嘴里不停地念念叨叨:“唉,黑頸鶴該來了啊,為啥還沒來呢?”

      終于,黑頸鶴回來了,說來也挺神奇,黑頸鶴回來后,這隆寶湖的冰雪仿佛融化得更快了,那枯黃的水草也開始返青了。入夏,隆寶湖進入一年最美的季節(jié),黑頸鶴便開始在水草中追逐嬉戲。一個人在這隆寶湖待久了,不但能聽懂鳥語,也與這里的一切生命心心相印。文德江措一聽那“嘎——嘎——”的叫聲,就知道那是雄鶴和雌鶴在互相呼喚,它們一邊呼喚,一邊把頭頸都伸向前方,一前一后地相伴而舞,隨后又展翅偎依,比翼雙飛,但飛得很低,幾乎是緊貼在草尖和浪花上盤旋,那低低的叫聲如做夢一般呢喃。當那兩翼半展的雌鳥腿腳微微彎曲、徐徐降落,在“哆、哆、哆”的鶴鳴聲中,雄鳥一邊發(fā)出充滿激情的應和,一邊飛躍到雌鳥背上交尾,演示著生命交融的奇妙過程。

      黑頸鶴是一種極具靈性的鳥類。在藏族人心中,黑頸鶴是“高原神鳥”,是往返于天界與人間的仙鶴天使。在英雄史詩《格薩爾王》中,當王妃珠姆被敵人抓走后,三只仙鶴替她向格薩爾王報信,才讓她獲救。藏族人把黑頸鶴稱為格薩爾達孜,意思是格薩爾王麾下高尚、純潔的牧馬官。而黑頸鶴還是“神醫(yī)”,據(jù)說若有人從馬背上摔下來,骨折了,藏族人就在黑頸鶴巢中的蛋上畫一個黑色的圓圈,那抱窩的黑頸鶴一看,誤以為這蛋就要裂開了,趕緊從遠處銜來一種接骨石,放在巢中,以免蛋殼裂開。藏族人偷偷將這個接骨石取走,放在骨折處,那損傷的骨頭很快就會愈合了。又相傳,黑頸鶴還與棲息地的老百姓互相訂下過諾言,當?shù)厝吮WC決不獵殺黑頸鶴,黑頸鶴也保證不吃成熟的莊稼,不喝清明節(jié)的水,因為清明節(jié)的水少了,這一年就會干旱。更神奇的是,黑頸鶴還能預測天氣,它們會發(fā)出不同的鳴叫聲,而藏族人一聽它們的叫聲,就知道天氣的變化。——這些宗教、史詩、神話和民間傳說,其實都是一種自然信仰。人類就是靠這種自然信仰,與黑頸鶴建立起了一種高度默契、和諧相處的關系。

      黑頸鶴的智商和情商在鳥類中無與倫比,它們是鳥類中最恩愛的夫妻,被譽為“忠貞的典范”。只要一對黑頸鶴結為夫妻,從此生兒育女,雙飛雙棲,彼此用翅膀依偎著對方,終生再不分離。當伴侶死亡,剩下的一只就會郁郁寡歡,有的甚至會殉情自殺。據(jù)說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在臨終前曾給他的心上人寫過一首絕命詩:“潔白的仙鶴,請把雙翅借給我。”

      在交尾之前,一對黑頸鶴夫妻就已未雨綢繆,為繁育愛的結晶而經(jīng)營愛巢。為了回避天敵,它們選擇在四面環(huán)水的草墩上或淺灘上的水草叢中筑巢。文德江措跟我講起它們筑巢的過程,還真是神秘而奇妙。它們會在愛巢旁邊的草地上按順時針或逆時針方向往復回旋,一邊轉圈一邊用那肉紅色的長喙銜起帶有泥土的塊根,拋到巢穴附近,像是藏族牧民用泥草摻雜圍起來的院墻。它們還會以巢穴為半徑劃分出一定的勢力范圍,這是它們的繁殖領地,當雌鶴抱窩時,雄鶴就會不停地巡視自己的領地,驅(qū)趕天敵,攆走同類,連自己未成年的孩子也不能進入。如果感覺安全,雄鶴就會圍著自己的領地團團起舞,這是讓抱窩的雌鶴放心,也是讓它開心。在孵化過程中,那抱窩的黑頸鶴還會觀測風向,對鳥蛋的位置進行調(diào)整和翻動,一般是兩枚鳥蛋順著風向相互平行。它們在抱窩時也會不斷調(diào)整自己身體的位置,將頭部迎著風向。這還真是無微不至的考慮,一旦遇到天敵襲擊,或有別的突發(fā)情況,這正在抱窩的黑頸鶴就必然能極快地撤離,從被動變主動,以攻為守對付天敵,而那巢中順著風向相互平行擺放的鳥蛋,也是為了不被大風吹落而“雞飛蛋打”。

