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小山詞的彩箋意象

史越

意象是中國古代文論中一個重要范疇，它最早出現(xiàn)于先秦，發(fā)展于南北朝，興盛于唐宋。所謂意象，即表意之象，表情之象，是融合形象與情感意蘊的“合金”。從藝術(shù)角度來說，古典詩詞就是由意象有規(guī)律有目的組合而來，傳情達意。誠如楊海明先生所說：“與小說戲曲的巧于構(gòu)造故事情節(jié)和重在刻畫人物性格不同，詩詞作品一向以構(gòu)建意境作為自己的基本表現(xiàn)手段與藝術(shù)目標。

對于中國古代文人而言，意象是其藝術(shù)靈魂的依托，在《小山詞》中，可以看到氣象萬千的意象運用：寫著春秋朝夕的時空意象，寫著鴻雁蘭荷的靜物意象，以及寫風云變幻的天氣意象，《小山詞》的動人之處也正在于其寫情的委婉細膩，情深意濃而又風流嫵媚，清新俊逸，無關(guān)乎呈現(xiàn)于世人眼前的外在。

所謂“箋”，本指小幅精美紙張，俗稱詩箋、信箋，由于印制精美，又有花箋、彩箋、錦箋之美譽。南朝梁陳間詩人徐陵在《玉臺新詠序》中，就已提到以“河北膠東之紙”制作的“五色花箋”。又有唐元和年間，薛濤制箋的傳說。相傳寓居在成都浣花溪的“唐朝四大女詩人”之一薛濤，創(chuàng)制了一種形制狹小、桃紅色的箋紙，名為“薛濤箋”，又名“浣花箋”或“松花箋”。李石《續(xù)博物志》有記載：元稹使蜀，薛濤造十色彩箋相贈，元稹于松花箋上題詩寄薛濤。彩箋在古代不僅僅是指紙張，而逐漸成為一種極具審美色彩的文學意象，不斷出現(xiàn)在文人的筆端，“浣花箋紙?zhí)一ㄉ北闶峭硖圃娙死钌屉[吟詠此箋的名句。《小山詞》中有二十六處直接寫到了彩箋，包括鳳箋、翠箋、吟箋、綠箋、蠻箋、魚箋、紅箋、粉箋、云箋、鸞箋、青箋、錦箋、香箋，這樣的頻繁出現(xiàn)并非偶然，而是與詞人情感和詞風直接相關(guān)。

一、小山詞彩箋意象的情感內(nèi)涵

在小山詞中，“彩箋”這一意象的反復出現(xiàn)，準確的傳達出詞人的情感變化，時而是等待彩箋的苦悶，時而是收到翠箋的欣喜;時而是手捻香箋的追憶，時而是吟箋無人寄的絕望。這樣多變的情感從小小彩箋中一一流露出，紛繁復雜。

1.欲寫彩箋書別怨——離別相思

歷代文人墨客不惜洛陽紙貴，細細描摹相思之苦，晏幾道也未能免俗。故而在《小山詞》中可以讀到滿滿的相思之情，而這相思便是在彩箋之中點點滴滴滲透開來。談及寫相思的彩箋之詞，首先想起的便是那首《思遠人·紅葉黃花秋意晚》：

紅葉黃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飛云過盡，歸鴻無信，何處寄書得？

淚彈不盡當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

該詞從“寄書”二字展開，紅葉黃花的晚秋，思及遠方游子，便想憑魚傳尺素，鴻雁寄書?？稍跄吻Х^盡，歸鴻無信，獨獨剩下一個傷心人當窗落淚，也只能將思念化作彩箋上的文字。情到深處，淚濕紅箋，連紅色也褪盡。

2.手捻香箋憶小蓮——往昔愛戀

讀《小山詞》，一定會途徑一條充滿對往昔戀情回憶的小路。小晏對那些女子的愛戀總是沉迷于對過去的戀情的回憶之中，這樣的回憶在小山詞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如同一杯陳釀的香韻，縈繞始終?！靶∩綉偾樵~的結(jié)構(gòu)，始終是建立對過去的溫馨回憶和現(xiàn)在的苦悶相思這兩重今昔不同的情感世界之間?！盵4]小山詞中描寫對往昔戀情的回憶不勝枚舉，如《鷓鴣天》中“手捻香箋憶小蓮”，直白寫出男主人公手執(zhí)香箋憶起往昔情人，可如今人已不在徒留香箋。香箋上該是他與女子相互酬答的詩句抑或往來書信，承載著兩人濃濃的情誼。這相愛時留下的彩箋與文字，讓男主人公憶起往昔情景，因而有了下文的種種“遺恨”，寫兩人的情緣似花似月美好，卻也如花易落如月難圓。情緒的感發(fā)總是需要某些物品的引發(fā)，香箋是這場回憶中的牽引，使得回憶變得順理成章，“手捻”這一動作又寫出主人公對往日不可追的眷戀與遺憾，陷入回憶之中，不能自拔。

