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寫作,都不免人云亦云,毫無創(chuàng)新,這樣的文章讀起來令人覺得乏味。這就需要我們在寫作的時候另辟蹊徑,在立意上高人一等,寫出來的文章才會令人眼前一亮,愛不釋手。作家周濤的這篇《過河》,就是立意的典范之作,過河這件尋常小事,吟唱的是西部草原上的自然贊歌。一千多字的精短小品,寫得波瀾起伏、氣勢逼人。充滿詩性質(zhì)感的語言也是這篇作品的亮點。自然環(huán)境的壯美,馬的個性與飄逸,老太太的年邁體衰及其瞬間迸發(fā)的力度,都是通過作家精彩的語言描寫來傳遞的。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騎了一匹極其愚蠢的馬。一路走了20多公里,它都極輕快平穩(wěn),眼看著在河對岸的酒廠就要到了,它卻在河邊突然顯示出劣根性:不敢過河!
它是那樣怕水,盡管這河水并不深,頂多淹到它的腿根;在冬日的陽光下,河水清澈平緩地流著,波光柔和閃動,而寬度頂多不過十幾米。但是它卻怕得要死。它的眼睛驚恐地張大,前腿劈直,胸頸往后仰,仿佛面前橫陳的不是一條可愛的小河,而是一道死亡的界線或無底的深淵。
我懷疑這匹青灰色的馬對水一定患有某種神經(jīng)性恐懼癥。也許在它來到世間的為期不長的歲月里,有過遭受洪水襲擊的可怕記憶,因而這愚蠢的畜生總結(jié)出了一條不成功的經(jīng)驗,像一個頑固的被捕的間諜似的,任憑你腳踢鞭打,它就是不使自己的供詞跨過頭腦中那個界線。
我想了很多辦法——用皮帽子蒙住馬的眼睛,先在草地上奔馳,然后暗轉(zhuǎn)方向直奔河水,打算趁其不備而奮然馳過。結(jié)果它卻在河沿上猛地頓住,我反而險些從馬頭上翻下去。不遠處恰有一座獨木橋,我便把韁繩放長,自己先過對岸,用力從對岸那邊拽,它依然劈腿揚頸,一用力,我又差點兒被它拽下水去。
面對如此一匹怪馬,我只好長嘆:吾計窮矣。但今天又必須過河,我必須去酒廠;倘要繞道,大約需再走20公里。無奈之下,只得朝離得最近的一座氈房走去,商量先把馬留在這里,我步行去辦完事再來騎走。
一掀開氈帳我就暗暗叫苦,里面只有一位哈薩克族老太太,臥在床上,似有重病。她抬起眼皮,目光像風沙天的昏黃落日,沒有神采;而那身軀枯瘦衰老,連站起來也很困難似的。看樣子,她至少有80歲了;垂暮之年,枯坐僵臥,誰知哪一刻靈魂便離開軀殼呢?
可是既然進了門,總不好扭頭便走,我只好打著手勢告明她我的困難和請求,雖然我自己也覺得說了等于白說。她聽懂了——其實是看懂了。擺擺手,讓我把她從床上攙起來,又讓我扶她到外邊去。到了河邊上,她又示意我把她扶上馬鞍。我以為老太太的神經(jīng)是不是也不對勁兒了,她連路都走不穩(wěn),瘦弱得連躺著都叫人看著累,竟然“狂妄”地要替我騎馬過河,這不是拿我開玩笑嗎﹖我這樣年輕力壯的漢子尚且費盡心機,氣喘吁吁而不能,她能讓這匹患有神經(jīng)性恐水癥的馬跨進河水?
我無論怎樣欽佩哈薩克人的馬上功夫,也不能相信眼前她這種可笑的打算。可是當我剛把她扶上馬背,我就全信了。她那瘦小的身軀剛剛落鞍,那馬的脊背竟猛然往下一沉,仿佛騎上來一個百十公斤重的壯漢,原來的那種隨隨便便、滿不在乎的頑劣勁兒全不見了。它立得威武挺直,目光集中,它完全懂得騎在背上的是什么樣的人,就如士兵遇上強有力的統(tǒng)帥那樣。這馬不愚蠢,倒是靈性大得過分了。它當然還是不想過河,使勁兒想扭回頭,可是有一雙強有力的手控住了它,它欲轉(zhuǎn)不能。它小蹄朝后挪蹭的勁兒,突然被火燒似的轉(zhuǎn)化為前進的力,嗒嗒地躍進河中,水花劈開,在它胸前分別朝兩邊濺射。鐵蹄踏過河底的卵石發(fā)出沉重有力的聲響,它勇猛地一用力,最后一步竟躍上河岸,濕漉漉地站定。
我把老太太扶下馬,又把她從獨木橋上扶回對岸,然后在她的視線里牽馬揮手告別(我不敢當她的面上馬)。她很孱弱,在河對岸吃力地站著,久久目送我。
此事發(fā)生在1972年冬天的鞏乃斯草原,而天山,就在老人的身后矗立,閃閃發(fā)著光。
摘自《周濤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