      黑頸鶴的孵化期有一個來月,在孵化之初主要由雌鶴抱窩,雄鶴除了守護領地和覓食,每天也會替換長時間抱窩的雌鶴,讓它也能稍微休息一下。到了孵化中期后,無論是雄鶴還是雌鶴都會長時間抱窩,當小黑頸鶴終于破殼而出,夫妻倆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雛鳥。而守護著這一切的,不僅是黑頸鶴夫妻,還有人類。從黑頸鶴下蛋開始,一直到小黑頸鶴鉆出蛋殼,羽翼漸豐,躍躍欲試展翅欲飛,這幾個月也是文德江措一年當中最忙的時節(jié),他幾乎也是寸步不離地守在這些繁殖期的鳥兒身邊。還在湖水剛開始解凍時,他就穿上皮褲,蹚著寒冷刺骨的流凌和碎冰,在湖沼里巡查。為了繞開那些暗流、深水坑,還要拿著一人多高的鐵鍬在前面探路,那碎冰碴子像玻璃碎片一樣鋒利,在他手臂上劃出了一道道傷口,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劃傷的,連一點感覺也沒有,那手腳都凍僵了、麻木了。到了晚上,他依然要盯著,還必須盯得更緊。

      他說起自己剛到這兒時,正趕上了黑頸鶴下蛋的季節(jié)。白天,他看見黑頸鶴在那個巢里下了蛋,可第二天過來一看,那一窩一窩的鳥蛋就不翼而飛了。這蛋要么是被野狗、狼和狐貍給偷吃了,要么是被人給一窩端了。為了守護這些鳥蛋,他和同事們從早到晚沿岸巡查,繞湖一圈就要走上百里路,一個月就要走爛一雙膠靴。夜里,他們就在湖中間稍干一些的地方搭個白色帳篷,看上去還特別顯眼,他們就是要以這樣顯眼的方式,讓那些心懷不軌的人們看到,你可別打什么歪主意,這兒有人守護著呢!這段時間,正值汛期,有時候值守了一整夜,在清晨時剛剛打個盹兒,一睜眼就發(fā)現(xiàn)帳篷已泡在水坑里,早起的那些牧民們看見了他們那狼狽的樣子,還開玩笑叫他們青蛙,“呱呱呱”地沖著他們發(fā)出青蛙的叫聲。

      水漫帳篷不算什么,最難熬的還是漫長難熬的守望,那可比黑頸鶴抱窩還要難熬,他拿著槍,時不時舉起望遠鏡,一天到晚盯著,時間一長頸椎越來越僵硬,慢慢就有了壓迫性偏頭痛,最厲害的時候連手臂都抬不起來。他能忍受痛苦,但這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也不是個事兒,看久了眼睛發(fā)花。他便按照隆寶湖的寬度進行測算,一個人如果要進入隆寶湖,再從隆寶湖走出來,這一進一出最少也得半個小時,這是他用腳步反復量過的。他根據(jù)這個實測結果設定了鬧鐘,每半個小時把他鬧醒一次,鬧鐘一響,他就舉起紅外線的高倍軍用望遠鏡觀察四周的可疑身影,一旦發(fā)現(xiàn)有捕鳥摸蛋的人,那就是蕎麥地里抓烏龜——十拿九穩(wěn)。那些被他抓住的人,大多會認栽認罰,但有時也會遇到橫著走的主兒,放下了鳥蛋,卻抓起了石頭,對著他的腦袋一下砸過來。不過,這也是老早以前的故事了,多少年他都沒有遇到這種橫著走的主兒了。

