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罡
清晨,金燦燦的太陽剛一露頭,便迫不及待地從淡灰色云層中掙脫出來,將蘊藏一夜的光和熱盡情揮灑給大地。柔順熨帖的光線,瀑布般傾瀉在我的身上,酥酥暖暖,很是讓人愜意。我漫步在祈福園內,獨自享受著這份以往假日里才有的舒緩與恬靜。
前些時日,鑒于工作的特殊性,單位將我們通勤的幾十個人的食宿集中在單位的一個小花園內,除開上下班時段,人員一律禁止外出。入住以來,我并沒有仔細觀察和游玩過這個園子。
“祈福園”是我給這園子起的名字。祈福二字,取自宋人張漢彥的詩句“我來祈福不為己,喜看氣象升平中”。事實上,園子原本是20世紀30年代初,一位富商出資建造的別院,后因戰(zhàn)亂,富商一家不知所蹤,園子幾近存廢。新中國成立后,雖經多次修繕,依舊可從現存建筑風格上嗅出當年的雅致氣息來。
園內的小路,是由長約一尺寬約五寸的青磚拼接而成的,Z形的花紋很是古樸。每隔幾米,便有人造理石切割成的各種圖案嵌入其中,給人一種新老韻味的對撞和時空的跳躍感。路兩側,許多叫不上名字的大棵木本植物被修剪成圓形,細密的綠葉與圓冠下的粉月季、黃百合、紫羅蘭、紅玫瑰相互映襯,宛如精工織就的五色彩帶一般。小路就在這五色彩帶裹挾下,默默承載著無數個前人腳印和悲歡故事,蜿蜒著向幽僻處沒去。
小路的兩旁還植有多株桃樹,靠近園門口這幾株我是見過的。初來時,無意中瞥了一眼,稀疏淺綠的小葉掛在枝頭,瘦弱不堪的枝條扭曲著,像營養(yǎng)不良的少女,并無什么新意?,F在看來,滿目油綠,郁郁蔥蔥。修長肥厚的葉子向內打著彎兒,小心翼翼地護衛(wèi)著剛結出鴿子蛋大小的果實。褐色的枝干,也在一個多月時間里,挺拔豐滿了許多。青綠的果皮上泛出一點點羞紅,像稀釋的胭脂,經人隨手涂抹在果子的凸起處。細亮的絨毛在陽光溫情的梳理下,呈現出嬰兒般的稚嫩與柔和。
循徑望去,草坪上幾棟聯排的灰色小樓,靜靜佇立在晨光之中,如同滄桑老者,默默注視著園內的一切。雖幾經變換,無視風雨,任由它云卷云舒,寵辱不驚。此刻,我不由想起卞之琳的一首詩,“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面對眼前不施重彩、氣閑篤定的小樓,陡然間,我對這首愛情詩有了一種新的解讀。過去的歲月,有多少人在園中欣賞和感嘆春的含蓄,夏的奔放,秋的豐滿,冬的蕭瑟。又有誰站在窗前俯視這些風花雪月總關情的蕓眾呢?禪心靜悟,世事無常,當以泰然處之。生命中,無論是興起的山峰,還是沉淪的谷底,只不過是人生的一場旅行罷了。
雨檐下的爬墻虎,宛如綠色緯縵,將墻壁密實地包裹起來,隱約可見幾扇窗戶掩藏其中。窗緣處,無法在玻璃上攀附的藤枝蔓葉,奮力向上伸展著,恣意將原本方正的木窗切割成不規(guī)則的樣子。偶爾幾片綠葉隨著微風輕輕撫叩著窗欞,似乎低聲訴說著什么風云往事。
踱步至樓前,一池盛開著的碧蓮,在氤氳如紗的水汽里若隱若現。隨著蓮葉的輕輕擺動,荷塘中便蕩起層層碧波,宛如一群霓裳曼舞的仙子在淺吟低唱。周圍的空氣,也被涌動起的蓮花散發(fā)出的一縷縷淡雅清香所占據。我深吸一口富含高潔、靈動韻味的氣體,一股清涼幽深從喉頭徐徐沉下,沁于心肺,入于丹田,幽然回蕩于五臟六腑,令人舒服暢適之極。浮躁的心,在幽香熏染之下,很快得以沉靜,頓覺渾身舒泰祥和起來。這清新優(yōu)雅、韻味清幽的綿長味道,猶如佛龕前的檀香,婉約不失莊重,豪放不乏內斂,在躁動的心田筑起一塊清靜之地,任外界喧囂,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此時,你無論是撫琴讀書還是冥想小憩,只覺無煩無擾、心境純粹。
