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像往常那樣,齊亞睜開眼睛,環(huán)顧著這個簡陋而不失溫馨的小屋,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一張單人床和一個三門衣柜,都是單數(shù),都是眼下的她正使用著的——很快,她就要離開這里,再也用不著這些東西了。
當最后的日子臨近——越來越近,齊亞有一種回到當年大學畢業(yè)前夕的錯覺,也是這樣慌張、錯亂、暈暈乎乎,整個人好似被無邊的醉意擊中。好多個黃昏,她獨自一人在醫(yī)院對面的小樹林里走走停停,直到深夜來臨,露水漫上草葉。
這天黃昏散步時,齊亞收到孔南的短信??啄细嬖V她,他快要回去了,或許就在這幾天。不知她今晚是否有空。他想請她去他母校,或許他們可以在那里吃晚飯。最后,他又為自己的唐突道歉——如果她另有安排的話,那也沒關系。
她當然有空。
她當然沒有別的安排。
另外,他當然不知道,她也快要離開了。收到短信的剎那,心底的歡喜和憂傷竟如此強烈,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一個禮拜前——他們不過才認識一個禮拜——他們在朋友書店的開業(yè)活動上認識。結束后,彼此加了微信。他送她到地鐵口?;厮奚岷?,還收到他的問候短信。他們泛泛地聊過一些,知道他是來這里出差,馬上就要回去。他的母校就是那座著名學府,他在那里讀了四年書,僅此而已。
關于那座知名學府,齊亞去過不止一次,惟獨不曾在夜里光顧過。
現(xiàn)在,他邀請她去那里。他們約好了見面時間和地點。來首都后,那些夜里,齊亞總要寫廢掉兩三張A4紙才肯入睡。那天晚上從書店回來,她便開始在白紙上寫那個名字,重復的、密密麻麻的字,越看越覺得陌生,甚至讓她感到莫名的恐懼。這是誰的名字?擁有這個名字的人為什么是他而不是別人,這其中到底是什么樣的巧合?
齊亞的腦海里慢慢浮現(xiàn)出那張膚色深黝的臉,濃黑的眉毛,過分明亮的眼睛,像某種穴居動物。事實上,孔南酷愛戶外運動,懂得野外生存技巧,慣于在便攜式燃氣灶上烹煮食物。他的微信朋友圈里盡是些深山密林里的風景照,給人一種隨時可能從人群中消失、退隱山林的感覺。
一年前,齊亞被單位派到此地進修,初來乍到的那個秋天,她被瘙癢癥折磨得形銷骨立。北地氣候干燥,雨水稀少,鼻腔和牙齦經(jīng)常性出血,連加濕器也無濟于事,而每天擁堵的地鐵六號線更是讓她近乎崩潰。待到十一月中旬開始供暖,瘙癢癥漸趨消失后,她才慢慢適應并喜歡上了這里。尤其是當從寒風呼嘯的室外來到暖意融融的屋內(nèi),隨之而來的是一個人的漫漫長夜,無所事事,讓她有種近乎避世的感覺。待天氣轉暖、春天來臨后,她才去醫(yī)大校園里散步,或者到學校附近的胡同口轉悠,街角落擺放的剃頭擔子和地鐵里那些穿梭往來的男女都讓她感到好奇。
在這里,齊亞坐的最多的便是地鐵。某些時候,她感到過去的生活正逐漸遠離,尤其是當坐在地鐵里,耳邊轟轟的聲響,車窗外轉瞬即逝的風景,更加重了這種感覺。只有當深夜夢醒時,她才驚覺一切都還等在那里,什么也沒變。
他們約在七點半,學院路地鐵B口碰頭。