      這里的牧民都是格薩爾部落的后裔,對藏傳佛教懷有虔誠的信仰,佛陀把不殺生放在五戒之首,藏族人一般不會直接捕殺鳥類,尤其是黑頸鶴,這可是藏族人敬奉的神鳥啊,更極少有人捕殺。但對于鳥蛋又是一回事了,這鳥蛋還只是個蛋蛋嘛,又不是活生生的生命,有些牧民放羊時看見了鳥蛋,就會順手牽羊端走了,那些娃娃們更以掏鳥蛋為樂,這也是文德江措小時候的經(jīng)歷。他是20世紀60年代初出生的,從他兒時到青少年時期,那時候還沒有什么野生動物保護意識,更沒有這方面的法律,他和一幫娃娃們放了學、放了假,就會來隆寶湖草灘上放羊,天天見到各種各樣的鳥兒,也不知道是什么鳥,更不覺得那是什么珍稀鳥類。鳥兒大多在湖沼中間的草墩上生蛋,但水不深,脫掉褲子光著屁股就能蹚過去,那鳥蛋可真多啊,好像怎么也掏不盡,掏多了都沒地方放了,小伙伴們就把兩個褲腳扎起來,把鳥蛋裝進兩條褲腿里,到天黑回家時,一個個都光著屁股,脖子上耷拉著裝滿了鳥蛋的兩條褲腿,就像騎在自己的脖子上,把脖子都壓彎了,低垂的腦袋瓜兒比羊尾巴還低。

      作孽啊,這是作孽??!每每想到兒時的往事,文德江措就直捶自己的大腦瓜,他覺得自己欠下了一輩子也還不清的債,這不是血債,卻是命債!你端走了一窩鳥蛋,比直接捕殺一只鳥還狠啊,這一窩蛋就有好多只鳥兒啊。他到這隆寶湖來就是為了還債。作為保護站的干部,他是執(zhí)法人員,對破壞野生動物和濕地植被的行為,他們可以采取強硬的執(zhí)法措施。誰都知道他是個火暴性子,一上火就像一頭憤怒的熊,但這樣硬碰硬并非最好的方式,他也不想硬碰硬,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這么多年來,他除了守望著這隆寶湖,還時常抽空去這一帶的牧民家里串門,給牧民和他們的娃娃講講生態(tài)保護的知識和法律法規(guī),這其實也是保護站的另一種職責。他當過幾年孩子王,循循善誘,這也是他的特長。他說,這些年的保護工作比原來輕松多了,這里的鳥類數(shù)量與種類也越來越多,這不僅是他們保護站的功勞,也多虧了這一帶的老鄉(xiāng)們和娃娃們,他們也自覺保護鳥兒和鳥蛋了。很多牧民還多了一個新的身份,他們成了馬背上的生態(tài)巡護員,在放牧時負責巡護。若是撿到受傷的鳥兒,就會快馬加鞭送到保護站來救治;一旦發(fā)現(xiàn)有捕獵野生動物和掏鳥蛋的,他們就會在第一時間堅決制止,并給保護站打電話報案。但他們這些專業(yè)的保護人員,還是不敢掉以輕心,一到黑頸鶴繁殖的季節(jié),他們一個個都成抱窩的黑頸鶴了。