躬身凝望,狀若金盆的蓮葉,連同莖稈都娉婷地玉立著,高低錯落、有卷有舒。粉紅色的花瓣,似俏女子曲張的柔荑,細心呵護著嫩黃的蕊心。開合間,釋放出一種化作春泥碾作塵的柔情與眷戀。幾枝剛剛破莖、挺闊而出的荷苞,恰似沖天直立、飽沾粉墨的畫筆,等待用那多彩熾熱的情愫,去繪滿生命里的榮光。放眼塘中荷花,雖不及“接天蓮葉無窮碧”那樣場面宏闊,但在小園綠植中,也算得上“映日荷花別樣紅”了。
微微泛綠的池水中,魚兒或輕啄蓮莖,或相互戲逐,蕩起的層層漣漪一波接著一波搖曳起蓮葉來。此時,蓮葉中心凹窩處盛托著的露珠,便有如水銀般滾來滾去,間或有炸裂成更多細小的銀珠濺入水面,又引起魚群的陣陣騷動?;蛟S,這場景便是詩人筆下“無風飛白露,魚動荷葉傾”的意境吧。
扶身而立,感覺陽光愈發(fā)明艷起來,棲在柳蔭里的幾只鸝雀,不時鳴叫出一串串清音,不知是在呼喚同伴一起覓食,還是在暢談這夏日的靜好,我無從知曉。不同于鸝雀的熱絡,我喜歡一個人安靜地獨處。健身、喝茶、讀書、寫詩幾乎成為我業(yè)余生活的全部。當書讀到妙處,不禁會心一笑,暗暗贊許作者的功力與奇思。寫詩時,每逢拾得佳句,也會抑揚頓挫、平平仄仄反復吟哦,如此般自娛也算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吧。煩躁時,我會去球館里打打羽毛球,似乎每一記大力扣殺,都能將煩躁的火氣消磨掉一層,直至筋疲力盡。渾身通透的汗水,澆灌著內心的愉悅一點點成長。
走進荷塘邊上的涼亭,我燃起一支香煙,透過裊裊煙氣,看到樓根底下有只虎皮紋絡的橘貓,正瞇著眼睛,伸展四肢斜躺在水泥臺上,懶散地曬著太陽??磥恚柟鉄o論是對人還是對絕大多數動植物來說,都是必不可少的,除卻生長需要,還期含著溫暖和希望在里面。我跺了跺腳,輕喝一聲,那只貓先是扭過頭來斜視我一眼,皺了皺額頭,像是表達對我的不滿,然后慢慢起身怏怏地走到樓的另一側,不見了蹤影。對于剛才的舉動,我內心略有一絲愧疚,享受陽光,不只是人類健康休閑的權利,也是動植物賴以生存的基本條件之一。大自然對世間萬物的給予都是平等的、無私的,而我又何必為滿足自己一時的私愉,去驚擾、剝奪它們這段應有的安逸時光呢。
熄滅煙,沿著蔥翠平直的榆墻慢行數十步,轉角一叢雪滴花正氣勢盎然地怒放著。我很詫異,雪滴花不是應該開在早春么?怎么盛夏還在開放?于是便快走幾步。眼前,雪白欲滴的花朵,赳赳的掛在枝頭,散發(fā)出清冽醒腦的香氣。幾只蜜蜂正弓腰振翅地撲在花蕊上采蜜。起初,我并不識得雪滴花,后聽人說,“雪滴花”這個名字最早出現在17世紀的德國,相傳當時流行一種淚珠狀的耳環(huán),正好酷似雪滴花的花形,便開始以“雪滴花”命名。花朵像雪滴一樣美麗,意寓著希望和勇往直前的力量。從那以后,我便深深地記住了她。
一路走來,思緒隨眼前的景物起伏變化著,不覺中,已行至園子盡處。墻角各色玫瑰爭奇斗艷地開放著,仿佛要用積蓄一春的美來裝扮這個夏天。隨著溫度漸漸升高,墻外汽車聲、叫賣聲也紛疊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