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上弘美,日本當代女作家,作品有短篇小說集《故事開始》《神靈》《沉湎》等。川上弘美的小說,常會在貼近現(xiàn)實的日常生活中混入幻想的世界,對女性的心境刻畫入微,常常創(chuàng)造一個個奇幻的童話世界。構(gòu)筑這個神奇世界的支柱,是作品中大量出現(xiàn)的異化生物形象,因而她也被譽為“東方卡夫卡”。
兩個月前,榎本告訴我,他在旅行途中得到一件奇妙的東西。
榎本是畫家,又是高中老師,就住在我的樓上。因一起擔任自治會干部,我們便成了朋友。有時他會打電話給我:“香咖啡準備好了!”我就嗵嗵嗵地登上樓梯到他的房間里喝咖啡。聊一會兒天,再嗵嗵嗵地下樓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們僅僅保持著這樣的關(guān)系。
榎本的房間同我的結(jié)構(gòu)雖然完全一樣,感覺卻截然不同,對于單身漢來說,稱得上干凈、整齊。繪畫工具、榎本喜好的照相機,以及與此類專業(yè)有關(guān)的雜志在房內(nèi)隨處可見。與我的相比,他的房間整體上有一種線條分明的感覺,挺有味兒的。
榎本的咖啡說“香”是有原因的。用咖啡研磨機將咖啡豆研成粉末,再用布濾濕,然后慢慢注入燙得溫熱的咖啡杯中,香氣和味道都極好。正因為如此,只要榎本來電話叫,即使手頭有事,我也會暫且放下,登上樓梯。
最近榎本沒有來電話。自從兩個月前接到“得到一件奇妙的東西”的電話以來,他沒再請過我。他沒告訴我那個奇妙的東西是什么?!昂芸炷憔蜁赖摹保瑯\本當時這樣說。櫻花已經(jīng)開了。我房間前也有一棵高大的櫻花樹,風一刮,花瓣就會落到陽臺上來。
從榎本的房間應該正好看見櫻花樹樹梢。櫻花還沒有盛開,但風大的時候,還是有一些花瓣被吹散飄落。我揀來陽臺上的花瓣,放在裝了水的碟子里,淺桃色的花瓣輕柔地漂浮在水面。正在此時,榎本打來電話。“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跟你商量一件事?”榎本說。我踏著樓梯上去,按響了四〇二號的門鈴。
門一打開,就聞到了一股異味。一邊琢磨著這到底是什么味兒,一邊脫了鞋。環(huán)顧室內(nèi),雜志、擺在架子上的照相機、畫架、畫了一半的畫,榎本的房間沒有變化。
“我去倒咖啡?!睒\本說著進了廚房。過了一會兒,我適應了房間里的空氣后,反而越來越弄不明白剛進來時聞到的那是股什么味兒,甚至懷疑起是不是真的聞到過那股味兒。
“快,請,請!”榎本兩手端著咖啡從廚房出來。他好像瘦了。
“榎本先生,最近好嗎?”我問。
榎本皺著眉回答:“說好也行,說不好也行?!比缓笮α?。
“這等于沒回答。”他又笑著說。我也笑了,隨后喝起了咖啡?!斑@次的味道也非常好,真香。”我說。榎本點點頭,接著彎腰坐下,講述了下面的故事。
兩個月前,我沿著海邊一直南下旅行了一次?;貋淼那耙惶欤跐O村的一家小旅館下榻。旅行的最后一夜我往往難以入睡,這天夜里也是,一直聆聽著波浪聲,沒有絲毫睡意。半夜起來出門,順海邊走去。沿岸公路的路燈可以照到沙灘上。遠處,波浪沖擊的沙灘上堆放著一些漁網(wǎng)。我邊走邊準備找一個地方坐下來,不知不覺就來到放漁網(wǎng)的地方。我下意識地看了看漁網(wǎng),忽然發(fā)現(xiàn)網(wǎng)里有個東西。它一動不動,個頭比金槍魚小,卻又比鯛魚大,魚尾很長,從鰭到肚邊鑲嵌著很大的七彩鱗片。肚子以上沒有鱗,露出白皙、光滑的皮膚。長長的頭發(fā)纏繞著上半身,透過頭發(fā)的縫隙可以瞥見豐滿的胸部。它的頭朝向另一面,看不見五官。從頭發(fā)的中間露出耳朵,上面也有細小的彩色鱗片。我一面注意它是不是在呼吸,一面繞到能看見臉部的一側(cè)。只見它眼睛和嘴閉合得緊緊的。這眼睛和嘴都像是用刀在潔白、柔軟的石頭上剜刻出來的,鼻子則像是在這塊石頭上一點點捏出修整而成。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它看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它肩膀在輕微顫動。它好像是活的,活的,像是一條美人魚。只有成年人的三分之一大小。對,就是美人魚。
“這么說,你說的那件東西,是美人魚?”我吃驚地叫了起來。
“沒錯!”榎本用手捋著胡須回答。
“哎?美人魚那么小?”我問。
“別的美人魚有多大我不知道?!睒\本說。兩個人不由得相互對視了一下,我不知道還該問些什么。正在我沉默的時候,榎本打開浴室的門,叫我進去。
啊,美人魚!浴槽里有三分之一的水,美人魚在里面游著。游到一頭折回身,再游到另一頭又折回身,重復著同樣的動作。美人魚緩慢地來回游著,有一股強烈的海潮味兒。剛進門時聞到的,一定就是這股味兒。美人魚長長的頭發(fā)飄蕩在水中,它根本不看我們,自顧自地往返著。
“就這么回事?!睒\本說。
“原來是這樣?!蔽一卮?。
“這樣”是怎樣呢?美人魚從我們進來后就一直在水中不停地往返著。
“它一直都這樣游著?”我問。
榎本點著頭:“只要肚子不餓?!?/p>
“美人魚?!蔽覄傄袇s咽了回去?!斑@個人,”我改口道。不知道美人魚是不是聽得懂人類的語言,如果是我,大概會有一種被異類直接用“人”來稱呼時的不快。但拿不準用“這個人”稱呼是不是合適?!斑@個人,一直在這里?”