      從一枚鳥蛋到一只在天空展翅飛翔的黑頸鶴,不知要經(jīng)歷多少兇險。那些鳥蛋而今已很少被人偷走了,但還有狐貍、狼和野狗。這些野狗都是流浪的藏狗,它們最愛偷吃鳥蛋。對于那些剛出殼的小黑頸鶴來說,這天上地下到處都有它們的天敵。除了天敵,這些小家伙們天生好斗,同胞之間仿佛前世冤孽,那胎毛剛一變干,一個個毛茸茸的,還跟小球兒似的,它們就已經(jīng)打成一團不可開交了,這可不是鳥兒的游戲,這是血淋淋的自相殘殺,尤其在鉆出蛋殼后的三天內(nèi),小家伙們你撕我啄斗得最兇,那羽絨上都沾滿了血跡。這迷人的生命竟然如此殘忍,如何才能讓它們避免自相殘殺呢,它們的父母怎么就不管一下呢?說來,黑頸鶴是鳥類中最慈愛的父母,當寒冬來臨,若是有小黑頸鶴還經(jīng)不起長途飛行,它們的父母絕不會扔下它們自己飛往越冬地,而是耐心等到子女們各個都能展翅高飛了,一家子才會一同長途遷徙。有些黑頸鶴一直等到風雪交加,湖水結冰,水草已經(jīng)枯萎,也沒有飛走,最終一家子都在饑寒交迫中死去。這是自然界演繹出的愛與受難的悲劇。然而,這些最心疼子女的父母,對子女之間的自相殘殺卻熟視無睹,聽之任之。直到四十多天后,那些幸存的雛鶴們羽翼漸漸豐滿了,它們才不會這樣血淋淋地斗毆廝殺了。一窩黑頸鶴,一般只有一半雛鶴能夠幸存下來。

      剛開始,文德江措有一種急于拯救它們的強烈愿望,想把那些廝殺的鳥兒分開,把那些受傷的鳥兒救助到保護站來。但他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人類的一廂情愿。對于一切野性的生命,這樣的廝殺其實是野性世界應對殘酷自然的一種天然法則,也是一種優(yōu)勝劣汰的自然選擇,如此才能把那些最健壯、最頑強的生命保存下來,其優(yōu)勢基因才會世代遺傳,從而保存這一物種的生命力不至消退。對這樣的優(yōu)勝劣汰,人類最好的方式就是尊重自然,不要以自己的念頭、哪怕是善良的意愿去干預自然生態(tài)。

      在經(jīng)歷了自相殘殺后,那些狼啊、狐貍啊、野狗啊又盯上了這些小鳥,它們連那些正在窩里呵護小鳥的黑頸鶴也不放過。逃過了地上的走獸,還有從天而降的猛禽,那些吃鳥的鳥實在太多了,很多也是國家一級、二級保護鳥類。有時候,文德江措看著一只白尾海雕叼走了一只小黑頸鶴,看著那小黑頸鶴在雕嘴里掙扎,灑下一滴滴鮮血,但他只能干瞪著眼看著。在所有的鳥類中,黑頸鶴是他的至愛,但白尾海雕也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他絕不能為了拯救一只黑頸鶴而攆走那白尾海雕。打心眼里說,他也不喜歡這種兇狠的猛禽,但大自然是不能以人的情感和意志來干預的,他只能是愛莫能助,兀自為那只可憐的小黑頸鶴心疼不已。當我們在湖邊轉悠著時,他撿起了一只剛剛死去的小黑頸鶴,那胸羽上沾著的血跡還在微微發(fā)熱。一看就知道,這可憐的小黑頸鶴剛剛遭遇了天敵的襲擊。

      無論是黑頸鶴,還是別的生靈,都是歷經(jīng)了殘酷的物競天擇,最終才能適者生存。文德江措剛來時,這隆寶湖只有二十多只黑頸鶴,現(xiàn)在已繁衍到了兩百多只,比原來多了十倍。而今不僅在隆寶湖,在三江源的江河湖泊濕地到處都能看見黑頸鶴的蹤影。但文德江措覺得黑頸鶴還是太少了。也確實太少了,目前在中國見到的黑頸鶴,只有一千多只,而青海是全球黑頸鶴當之無愧的家鄉(xiāng),全世界約有一半黑頸鶴出生在青海,但黑頸鶴還遠遠沒有走出瀕危的境地,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IUCN)和《中國瀕危動物紅皮書》都將黑頸鶴列入瀕危物種紅色名錄的“易?!蔽锓N。有的物種滅絕后還有亞種,而黑頸鶴在殘酷的生存競爭中一直保持其純粹的種群,是世界上極少有的沒有亞種的單一物種,一旦滅絕那就徹底滅絕了。