天還亮著,正值下班高峰,齊亞擠在人群中間,陌生人的身體和氣味離得如此之近,讓她喘不過氣來。她告訴自己過了安檢口,上了車,找到座位就好辦了。這一天,她很幸運,只過了兩站路便安逸地坐下了。她沒有以閱讀打發(fā)時間,也沒有玩手機,想到那個即將見面的人,她怎么也無法集中注意力。人群在她身邊聚集,來來往往,但鴉雀無聲。她瞇眼望著他們,想到此行的目的地,忽然有種置身事外的感覺。與車廂里大部分人不同的是,她不是回家,也不去一個固定的地點,她是一個人,孤單,卻也自在。其實,除了那個人的眼神——那種長時間在陽光和綠草地里奔跑過的人才有的眼神,她什么也想不起來。換乘時,她走出車門,隨著人群和指示牌,涌向下一列地鐵。之前好幾次,她坐反了方向,還渾然不覺,可今天沒有。
她要去那里,趕去與他匯合,這個見面的念頭牢牢地指引著她,讓她穿過長而曲折的通道,沿著上行的電梯,走出地鐵口。不用說,過去一個小時里,外面已經(jīng)暮色四合了。
黑暗里,齊亞不安地站立,瞇著眼睛,前后左右張望著,似乎看見那個模糊的人影正分開車輛和人流,向她走來。她暫時看不見那個人,但知道那個人馬上就會出現(xiàn)。她看了一眼手機,時間差不多了。環(huán)顧四周,凝望著每一個從路口那邊過來的人,但都不是他——黑暗中,她不能確定是不是他。
某一刻,齊亞微閉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怎么也想不起他的樣子來。她索性不再想,也不再張望。另一種情緒隨之涌上心頭,居然為此刻的自己可能落在他人眼里的模樣莫名地擔憂起來——盡管從她身邊經(jīng)過的人并沒有一個注意她,或許,她真正擔憂的是被他看見。他隨時可能看到她。后來,她干脆站到那棵孤零零的樹下(附近并沒有別的樹),這樣當他望見她的時候,大概就不會覺得她是孤單一人了。
他終于出現(xiàn)在她面前,是須臾現(xiàn)身的,并沒有經(jīng)歷由遠極近的過程。閃亮的眼眸,笑意盈盈地望著她,好像那是他漫長一天中第一次見到人。她不說話,羞澀地別過臉去。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讓她生出一種輕微的詫異感。他們朝著他來的方向走去,彼此并排走著,隔著幾步路的距離,也沒有什么可說的。她不想說話。他篤定地走在前面,引導著她,似乎根本用不著征求她的意見。
他們進入他的母校,很多從外地來首都的人都會去那里參觀,而夜晚到這里來,在她,這是第一次。她居然感到新鮮、有趣,有一種不知會碰到什么的隱隱的歡樂與興奮。她跟在他后頭,偶爾并行時,他便向她介紹斯地斯景,帶著回憶中人特有的恍惚而迷離的語調(diào)。
他的這種語氣一度讓她感到吃驚,好像這個人忽然被什么東西附體,不再是平常的樣子了。很快,齊亞的注意力便被別的東西吸引了。有個聲音仿佛在告訴她這里并非尋常之地,其實,自雙腳踏入校門的那一刻起,她就感覺到了。夜晚的校園讓她感到極不真實,沒有穿梭的人群,也沒有喧囂的聲響,偶爾聽到灌木叢里傳出的斷續(xù)而尖銳的蟲鳴聲,好像來自森林。
齊亞聞到雨后樹林里才有的氣味,幽微的、清新的、歡快的,是植物和土壤散發(fā)出的氣味,來自最底部的氣味。在首都,她還從來沒有聞過這種氣味。她欣喜而迫切地走在他身后,他們走過一些低矮的樹枝和灌木叢,一些似乎無人居住的平房,走到散發(fā)出更多好聞氣味的地方。
