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菊珍
后堂前向東,有一條陰暗的弄堂,長十多米,寬一米多,帶個人字頂瓦棚。瓦棚的椽子向下塌陷,幾根吊在半空,讓我非常害怕。它也漏雨,讓弄堂一年到頭滑溜溜的。晴天的時候,上面會灑下幾點光亮。這些光點往下擴大,映在爛泥地上,變成了各種各樣的圖案,很是好玩兒。
弄堂的北邊,是三間平房,頂頭有扇朝南的獨門。這獨門的上方,釘著一塊藍底白字的公房鐵牌。門已破舊,門檻下原來砌著磚頭。可能時間太長了,磚頭松動,時常露出一個破洞,洞口對著一條石板路。這路經(jīng)過后來住了秀楠姐母女的新公房,再經(jīng)過蔡元房后墻門,通向小鎮(zhèn)東南的田畈。
這是我和阿紅的朋友華君家。華君高個兒白臉,性格咋咋呼呼,開始我很怕她。一起玩過幾次以后,我就去了她的家。從有破洞的獨門進去,前堂后灶,用老式板壁隔斷。堂前只有小桌和幾把歪歪斜斜的竹椅。灶間很寬,門邊安著一張床。大灶安在北窗下,窗外的白光照射進來,亮堂。
和華君玩兒,印象深的是坐在西間后面的一張洋床上,打七只牌的大肚皮。這張床沒有踏床——床前配置的踏腳,安放床頭櫥和馬桶箱——顯得很高。我坐在床沿,晃蕩著兩腳,打牌不及華君。華君燒飯了,我也要回家。她竭力挽留,我就留下來看著她。
此時發(fā)現(xiàn),華君的家,前面看著不怎么樣,后院卻非常大——隔了這個院子,后面就是四房祠堂。只是,好像專門有人破壞過這個地方,院子里到處是破碎的瓦片石子,荒涼得連青草也沒有長出來。北圍墻腳下,放著兩個糞缸。往西,和毛姨家的后院連通著。
忽然,我發(fā)現(xiàn)她家靠南的一個房間,大白天也黑咕隆咚的——有一個小窗,窗外便是那條弄堂。房門口立著一只白木腳盆,特別高大?!按竽_桶,小腳桶,小腳娘娘翻狗洞”,這是爺爺時常陪著我玩的游戲。印象里的腳桶,都是和我家一樣大小的,華君家的怎么會這樣大呢?華君說,這是她在外地上班的爹爹回家休息的時候,讓她母親洗澡用的。
華君的母親我早就認識,白胖,敦厚,沉默寡言,戴一頂男式小草帽。她是踏石棉車間的老員工,有時碰到了難以克服的困難,才來找我母親。印象里,那時的她渾身雪白,衣服、口罩,連眼睫毛也是白的。她來了只站在門口說話,心急時來到堂前,意識到了便馬上回身出去。外婆看到她留下的兩串腳印,趕忙讓我掃掉。
一個星期天,我和華君玩到一半,她的母親從后院挑了一擔糞進來了。這樣的糞便,我家是父親或者哥哥挑的。工人丈夫如果不挑,女人可以讓自己的兄弟來幫忙,像三房墻門頭的林妹妹,就是這樣。女人自己顫顫巍巍地挑著這樣的擔子,我所看到的,華君母親是第一個。
那天我發(fā)現(xiàn),她家的門檻真多。后院進來,轉(zhuǎn)到灶間,從灶間到堂前,再是那扇獨門的門檻,足有四道。至今也清楚地記得,她每跨過一道門檻,我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怕得要命。華君的母親會不會摔倒?真摔倒了,我怎么躲避?然而,華君的母親終于下了門前的石階,一步步地遠去了。
一天,我去找華君,忽然看到一個瘦弱的男人,臉膛兒紅紅的,正坐在她家堂前的小桌上喝酒。飯菜很多,幾乎擺滿了一桌。桌邊放了一個煤爐,爐子上一個水壺。他不認識我,只默默地看了我一眼。我卻知道,這是華君的父親。我沒有招呼他,一個轉(zhuǎn)身就跑到了阿紅家。
很快,華君從弄堂口跑過來了,說今天沒空玩兒了,爹爹回來了,要上街買東西去。不見她什么時候回來,卻見她第二次又上街去了,邊跑邊說:“糟糕,被我爹爹罵了,忘記香皂了。”阿紅正坐在門檻上,用小刀剝著香胡筍的皮,笑著說:“華君也真是的,她爹爹每次回家,都要買香皂,這也會忘記?!?/p>
阿紅繼續(xù)說:“別看華君爹爹臉黑黑的,他可愛干凈了。華君家不是有個大腳盆嗎?就是她爹爹托人買了木料,讓前面的金相公做的。每次回家,他不做別的,就喜歡裝煤球爐子。燒了飯菜,再把家里的一大堆熱水瓶灌滿,單等著大家晚上洗澡。”
到了第二天,我從弄堂口遠遠地看到了,華君的母親又戴著那頂男人的小草帽,挑著一擔糞便,從那扇小門出來了。她艱難地跨出門檻,將糞擔換了個肩,打了一個趔趄。我以為她這次真要摔倒了,但她晃了幾下,就側(cè)著身子,從石階上探下身,走了。
華君母親前腳剛下了那臺階,華君父親后腳就跟著出了那門檻。他一身米色風衣,一頂寬檐的咖啡色布帽,簇新的時髦打扮,讓我覺得非常新奇。穿過弄堂,到了檐廊下,才看到他的手里還捏著一個袖珍型收音機。這樣的收音機當時少見,此刻正播放著李鐵梅的唱詞:“要學我爹爹心紅膽壯志如堅……”
這天上午,華君父親瞇縫著細眼,曬了很久的太陽。他有點兒得意,又有點兒倦怠。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