      生存如此殘酷,而生命生生不息。文德江措用三十多年的歲月見證,隆寶湖的鳥一年比一年多了,數(shù)量多了,種類也多了。目前僅國家一級保護鳥類就有五種,除了黑頸鶴,還有黑鸛、胡禿鷲、白尾海雕、玉帶海雕;國家二級保護鳥類就更多了,大天鵝、高山兀鷲、短耳鸮、縱紋腹小鸮、斑頭雁、藏雪雞、禿鷲、獵隼,還有赤麻鴨、潛鴨、綠頭鴨、秋沙鴨、棕頭鷗、紅腳鷸、百靈、云雀等,像牛背鷺、白鷺這些鳥類,原來從沒來過隆寶湖,近年來也越來越多了。別看這么多鳥兒,他心里有數(shù)呢,他除了每天的定點巡查外,每個月還會開著車,帶上望遠鏡,環(huán)繞整個隆寶湖清點各種鳥類的數(shù)量。他一五一十地給我數(shù)著,如數(shù)家珍,總共有六十多種,青藏高原幾乎所有的鳥,在這里都可看到身影。

      我們只顧上飛來飛去的鳥了,卻沒注意這湖里還有很多的魚。隆寶,藏語,有魚有鳥的沼澤。魚鳥從來就是結伴而生的,不然那鳥兒吃什么?

      莊子嘗謂:“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于淵。”這是他夢寐以求的隱逸境界,魚鳥雖有天淵之別,卻同在一個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這兒的魚都是珍稀高原冷水魚,這兒的魚類生長異常緩慢,一年才長一兩厘米,跟指甲差不多。若是在這湖里看見了一條尺把長的魚,在青藏高原之外的江湖里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可在這里絕對就是奇跡了。

      有的魚喜歡一灣靜水,有的魚喜歡追風弄潮。當我們低頭看著時,幾條魚搖頭擺尾地游過來了,這魚體型似鯉,鱗細如鱒,背部灰黑布滿斑紋,腹部微白淺黃。我定定地看了一會兒,似乎在哪兒見過,但在這高原上腦子很容易短路,一時想不起來這是啥魚,又在哪兒見過,便問文德江措,這是啥魚。他一伸手就撈起了一條,這魚有一巴掌長,在水里的力氣也是不小的,但他身手敏捷,那魚似乎壓根也不想躲開他。他動作很輕,不是抓著一條魚,而是用雙手捧著,就像捧著心肝寶貝,手心里還帶著一窩水,他這細心呵護的樣子,一看就很有經(jīng)驗。他摸著那魚的腦袋說,這魚叫雅魚,你看看這腦袋,它這頭部天堂里藏有一把寶劍呢,你看不見,但摸得著,相傳這把寶劍是女媧娘娘補天時,一不小心掉入了水中,這寶劍一見水就活了,哈,活潑潑地變成了一條魚……

      經(jīng)他一講我猛地想起來了,這魚我豈止是見過,我還在四川雅安吃過呢。雅安位于青藏高原東麓,而雅魚的原產(chǎn)地就是雅安,故名雅魚。這魚還真是好吃,口感爽滑,肉質(zhì)細嫩。據(jù)說這魚曾上貢慈禧太后,老佛爺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著,都舍不得咽下去,她老人家說這哪是魚啊,這是“龍鳳之肉”呢!

      文德江措聽我這樣一說,對我豎起了大拇指,“哈,我這老師白當了,你比我懂的還多呢。不過,你吃的肯定是養(yǎng)殖的雅魚,這野生的雅魚可不能隨便抓、隨便吃啊?!彼テ鹨粭l魚可不是給我看稀奇,他是看這魚吃沒吃飽,有沒有什么毛病,一看這魚活蹦亂跳的,他就把魚放了。