他徑自往前走著,在那些黑暗里走著,在光亮與陰影的縫隙里走著,并不顧及她的流連與遲疑。
最后,他將她帶到一間燈火通明的餐廳。
就是這里了。我們以前常來這里吃飯。他坐在她對面,第一次用那種眼神打量著她。她神情恍惚,還沒有從剛才的氣味里走出來。
他開始點菜,沒有任何遲疑,從接過菜單,到遞交出去,不過短短幾分鐘。她想和他聊點什么,說一說剛才穿過校園時的感受,不知他有沒有聞到那些氣味,多么好聞的氣味啊。但她遲疑著,什么也沒說。從他的神情中,齊亞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不會對那些東西感興趣。再說他們坐的是大堂的卡座,端著餐盤的侍者在餐桌前穿梭往來,杯盤碗碟的碰撞聲不時傳來——他忽然也沖著她說了一句什么,她搖搖頭,沒有聽清。
齊亞還在想著那片林子,想那里的氣味,有多少人曾在這初夏的夜里走過那些地方,如今,那些留下名姓的人都去了哪里呢,另有一些不為人知者更沒有被人知曉的可能了吧。她的思緒跑遠了。當飯菜上桌時,她才感到餓了。他點的是宮保雞丁、咸蛋黃焗南瓜、濃湯胡蘿卜煮鱸魚,他大快朵頤,說它們還是過去的味道,一點也沒變。
齊亞謹慎地搛取盤中食物,一點點、小心翼翼地品嘗著,那是一些讓她感到陌生的味道,辛香、濃郁、微辣,還未來得及回味,便被快速地吞咽而下。他似乎在說,這是十年來,他第一次回到這里。他的語氣中流露出曖昧、感傷的意味,模棱兩可。她也想起十年前,即將告別校園生活,整日整夜沿著運河之畔游蕩,傷感得好似下一刻鐘就會死掉。
那天夜里,她從書店出來,看見他站在燈光下,用那種眼神望著她。因為那個笑容,她來到這個夜晚,坐在他對面的餐桌前。吃飯的時候,她仍想著那些氣味,泥土的氣味,來自土壤和植物根部的氣味……一種近乎神游的感覺。她體驗到一種莫名的感動,似乎過去了的一切仍保存在那氣味里。
她迫切地想要去接近它們。
他忽然說,你別走。
他拿出手機,對著她的身影快速照了一張。她對他的這個舉動感到詫異,但并沒有說什么。從餐廳出來,他們再次回到幽暗的角落里,絲絲縷縷的氣味又回來了,還是那么好聞,那么——沁人心脾。他帶領著她,在教學樓、餐廳與宿舍樓之間穿行,都是小路,路道兩旁錯落地生長著低矮的灌木和高的樹,但暮色中這兩者都看不真切。如果沒有他,她肯定會迷路的。
后來,他們?nèi)チ撕叀?/p>
她早就知道那個湖。在湖邊,不僅有塔,還有蘆葦叢。但夜里什么都看不見。當走到有水的地方,那種涼颼氣不僅附粘在皮膚表面,還被她的呼吸帶入體內(nèi),簡直沁人心脾——她第一次感到這個成語所蘊含的妙義。
時間流逝,她逐漸感到自己走在一個不一樣的地方。是夜晚帶給她這種感覺,還是因為那些氣味,或僅僅是因為這個人在她身邊——她無暇去想這些。月光下,泛著亮光的湖水顯得格外幽深,讓她想起小時候在池塘邊行走的經(jīng)歷。那些水在白天是流動的液體,到了夜里就成了光,照亮著夜行人的路。小時候,祖母給她講過一個故事:荒野里,當夜晚來臨,十六個小臉頰、紅肩膀的小人兒就會跑出來,他們手挽手,蹦蹦跳跳地,連成一片,為大地守夜。
她既渴望看見那十六個跳舞的小人,又感到害怕:那些紅肩膀的人,是因為流了很多血才變紅的嗎?還是他們身上藏著什么秘密?
