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小簡
一
張莉坐在新房落地窗前的沙發(fā)上喝著咖啡。這種帶點焦苦又回甘甜蜜的液體,像極了她的生活,她很快就愛上了。她現(xiàn)在有大把的時間,小博上學(xué)早出晚歸,忙完家務(wù)她就喜歡窩在落地窗前的沙發(fā)上,捧一杯咖啡,深嗅,咖啡的焦香和陽光的暖香直灌胸腔,她身上每個毛孔都快樂地打開了,那種舒泰和輕松就是幸福的味道。
有時候她也會倦怠,溺在一種懶洋洋的幸福里,這種幸福是一個女人,或者說一個家庭主婦在庸常生活里能追尋到的最實在的幸福。她不大敢表達幸福之外的情緒,這種情緒只能流淌在她身體內(nèi)部,不可以泄露出來。假如那點怨艾的情緒露出來會怎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嘲諷,還是:嘁,不就是男人不在身邊嘛。這樣的話拖著意味深長的話頭,就像一團毛線一樣,扯一扯不知會拉長到多遠。她選擇歲月靜好的表現(xiàn)模式,事實上,那點閑愁也是日子安逸順遂之外的一點貪心。
張莉捧著咖啡看著窗外發(fā)呆,窗外是個有趣的世界,是她每天復(fù)制粘貼生活里唯一的消遣樂趣。這個小高層小區(qū)里,每一家都擁有一堵全透明的墻。這些透明墻無遮無攔敞開著,兩側(cè)垂著厚重的帷幔,極像一個演出中的舞臺。墻內(nèi)的世界或靜止或流動展示在張莉眼前,近到觸手可及,仿佛此刻她就坐在舞臺前,用眼睛隨意轉(zhuǎn)換頻道,就能錄下滿目精彩紛呈。這真實的人間煙火生活比電視里的世界有趣多了,張莉喜歡在落地窗前消磨著她的空白時光,在這樣的塵世喧囂里,她的孤獨就有了妥帖的安放之處。
眼前的方塊世界里,一戶人家在聚餐,人聲鼎沸,觥籌交錯,濃郁的食物香味化作一縷無形的氣流穿窗而入,浮游在張莉清淺的呼吸里;那邊兩個孩子在追逐打鬧,剛剛笑得前俯后仰,一會就打滾哭鬧了;還有和她一樣無聊的女人,在客廳里不停地走來走去,仿佛能聽到她拖鞋踢踏拖沓的聲音,一聲聲敲擊的都是寂寞。也是留守的女人吧?張莉情緒落寞下來,她想小博他爸了,搬到新房后特別想他。從以前逼仄陰暗的一居室搬到現(xiàn)在寬敞明亮的三居室,房子大了,床也變大了,小博有了自己的房間。晚上她睡在大床上,像一張干癟的紙攤在床的一角,紙上一片空白,她的夜沒有一絲內(nèi)容。張莉瞪著眼睛望著房頂,一望就望到深夜。她的身上有許多小蟲在爬啊爬啊,她把身體繃得緊緊的,一動也不敢動,就瞪大眼睛望著房頂想著他在那邊是怎么熬的。
他去非洲的前一晚,夫妻倆等小博睡著后偷偷溜出家門,破天荒地在市里最好的賓館開了個房間。兩個放松惜別的身體在房間寬大柔軟的大床上折騰了一整晚,恨不得把以后五年的愛在這個晚上全部做完。在天亮?xí)r候兩個人拖著疲憊又歡欣的身體回家,像一對偷情的戀人,吸飽了情愛的漿果,刺激、浪漫、回味雋永,這一晚上身體的記憶,將要支撐起他們五年的分居時光。
他已經(jīng)走了四年零八個月了,幾乎每個夜晚張莉都在回味著那天。慢慢地想累了,進入了夢鄉(xiāng),夢里,他回來了,緊緊地摟著她,耳鬢廝磨,相思情話,愛人深情的懷抱里春潮翻涌。
張莉有點羞赧,不知道怎么回事,搬進新房后她的心思就活了,活絡(luò)得像這個進入初夏的世界一樣,明艷生動、活泛熱烈。
今天窗外的舞臺生出了別致新鮮的內(nèi)容。她家窗戶正對面那個舞臺,那堵透明墻之前一直蒙著一層白紗,沉默寂靜間仿佛在神秘地醞釀,醞釀一出別出心裁,醞釀著出其不意。