      剛剛放過一條魚,又見一條長了胡子的魚兒游了過來,這魚像泥鰍一樣渾身光滑,圓滾滾肉乎乎的,還沖我們吐出一串串氣泡兒。文德江措指著說:“這是高原鰍,學名東方高原鰍,它們平時都躲藏在水下的沙礫和水草里,一般是不會浮出水面的,這會兒冒起來,八成是在那水底下憋悶得難受了,要變天了,泥鰍吐氣泡,雨水將要到?!?/p>

      我抬頭看了一下天空,晴空萬里,時近中午,正是高原一天中驕陽似火的時刻,沒一點要下雨的樣子,但水里冒起的氣泡越來越多了,浮出水面的魚也越來越多了,這還真是要變天的征兆。這些小魚小鰍看著不起眼,對于長江源乃至整個三江源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來說,卻具有最直接、最關鍵的生態(tài)意義。在這高寒湖泊,每一個卑微的生命都是在極端惡劣的環(huán)境中頑強地存活下來,無一不展示著生命的神奇。想想就知道,這水中若沒有了這些鮮活的生命,那“為有源頭活水來”又從哪兒來?水生生物就是江河湖泊的生命象征,也是見證自然演變的活化石。這鱗細如鱒的雅魚屬裂腹魚,而高原鰍則為無鱗魚,它們原本也不是天生的細鱗魚、無鱗魚,由于魚身上的鱗片是覆瓦狀的,一枚壓著一枚,鱗片之間的縫隙會散失熱量,鱗片越大散失得越多。海拔越高,氣溫越低,為適應青藏高原隆起過程中逐漸下降的氣溫,保持體內(nèi)的生命熱量,裂腹魚和高原鰍的鱗片都慢慢退化掉了,這種退化實際上是一種適者生存的進化。譬如說這高原鰍,剛剛還在水里活潑潑地游得歡呢,一眨眼就被一只黑頸鶴給吃掉了。黑頸鶴既吃草,也吃魚,還不是魚類的主要天敵,這里還有許多專門吃魚的鳥,高原鰍對這些天敵毫無還手之力,最底層的弱勢動物,為了延續(xù)種群,它們都有驚人的繁殖能力,任你怎么吃,只要不遭遇人類這種欲壑難填的天敵,還沒有哪一種野生動物可以被其天敵吃到瀕臨滅絕的境地。

      對于水生生物,除了可怕的人類,還有氣候變化,青藏高原的蒸發(fā)量特別大,環(huán)境每天都在變,今天這兒還有河流或湖泊,明天就有可能干涸了。許多難以適應自然變化的物種往往就在滄桑變化中滅絕了,而那些更頑強的生命,則進化出令人驚嘆的本領,如這高原鰍,鳥類既是它們的天敵,還是它們繁殖后代、繁衍種群的救星,高原鰍的卵有很強的黏附性,當一只鳥吃掉了一條產(chǎn)卵期的高原鰍,卻有無數(shù)的卵黏到鳥的腳和翅膀上,并隨著鳥飛到其他有水的、適合它們生存的地方,又能孵化出更多的高原鰍。

      幾年前,有一支科考隊在通天河流域捕到了幾條一斤多重的魚,這種魚,背部長滿細密的鱗片,但白色的肚皮上沒有鱗,還長著兩條胡須,學名裸腹葉須魚,當?shù)厝怂追Q大嘴魚,兩瓣嘴唇又大又厚,肉乎乎的,是吃魚的魚。在海拔4000米以上高寒水域,這樣大的冷水魚是極為鮮見的,最大的一條有一斤半重,堪稱是“高原魚王”。這種魚在長江源頭出現(xiàn)卻并不令人驚喜,反而令人憂心忡忡,它原本不該在這里出現(xiàn),而某種生物一旦在不該出現(xiàn)的地方出現(xiàn),大多是災難性的征兆。據(jù)專家推測,這很可能就是氣候變暖的結果。

      我正兀自出神時,文德江措又舉起望遠鏡,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一看他那臉色,感覺有情況。我還沒看清楚是什么情況,他已沖著我剛才走過的那個路口跑過去了,一邊跑一邊大喊大叫:“干什么,你們想干什么?”