她的思緒被打斷了。
——他站在坡地上,向她招手,說很高興她也喜歡這里,那個晚上第一次見面,就想請她到這里來了。他的聲音有些奇怪,帶著一種并不明朗的、干巴巴的氣息。但她是高興的,有一種發(fā)自肺腑的喜悅。她走到他身邊,想要聽他說更多的話,而那個人忽然閉了嘴,只顧著加快步伐。即使在過一段陡坡時,他也沒有回頭,或停下來等她。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過來,他為什么邀請自己到這里來。她從沒有想過這一點——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待得太久了。漸漸地,那種溫柔而恍惚的情愫消退了。她竭力掩飾自己的失落,不讓他看出來,當然,他什么也沒看出來。
餐桌前說過的話又回到他的唇邊。這一次,它們引起了她的注意。即使如此,她也沒有覺得那會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無非是青春期的離愁別緒,還會有什么特別的呢。
湖上有風刮過。月亮就在那里,很大的月亮,非常圓,好像是瞬間生成,又隨時可能消失。她感到吃驚。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總覺得今晚看到的月亮比別處要圓滿一些。走過湖泊,走到一些樹和另一些樹之間,青草和土壤的氣息又回來了,那種沁人心脾的感覺,做夢一般的感覺。
六月了,白日里尚有些悶熱,夜里卻是涼快的。校園里一片幽寂。他們走過一座爬滿青藤的院落,四周植滿綠樹,燈光恍惚地亮著,給人一種隱隱的隨時可能被徹底照亮的感覺。
他告訴她,他們以前就在那里面上課。
——那是他們的教室。
她點點頭,一個綠樹環(huán)繞的地方,多么美。在那樣的地方上課,大概一切也都是完美的吧。這樣想著,她笑了,嘲笑起自己的幼稚來。那一刻,她也想起自己的母校,那座散發(fā)出刺鼻的福爾馬林氣味的解剖樓,每次進去都被熏得淚眼汪汪。那時候,她應該也是快樂的,除了學業(yè),并無生活上的煩愁。
如果這個夜晚到此結束,戛然而止,她仍是愉快的,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一個可以稱之為愉快的夜晚——但她很快就會忘掉它,不留一絲痕跡,直到什么也想不起來。可……事情并沒有就此結束。
她叫小童,你倆長得可真像呢。他忽然這么說,好像只是隨口說出,下一秒鐘就會將此遺忘。
她愣了愣,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在別的場合,她也聽過類似的話,說她和誰長得像。說話者和聆聽者都不會太在意。惟有當他這么說時,她除了吃驚,還有一種幽微的傷感,心底某處好像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
書店門口,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起她來。
你們實在太像了。
——他的聲音和語氣都更為明朗和清晰了,不會再引起她的誤解了。月光下,他們穿過銀杏園,那些模糊而龐大的銀杏樹的樹枝組成了一些虛幻的影子,而星光從枝葉間滲漏出來。她身上披拂著那微弱的光,在林間樹下行走,想要永遠走下去,哪怕眼前這個人馬上就要離開這里,或許今晚之后再也不會見面了。
好像,在他說出那個女孩的時候,他們之間就已建立起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她的心就此被置換成一顆全新的,可以接受任何遭遇和變故了。她對自己的變化感到吃驚。
在胡同口的小酒館里,午夜來臨之前,他講述了自己的故事。燈光下,藍紫色繡球花散發(fā)出影影綽綽的光。胡同口一片昏暗,她似乎看見一位年輕的姑娘從夜色中走來,步態(tài)輕盈地走過他們身邊,往黑暗深處走去。
他說,今晚和十年前一模一樣,逝去的時光又回來了。那個晚上,他和那名叫小童的姑娘一起吃飯、散步、聊天,午夜來臨之前送她回家。第二天,她沒有回到校園。過了一個禮拜,她還是沒有回來。一個月后,他們都畢業(yè)了,要回家了,她仍然沒有出現(xiàn)。
他去找她,等在所有她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但一無所獲。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停不下來。他眼睛發(fā)紅,嘴唇哆嗦著,好像這件事情不是發(fā)生在十年前,而是昨天。她并沒有搞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小童去了哪里?這一切是怎么回事?