3.共結(jié)因緣久遠無——美好愿景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無論是相思還是回憶，都因情深而已。小晏是一個深情之人，他的內(nèi)心有著對于情的純真追求，因而詞中除去那些苦悶之語還有許多對未來美好的希望?！侗棠档ぁ肪褪沁@樣一首詞，兩人靠寫信來傳達愛戀之情，雖然前面也有離別之苦，但后來則寫滿了對美好感情的愿景，這之中的箋便是用來“試約鸞箋，傳素期良愿”的。另一首《南鄉(xiāng)子》將這種愿景表達的更是真切。

眼約也應虛，昨夜歸來鳳枕孤。且據(jù)如今情分里，相于。只恐多時不似初。

深意托雙魚。小剪蠻箋細字書。更把此情重問得，何如。共結(jié)因緣久遠無。

這篇詞作描寫了一位癡情而略有心計的女子在戀愛中的生活遭遇和思想活動。在對方爽約之后，她不只是沉浸在孤獨惆悵之中，而是進行了一番分析與推測，試圖能夠把握住自己的命運。

二、小山詞彩箋意象的形成原因

小山詞中關(guān)于“彩箋”意向的運用，運斤成風，恰到好處。彩箋恰如其分的傳達出詞人的真情實感，那么，究竟是何原因使得小晏選取這一意象來表達自己的感情，他對于“彩箋”又有何獨特的感悟？

1.主張繁華能幾時——時代背景

宋代士大夫在官府有官妓歌舞侑觴，在家則蓄養(yǎng)家妓，每逢私人聚會或自娛自樂之時，便由這些精心調(diào)教的家妓來唱詞助興。宋代的歌妓制度與歌妓們的活動深深影響著文人士大夫的生活方式，在客觀上推動了宋代文化，特別是宋代音樂文藝的興盛與發(fā)展。縱觀小山詞，有四位歌妓的名字時常出現(xiàn)在字里行間，這便是蓮、鴻、蘋、云。這四位歌妓是沈廉叔和陳君寵的家妓，他們時常與小晏飲酒唱和，席間所作之詞便交由歌妓演唱，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耳?！毙￡瘫阍谶@相處之中與歌妓日久生情，他們相互贈答，彩箋便是他們傳情的工具。

2.學到深山空自老——文化淵源

中國古代文人的文化心理，幾乎都會受到儒、釋、道三家的影響。儒家講入世，釋、道談出世。而對于不喜官場，重視精神自由的小晏來說，釋、道更是其思想的主旋律。

佛禪思想是小晏文化心理的重要組成部分。父親晏殊喜好佛道，閑暇時常常研佛修習，小晏在父親身邊耳濡墨染，必會有所熏陶。同時，觀察小晏的交游會發(fā)現(xiàn)他的摯友鄭俠、黃庭堅都是此道中人，必定會對小晏產(chǎn)生不容忽視的影響。在讀小山詞時，不難發(fā)現(xiàn)佛家所說的“奈何天”、“因緣”、“來生”等詞在小山詞中時常出現(xiàn)，同時詞句還透著一種靜謐的禪意或世事無常之感。例如：

休休莫莫，離多還是因緣惡?！蹲砺淦恰?/p>

此外流水便隨春遠，行云終與誰同？《臨江仙》

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杜R江仙》

3.試問回腸曾斷未——個人原因

小晏的“癡”是一種天然的性格，他的“癡”主要體現(xiàn)在“癡情”上。試想當時又有幾人會把歌妓贈與的彩箋尺素完整保留下來，又有幾人會將之拿出細細捻來無限回味。小晏卻可以，他不但不會忘記自己對女子的感情，而且也相信女子不會辜負他的愛戀?；蛟S歌妓早已將這個落拓公子拋之腦后，但小晏卻會手捻香箋想象情人因思念自己而懶畫娥眉，癡情之人作癡情之詞，在小山詞中不勝枚舉的癡情之句，是對往昔的追憶，對戀人的相思。這昔日與戀人傳情的彩箋便成了他回憶的憑證，也正是他的癡情才將彩箋保留下來，對于過去的不舍與留戀。