      我也一路小跑著跟上來了,那是幾個剛從越野車上下來的自駕游游客,手里拎著塑料袋。一開始我還以為他們想在這兒扔垃圾,走近了一看,那透明的塑料袋里裝的不是垃圾,卻是一尾尾在氧氣袋里游動的魚苗。他們正跟文德江措解釋,“我們是來放生的啊,這可都是好魚苗??!”文德江措猛地掄起了胳膊,駭了我一跳,還以為他要擂人了。還好,他只是把那粗壯的胳膊猛地一揮,大聲喝道:“放生,放什么生?絕對不可以!”他這樣蠻不講理,讓那幾個游客連連搖頭,感覺不可思議,一個個還挺委屈,他們特意來這兒放生,這是干好事啊,可文德江措最擔心的就是有人在這里干好事,隨意在這自然保護區(qū)放生。聽了他的一番解釋,我才明白,這放生簡直比殺生還可怕。幾年前,一支科考隊在通天河下游采樣時,意外地捕到了好幾條鯉魚、鯽魚,其中的一條鯉魚有半斤多重。一看這些鱗光閃閃的魚,絕非高原冷水所產(chǎn),而是商販們從內(nèi)地運來賣的,或是自駕游游客帶來的,還有的是當?shù)厮聫R買來放生的。高原河流都是冷水型的,其中的水草、底泥動物的種類和數(shù)量都比較少,如果鯉魚、鯽魚等外來魚種的數(shù)量過大,就會對原有的食物鏈造成破壞,進而影響當?shù)佤~類的生存。外來生物入侵都有滯后性,一般要等幾年之后才能顯現(xiàn)。一旦構成入侵,這原生態(tài)就將遭受破壞,很多原生態(tài)的水生生物甚至會遭受滅頂之災。那幾個人終于弄明白了,但文德江措擔心他們又去別的地方放生,把一袋魚苗扣下來了。我看著文德江措那張黑得像地雷一樣的臉終于又放松了,笑道:“哈,你剛才那模樣,可真比一頭熊還兇啊!”

      他也笑了,“我就是要在這里留下一個兇名,這可比好名聲更管用啊,誰都知道有個像熊一樣的家伙在這里守著呢!”

      他突然仰天一聲嘶吼:“嗷——唔——”這是棕熊發(fā)現(xiàn)有誰侵入它們的領地時發(fā)出的警告。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地方還真需要一個像熊一樣的漢子嘶吼幾聲。這吼叫聲在空曠的隆寶湖久久回蕩,竟然引起了來自天空的回應,“嘎咯——嘎咯——嘎咯……”那是剛剛被我驚飛的黑頸鶴們,它們又飛回來了,一聽這鳴叫聲,又明顯變了,不再是急切與驚惶,而是激越、洪亮而高昂的叫聲。文德江措一聽這叫聲就樂了,“哈,聽聽這叫聲!黑頸鶴一聽我這熊吼聲,就知道我在這里保護它們呢,它們不會落荒而逃了,馬上就要歸來了?!边€真是,過了一會兒,那些黑頸鶴便像云彩一樣成群地降落了,它們還挺著脖子、拍著翅膀在我們面前轉了幾圈,那是一種勝利者的炫耀姿態(tài),也是它們獨特的舞蹈。

      黑頸鶴的一生都在舞蹈,無論求偶、交尾,還是覓食、飛翔,它們都會翩翩起舞,那頎長身姿仿佛高原上天生的舞者,體態(tài)優(yōu)美、姿勢優(yōu)雅。當然,這也要看它們的心情,不光是黑頸鶴,所有的鳥兒都一樣,若是心情好的話,它們就會唱歌跳舞,連走路也不一樣,特精神。如果哪只鳥兒突然打不起精神了,那就表示要么是病了,要么是受傷了,要么是失去了伴侶或兒女。如果發(fā)現(xiàn)生病或者受傷的鳥,文德江措就會將它們帶回保護站,一般的傷病他也能治,他從藥店買來了青霉素,研成粉末放進酥油里,涂在黑頸鶴傷口上。若鳥兒病得不輕,那就得請專門的獸醫(yī)來醫(yī)治。