她想起很多年前看過的一則新聞,一名十五歲的少女在外出游玩的火車上遇見一位巧舌如簧的中年婦女——那是一個人販子,少女因此被拐賣到窮鄉(xiāng)僻壤,成為啞巴的妻子,生下兩個孩子,十二年之后才被解救出來。
每次想到這個,她的手心總是出冷汗。
難道,那名叫小童的姑娘也遭遇了這樣的事?可從他的語氣中,她感到事情似乎并非如此。
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躲起來?!谒龑γ娴哪莻€人忽然激動起來,睜著通紅的眼睛,目光慍怒地瞪視著她,好像是在質(zhì)問她。
她詫異地望著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世上有一個和她長得很像的人不見了,不是因為那個人不見了,而是因為她們長得像,這就是眼前的這個人來找她的原因。
幾年之后,有同學在外地碰到過她,她變得太厲害,那人都不敢認了。所以,直到現(xiàn)在,誰也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她,她是否還活在這個世上。
——他目光遲鈍,沒了剛才的咄咄逼人。
之前,她也聽說過類似的事,有些人一夜之間消失了。那時候,她還想,人又不是一粒塵埃,一朵浮云,一片樹葉,怎么說沒就沒了呢。失蹤者的形象慢慢進入她的腦海,那個長得很像她的女孩不知為了什么原因,在人前消失了——她忽然明白自己流淚的原因了。淚水瞬間盈滿她的眼眶,趁他不備時,她偷偷地擦去。
那你呢,學校畢業(yè)后去了哪里?她問他。
他眼神迷離,一副醉酒者的嗓音,那外鄉(xiāng)人的普通話更顯得含混不清了。
——回老家后,我去了鄰縣一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教書。
——我在那里待了八年。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心灰意冷,覺得去哪里都一樣,到哪里都無所謂。那個鎮(zhèn)子很小,只有兩條大街,一座電影院,一個菜市場,一家銀行,年輕人都出門打工去了,只有老人和小孩留在家里,他們坐在門檻上,看日出日落,看所有經(jīng)過家門口的人,實在沒什么可看的時候,他們就閉上眼睛,聽風的聲音。
——到了晚上,鎮(zhèn)上人家早早地關門閉戶,除了電線桿子,連個影子都見不到。實在沒事情做了,我就讀書,不停地從網(wǎng)上買書。十年下來,除了留下一屋子書,什么都沒有。我能堅持下來,全是因為那些書,是書里那些偉大的靈魂拯救了我。
如果不是借著酒意,她相信他什么也不會說。此刻,他還想說更多,好像要把內(nèi)心深處所有的東西都掏出來,說給她聽。
他好不容易才遇見她。
這是十年里,他唯一的機會。
他的眼角不自覺地往上瞟,似乎想起了什么。果然,他說到養(yǎng)鴿子的事,在那所偏僻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里,他養(yǎng)了一只信鴿,給它取名叫阿諾克斯。每天早晨放它出門,傍晚它會自己飛回來。有時候,它沒有當天返回,而是過了三天,一個禮拜,最長的一次是一個多月——在他以為它不會回來的時候,它卻飛回來了,翅膀上帶著傷,傷痕累累,鴿子不會告訴他外面發(fā)生的事。
在學校后面的荒山上,他給他的阿諾克斯搭了一間很大的鴿舍,足可以躺進去一個人。當阿諾克斯飛在外面的時候,他會爬到后山的山頂上,在那里,他似乎看見在遙遠的山巒的盡頭,大海露出模糊的暗藍色的一角。
——當說起這些,他的目光不由地往酒館的天花板上瞟去,可那里什么也沒有。她忽然想起他的眼睛如此明亮,如洞穴般幽深,如雨后的湖水般潔凈,或許是因為阿諾克斯的關系。盡管如此,她還是沒有辦法想象那只信鴿的存在,這個時代并沒有人需要它來傳遞信件,那實在是毫無用處啊。