三、小山詞彩箋意象的審美意蘊

意蘊是文學作品里傳達出的理性內(nèi)涵，通過對感性背后的理性審美意蘊的解讀可以更好地把握作品的實質(zhì)。彩箋作為一種意象符號出現(xiàn)于歷代文人墨客的筆下，具一定的歷史延續(xù)性。它滲透在《小山詞》情感表達的方方面面，具有豐富的審美意蘊。

1.一春彈淚說凄涼——悲劇之美

彩箋本身就有著很濃的審美意蘊，它所具有的美好紋路，所寫下的清詞麗句，視覺上就可以帶來獨特的審美感受。特別是聯(lián)想到晚唐獨倚望江樓的才女詩人薛濤，就給這美更添一份朦朧。遙想當日薛濤在浣花溪畔制桃紅小箋，以之酬唱贈答，流傳多少風流佳話。如今小晏便借助彩箋，將這些詞作籠罩在一種浪漫又感傷的色彩之中，更見其深婉曲折。

風梢雨葉，綠遍江南岸。思歸倦客，尋芳來最晚。酒邊紅日初長，陌上飛花正滿。凄涼數(shù)聲弦管。怨春短。

玉人應在，明月樓中畫眉懶。魚箋錦字，多時音信斷。恨如去水空長，事與行云漸遠。羅衾舊香馀暖。《撲蝴蝶》

這篇《撲蝴蝶》是詞人滯留江南，未能及早與戀人疏梅相見而一時感嘆之作。詞之上闋的“思歸倦客”指的是詞人自己，下闋的“玉人”則指疏梅，詞人想象疏梅此時應當坐在樓中梳妝等待，但一個“懶”字點出女子因無人欣賞而意興闌珊之態(tài)。彩箋在《小山詞》中貫穿始終，承載著詞人與詞中主人公的悲歡離合，無論是欲寄彩箋，等待彩箋，還是手捻彩箋，都彌漫著濃重的感傷情緒。

2.夢魂慣得無拘檢——自由精神

在北宋初期，社會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政治氛圍相對寬松，仕大夫階層既獲得政權(quán)的優(yōu)厚待遇，又保持著一定人格獨立。晏幾道便是在這樣的氛圍中成長起來，于是他內(nèi)在的原始稟性與氣質(zhì)得以張揚，構(gòu)成了其自由放達的基本品性。在讀到那些凄美婉轉(zhuǎn)的詞句背后，不可忽視的是小晏那顆追尋自由的本心。他歌頌那些勇敢追求愛情而又不得的女子，背后也隱藏著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即追求自由又被現(xiàn)實束縛的糾結(jié)狀態(tài)。

3.秋風不似春風好——生命意識

生命意識是人類對自身生命所進行的自覺的理性思索和情感體驗，是人類獨特的精神現(xiàn)象，也是人類區(qū)別于其他處在不自覺生存狀態(tài)的生命體的根本性標志之一，在整個文學史上，這種對生命的感慨和詠唱卻從來就沒有中斷過。

晏幾道家道中落、仕途偃蹇，他轉(zhuǎn)而追求精神生活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的極大滿足，從此他更熱衷于和歌姬交往，她們是他藝術(shù)上的知音、合作者，是他心靈的棲息地、歸宿處。但與歌姬的交往往往是受到限制的，隨著友人的病逝，他自己又潦倒不堪，終于與她們離散。卻也正是大起大落、分分合合的人生遭際促使了他對生命意識的思索。他癡絕的性情使得自己與現(xiàn)實格格不入，失意的現(xiàn)實讓他不自禁地懷想曾經(jīng)的美好時光，比如昔為貴人暮子時的自適，比如過去風流才子的愛情。

小山詞的美是不容置疑的。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評價《小山詞》時說道：“小山詞無人不愛，愛以情勝也。情不深而為詞，雖雅不韻，何足感人。”縱觀我國古代文學發(fā)展史，晏幾道在這個名家輩出宋初詞壇以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的典雅風格和“秀氣勝韻，得之天然”的清麗詞風冠蓋一時，必然是有其獨到之處。而彩箋這一意象在《小山詞》中貫穿始終，承載著詞人與詞中主人公的悲歡離合，彌漫著濃重的感傷情緒，對其婉約詞風的形成具有重要作用。同時，這之于北宋詞體文學的發(fā)展，不但在內(nèi)容上則表現(xiàn)了更深的內(nèi)在寄托，對理想的追求和向往，對個體生命的深沉反思，且更加強調(diào)生命本身個性意識，表現(xiàn)了新的人生理想，形成了獨特的藝術(shù)風格。一卷《小山詞》，讓我們看到了一千年前的倔強背影，他在仰望天穹，思索人類的終極價值，苦苦地拷問自己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