      我看見了一只一條腿的黑頸鶴,無論飛翔與站立,它都用一條腿保持平衡,而且還能翩躚起舞??粗@樣一個倔強的舞者,在黃昏憂傷的光線中我心中涌起了一陣莫名的傷感。文德江措說,它只有一條腿,但還有一雙翅膀。他像是在安慰這只黑頸鶴,又像是安慰自己,但一說到這只黑頸鶴是怎么受傷的,他又氣不打一處來。那天,這只黑頸鶴正在抱窩,遭到了一只野狗(流浪藏狗)的襲擊,文德江措一聽那慘叫聲就趕來了,它正在狗嘴里掙扎和哀鳴。對于野狗,他就不客氣了,只要發(fā)現(xiàn)野狗捕捉鳥類,他就會撿起石塊沖著狗頭擲過去,比槍子兒還準。那只野狗挨了一石頭,才放下黑頸鶴夾著尾巴逃跑了,但這只黑頸鶴的一條腿被咬斷了。文德江措把它帶回保護站,每天給它喂食,還從藥店買來了青霉素,研成粉末放進酥油里,涂在黑頸鶴傷口上,直到它腿上的傷口慢慢愈合。眼下這只鶴看起來心情還不錯,那雄鶴也對它不離不棄,一家四口挺幸福的,但到了遷徙的時候就麻煩了,文德江措還想為它安一條假肢呢。

      大自然里總有殘缺的生命,人間又何嘗不是如此。文德江措在此已經(jīng)守望了三十年,若是對鳥兒沒感情,別說在這兒堅守三十年,三天也難得堅持。他是保護站里工作時間最久的保護員,也是保護站年歲最大的,如今已56歲,長年的濕地生活讓他患上了胃病、關節(jié)炎、風濕病,他的膝蓋、頸椎、腰椎都變形了,三江源的每一個守望者,都有典型的高原職業(yè)病。有人說他是一個對黑頸鶴愛到骨髓的人,他把生命和隆寶湖緊緊地綁在一起。他一聽就呵呵大笑說:“我是愛得渾身的骨頭疼啊!”

      他一邊說一邊用松樹皮一般的大手摩挲著手中的望遠鏡,這個望遠鏡,跟著他也有三十年了,但他還是舍不得換,一樣東西用久了,就習慣了。他在這兒守望了三十多年,也早已將責任變成了一種本能,早已將堅守變成了一種習慣。他守望的不僅僅是黑頸鶴,也不僅僅是隆寶湖,隆寶湖濕地是長江源區(qū)的腎臟和凈化器,也是三江源自然保護區(qū)的核心地帶,對長江源乃至整個三江源生態(tài)系統(tǒng)有很好的指示意義,這高原濕地的水生生物和陸生生物既弱肉強食,又相依為命,這才是一個完整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一個完整的世界。

      這野性的世界和迷人的生命,讓我在不知不覺間把一條路都給忘了。當一群被我驚飛的黑頸鶴重新歸來,我也該走了。同這里的一切生命相比,我只是一個匆匆過客,從來就不屬于這里,但一條通往天界的河流,在流過這高原湖泊后,也終將流向我的故鄉(xiāng)。對于我,對于三江源這一切絕美而脆弱的存在,每一次告別都是一次惆悵不已的凝望,凝望著一個坦蕩明白的大湖,柔軟的光暈,散漫的云影,陽光在波光上蕩漾,那倒映的天空讓我下意識地想要縱身于其中,又讓我下意識的一陣心虛。

      作者簡介:陳啟文,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成員,國家一級作家。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河床》《夢城》《江州義門》,散文隨筆集《漂泊與岸》《孤獨的行者》《大宋國士》,長篇報告文學《南方冰雪報告》《共和國糧食報告》《命脈》《大河上下》《袁隆平的世界》《海祭》《中華水塔》等三十余部,曾獲國家圖書獎、徐遲報告文學獎、老舍散文獎、全國紀錄片一等獎、中國優(yōu)秀傳記文學獎等。

      本欄目責任編輯 龍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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