夜深了,酒館里四下無人了。
他終于安靜下來,不再說話。他靜靜地望著她,只是那樣望著,眼神有些渙散,還有些不知所措。信鴿并沒有驅(qū)散她內(nèi)心的恐懼,失蹤者還在路上,或許明天就能回來,或許永遠也回不來了。
她不想結束這個夜晚,盡管夜深了,快要打烊了,侍者在身邊走來走去,發(fā)出杯盤碰撞的聲響,似乎在催促他們離開。
她不想結束,不想離開。
最后,他望了她一眼,身體搖晃著從座位上起身,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往門口走去。那一瞬間,從他的眼神里她似乎看見那只叫阿諾克斯的信鴿,在無目的的人間一次次遠行,又一次次返回。
他們互相攙扶著,從酒館里出來,走出胡同口,走到午夜的大街上。他們上了一輛出租車。他含糊地吐出一個地名,說自己要去那里。司機在一番搜索之后理智地告訴他,這個城市并沒有那個地方。他再次將那個地名重復了一遍。無疑,那不是酒店的名字,也不是培訓機構的名字,而是屬于某個住宅區(qū)——或許是他在那個鎮(zhèn)上的家。
司機一再說,這個城市并沒有那個地方??伤涠宦?。一路上,憤怒的司機狂踩油門,將車子開得飛快。他閉著眼睛,將腦袋枕在她肩上,右手緊拽她的左側胳膊——這是第一次他們的身體靠得如此之近,她感覺他的眉梢和嘴角都浮現(xiàn)出微笑的表情,那微笑所引起的震顫在她身體里蔓延開來。她不由地被此感動,內(nèi)心有種近乎荒唐的、久別重逢的喜悅,似乎她本人就是多年前他所尋找的那個女孩。
她希望自己就是。
出租車在午夜空蕩的大街上奔馳,除了紅綠燈,沒有什么能阻止它。她聞著他身體里散發(fā)出的氣味,一種煙草與陽光相混雜的氣息,好像彼此已經(jīng)認識多年。此刻,她感到自己是安全的。她想起小時候經(jīng)常躲進衣柜里,四肢收攏,額頭頂著板壁,嘴唇緊閉著,大人們找不到她,她在柜子里面睡著了。那時候,她也是安全的。
車窗半敞開著,一路上不斷有風送進來,拂在臉龐上——她閉了眼睛,去握他的手。他們的腦袋碰在一起,額頭相觸帶給她異樣感。她聽著他的呼吸聲,呼吸著他嘴里呼出的酒氣。她被他身體所散發(fā)的氣息完完全全地包裹著。即使和前夫在一起時,她也沒有過那種親密感。本來,她對那段婚姻幾乎是滿意的,倆人商量好過幾年再要小孩,雙方家庭也都應允了。事情發(fā)生在結婚三年之后,他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離家出走了。兩個禮拜后,某天深夜他回來了。他始終沒有告訴她自己去了哪里,甚至只字不提,當作什么事情也未發(fā)生。后來有一次,倆人一起在朋友家宵夜,聚會進行到一半,他不聲不響地出去了,一個禮拜后,又若無其事地回到他們共同居住的房子里。一年后,她提出分居。離婚時,他要把大房子留給她,自己搬到小房子里去住,理由是他的工資比她高,以后還有買大房子的機會——那時候,連他的善良都讓她厭惡,認為這是別有用心。
其實,她真正不能容忍的是,自己居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對此她一無所知,被剝奪了知情權。
這個夜晚,當再次想起此事,她已經(jīng)沒了當年的羞辱感。甚至,在內(nèi)心深處忽然涌起另一種情感,她感到自己能夠理解他了——就像理解一個與己無關的陌生人,既不同情,也不感到高興。她意識到這件事情終于過去了,完完全全地被翻過去了。
很多年后,當回想起這個夜里的相遇,齊亞或許很難相信這是一次真實存在的邂逅,它一度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