“一直在,從我?guī)Щ貋砗蟆!睒\本從浴槽旁的盆中取了一條竹莢魚遞給美人魚。
美人魚停下來,兩手捉住竹莢魚的頭和尾,靠在浴盆上,像吹口琴似的將竹莢魚從頭到尾在嘴里來回吮啜。每吮啜一下,竹莢魚就被漂漂亮亮地削去一塊,那樣子著實優(yōu)雅。一塊也不剩,一點兒也沒弄臟浴槽里的水,美人魚干干凈凈地吃了竹莢魚。再遞一條,還是同樣優(yōu)雅地吃了。大概一連吃了五條,真想一直這樣看著它吃下去,但榎本沒有再給它。吃完了最后一條,美人魚重又在浴槽中開始往返。榎本出了浴室,我也極不情愿地跟了出來。實在不想從美人魚的身旁走開。
“怎么樣,不想出來了吧?”倒上第二杯咖啡,榎本道。
“什么?”
“不想從浴室里出來了吧?”榎本重復道。
“也許是吧?!痹诨卮鸬臅r候,我清晰地回想起舍不得從美人魚身邊離開的心情。
“據(jù)說美人魚向來如此。從遙遠的古代開始,美人魚就是這樣一種充滿魔力的動物?!睒\本又講了一會兒美人魚是如何惹人不忍離開它的故事。
兩個月前的那個夜晚,榎本從漁網(wǎng)中撈出這條美人魚帶回旅館。它比想象中要輕,榎本將美人魚用濕布裹住,把它放進塑料袋帶回了家。當時既可以交給派出所,也可以采取別的方法處理,但連榎本也不知道為什么把它帶回了家。何況他并沒覺得這有什么不自然,只是不管怎樣也想把它帶回來,于是便將這條雖然不算重,但體積卻不算小的美人魚裝在塑料袋里帶回了家。
“這也可以交給派出所?”
聽了我的問話,榎本蹙起雙眉。“我在說正經(jīng)的呢,認真點兒好不好!”他說。
“我是在認真聽呀!我在認真考慮怎樣處理撿來的東西呀!”
榎本沒有理會我的話,接著說下去。最初只是覺得美人魚游泳的姿勢和吃東西的樣子非常好玩而不忍離去??蓾u漸懶得去上班了,早上一給它喂魚就挪不動步子了,只想一直坐在浴室里。好不容易出門去上班,卻一整天牽掛著美人魚,眼巴巴盼著早一分鐘下班。從給學生上課到吃午飯到開教員會議,“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總是飛也似的跑回家撲向浴室。
“美人魚雖只是在水里一味地游來游去,我的眼睛卻無法離開那水中的身姿。想去作畫但即便是面對著畫布,雙腳也會很快地向浴室邁去。一天要往浴室瞧上幾十次,不知不覺中不再離開浴室,除了吃飯、睡覺以外整天待在浴室中。只有待在美人魚的身邊才能平靜,讀書、工作都在美人魚身邊。在一段時間里,我滿足于這樣的狀態(tài),可是,有一天早上,我實在無法從美人魚身邊離開,只好不去上班。從那天開始已經(jīng)缺勤五次。我知道這樣下去不行,所以決定跟你商量?!?/p>
“可你現(xiàn)在看上去并沒有心不在焉啊!”我說。
“我在拼命忍著呢!”他回答道,“其實現(xiàn)在也一心想去美人魚的身邊。”
榎本的話剛一出口,我也無法按捺住想去浴室的心情,坐立不安起來。不知道到底為什么會那么想去美人魚的身邊,反正是坐立不安。
兩個人又喝了一會兒咖啡,但誰也沒有品出咖啡的味道。榎本先站起來,我也馬上跟著邁出了步子,兩個人爭先恐后地奔向浴室。美人魚正輕快地游著,很舒服地在水中往返著。
“求求你,在你那兒放放好嗎?這樣下去我會完蛋的?!彼活櫸业姆磸屯仆?,再三央求,最后我無法再拒絕。
榎本也好,我也好,都知道最好的辦法就是將美人魚放回大海,但我們都假裝不知道。連僅僅和美人魚待了這么一會兒的我都如此,想到榎本,我不由得微微打了個寒戰(zhàn),最后還是決定暫放在我那里。(未完待續(xù))
摘自“楚塵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