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犁民
我不知道麻雀都到哪兒去了。
用一句時髦的話說,它們仿佛一夜之間便從地球上蒸發(fā)了。如今,只是活在了我偶爾的回憶里。
在我的童年,這是一種隨地可見,甚至比雞、狗更深入接近于我們生活的動物。它們在瓦洞、在草棚,嘰嘰喳喳,生兒育女;有時候黑壓壓一片,在山坡上,在曬壩里,與農人爭搶賴以生存活命的糧食。
而我和伙伴們的游戲,則來自于它們的大膽和隨意。我們把它們的鳥蛋掏出來,拿去喂小貓。
后來我終于知道,它們所偷吃的糧食其實遠遠少于它們從害蟲嘴里搶出來的;它們跟我們一樣,都是地球的居民,享有同樣的生存的權利;而人類,曾經以一己之私,動員起自己的男女老幼,開展了一場一個種族針對另一個種族的大清洗都不曾將這小小的灰姑娘似的族群滅絕。
可如今,麻雀都到哪兒去了呢?
化肥、農藥……造成了麻雀整體性的消亡,那么,一定是麻雀寧死也不愿再與人類毗鄰而居。
麻雀已經從我們的生命中走遠了。沒有申訴,也沒有怨恨。
我想,麻雀一定是躲進我的耳朵里去了——留在腦海深處的嘰嘰喳喳,總是無端地在耳邊響起。
馬桑是我故鄉(xiāng)最常見的一種灌木。
地頭邊,荒坡上,隨隨便便一捧土,馬桑就能生長。
馬桑同時也是故鄉(xiāng)人們最主要的薪柴。樹木都快砍光了,只有馬桑在一茬一茬不遺余力地生長。
一個黑黑的大樹蔸,每年都會新長出無數(shù)的馬桑枝。綠綠的枝條,綠綠的樹葉,砍了長,長了砍,年復一年。嫩嫩的馬桑確保了故鄉(xiāng)瓦屋上的炊煙每天照常升起。
可“枝齡”一年的馬桑畢竟太嫩了,它的熱量還不及一根油菜稈。在馬桑枝還未長老的時候,當?shù)厝松踔量梢阅盟闹θ~切碎了煮熟喂豬。
可有誰相信,馬桑曾經是一種高大的喬木。
就在我的祖輩那一代,馬桑乃山林中無可爭議的王者,恐龍一樣傲視群雄。是瓦屋中柱和椽子的首選,真真正正的“棟梁”……
僅僅幾代人的功夫,是什么,竟讓馬桑由翩翩“美男子”,“墮落”得如此“猥瑣”?
多少年來,馬桑由喬木而灌木的變化讓我著迷。而故鄉(xiāng)的樹木還在不斷稀少;水源減少了,曾經那么身強力壯的人們盡管日漸佝僂了身軀。
多少年后,馬桑依舊在我心里茂盛著。
很喜歡下雨。
那綿延不絕的雨絲像一塊巨大的簾幕,將房間遮掩起來,少有的淡泊和寧靜。世間的擾攘和煩憂被遠遠地隔在了外面;陽光下的繁亂在瞬間的驚慌之后變得井井有條;空氣中揚起的塵土被不斷濺落下來;鼻息中溢滿了花草的香味和泥土的氣息;視野和聽覺都被清洗得格外明凈,即使有其它聲音,也像小溪匯入江河,絲毫不會影響雨水宏大而動聽的樂章,只不知不覺地融匯到它的演奏中去了。
你感覺到一陣爽快的涼意。你的心靈輕輕地呼吸著,像池塘中的綠荷,不斷舒展著它的葉片。安安靜靜地坐下來,或者隨隨便便做點什么樣,讓雨水將思緒清洗干凈。不必受什么驅使,任憑墻上的鐘當當?shù)仨懼?,用不著去計較此刻正處于何時。不擔心有人打擾,也沒有什么理由使你要走出去。雨越下越大,白天黑夜已沒有什么分別。只要愿意,你可以靜坐到深夜,或者早早地上床。你終于給自己找到了自由支配的時間和無所事事的理由,站在窗前,看霧里江山,雨中人生。偌大一個世界都空著,你好像突然變得慵懶了,然而你清晰地聽到自己心靈成長拔節(jié)的聲音。
很喜歡下雨。我們從來就不曾這樣平靜過。那些欲望和世俗的瑣碎都在雨中隨一個個水泡而去。如果是晴天,值得我們去做的事排著長長的隊,實在是太擁擠了。而且,即使是無事可做——在一個大好晴天,那也絕不是什么好事,你的心事也一定好不了。那么多人都忙著,你怎么閑得起來呢?更何況,晴天適合工作、郊游、訪友……仿佛沒有什么事是晴天不可以做的。雨天就不一樣了,即使一個人坐在家中,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也絲毫不會感到無聊。相反,那是多么愜意的一種享受啊。
很喜歡下雨。即使下雨時你正在路上,那也是催促你趕快回家去。而雨水的催促又會增加你抵家時的那份快慰和欣喜。
真的,很喜歡下雨。
兒時的雪是令人恐懼的。那時雪多且大。而更為重要的是,那時窮,一小片雪花便能把我的貧窮和寒冷擊倒在地。我童年的所有苦難都是從雪地穿越過來的。
如今,雪卻成了我奢侈的盼望。雪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我想,它一定是叫汽車、空調、冰箱……諸如此類、如此等等人類制造的玩意兒給嚇跑的。
在我居住的這個高原山區(qū),那大如席的雪花再也看不見了。有時飄飄灑灑落下幾粒來,也是遠遠地躲在山野里,要登高遠眺,才能隱約見到它綽約的身姿。降到我們頭上的那幾粒,還沒觸及城市的皮膚,便香銷玉殞了;偶爾落到地上的,也早早地被車輪和車輪、腳印與腳印碾踩得血肉模糊,仿佛一具具被人毒死的骸骨。
雪只有躲到遠山和記憶深處去了。要想見雪,得收拾好心情、體力和假期。
我多想自己會變成一只小野獸。即便我的行動會在雪地上留下腳印,但絕不會被另一只野獸的腳印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