白紗后人影浮現(xiàn),慢慢走近,白紗拉開,舞臺敞開,透明玻璃內(nèi)的世界咫尺之近。一個年輕女人穿了一件絲緞吊帶睡裙,身材凹凸有致,拉窗簾的動作有種說不出的慵懶嫵媚。她在窗前做著伸展運動,兩只手臂向上拉長著,踮起腳尖,天鵝般的脖頸緩緩轉(zhuǎn)動著,盈盈腰肢不足一握。張莉的眼睛粘在了女人纖細的蜂腰上,心想,自己剛嫁那會也是這樣纖細柔軟的腰肢,還有胸,即使不穿胸衣也跟對面女人一樣傲然挺立著。張莉的目光被女人扭動的腰肢溫柔牽扯著,心中一漾一漾回憶溫情的潮水,卻看到女人身后突然冒出一個男人,一下把女人攬進了懷里。男人光著膀子,張莉看到他發(fā)達的胸肌和臂上的肌肉,他把女人緊緊箍在有力的臂彎里,雙手在女人背上揉搓著,像是要把她揉進身體里去。女人已經(jīng)軟成了無骨動物,黏在男人赤裸的胸膛上,他們開始擁吻,很用力很用力地親吻。
張莉的臉臊了一下,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她離得實在太近了。那兩個人一直在忘我地愛撫親吻,其間張莉看到男人的眼神飄過來一下,可他并沒有停止他的親熱動作。張莉想轉(zhuǎn)身離開,又想把窗簾拉上吧。她走過去拉窗簾,手拽住了窗簾卻沒動,人呆在了那,就那樣一只手拽緊了窗簾,把身子貼在厚實的窗簾后一動不動。
張莉漸漸習(xí)慣了對面那個舞臺。她對周邊的舞臺已經(jīng)不感興趣了,只有當對面空落時,她才會把眼睛游移到周邊,做一個心不在焉的,貌合神離的觀眾。她的心思都被對面那扇落地窗攫去了,那扇窗全天候敞開著,之前蒙著的那層白紗再沒拉上過。窗后面一男一女兩個主角,就像新婚時的張莉夫妻,活生生一對連體人,只是,他們比張莉那會更大膽更開放。他們在一扇敞開的落地窗前纏綿親昵,好像愛情是生活里唯一重要的內(nèi)容,他們的愛情秀每天都在熱烈上演,張莉想,會不會其他落地窗前也有隱形的觀眾,這般活色生香的生活秀自然會壓倒一眾平淡無味。
有時候張莉也會走開,轉(zhuǎn)過身離開落地窗,在家里無聊地轉(zhuǎn)幾個圈,手上拿塊抹布,心不在焉地做著無關(guān)緊要的家務(wù),眼睛總被不自主地勾過去,勾著勾著,就又被勾到了窗前。有幾次她和那扇窗里的眼睛四目相對,不免慌亂尷尬,可對面還沖她笑了一下。他們竟然對她笑了一下,張莉不明白那個笑的含義,但她想,大方的演員當然需要大方的觀眾,他們大方,自己也用不著扭捏。
二
六月底臨近期末考了,趙小博每天都在他房間里的飄窗上用功,他關(guān)著門,不讓張莉打擾他。每次進去送水果送吃的,張莉都看到小博蜷著腿坐在飄窗上,埋著頭,腿上攤著一本書,腳旁零散著幾張草稿紙。
他擰著眉頭,頭也不抬,悶聲說,出去。
張莉知道自己又忘記敲門了。這孩子上了初中后越來越沉默寡言了,從學(xué)?;氐郊揖桶炎约宏P(guān)在房間里,蔫蔫的,張莉現(xiàn)在說話都要先瞄他的臉色。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成了個察言觀色的母親,母子關(guān)系變得疏離冷淡,是從搬進新房后嗎?
孩子可能到青春期了,學(xué)習(xí)壓力又大,你堅持下,再有幾個月我就回去了。
他在電話里安慰她,溫柔的聲音里有一絲歉意,好像離開他們母子倆是他的錯。
你快回來吧。
張莉有些委屈,她還想說我想你了,終究沒說出口。
張莉退出小博的房間,坐在客廳里發(fā)呆。今天一整天對面窗戶里都空落落的,張莉的日子也空了下來,竟有些莫名的失落。小博房間的燈熄了,張莉輕腳走過去,耳朵貼在門上聽了一小會,寂靜無聲,小博應(yīng)該是睡覺了。她撤回到客廳里,熄了燈,準備回房間。在她轉(zhuǎn)身往房間去的剎那,對面燈亮了,人回來了。
兩個人應(yīng)該是從外面喝了酒回來。女人臉色潮紅,把包往沙發(fā)上一扔,赤著腳在客廳里像個舞蹈演員一樣旋轉(zhuǎn)。男人走過來,女人就像面人一樣栽倒在他的懷里,兩只柔若無骨的手掛上男人的脖子,主動獻吻上去。接下來的場面超出了張莉的想象,舞臺上的內(nèi)容已經(jīng)偏離了日常劇情,張莉眼睛有點發(fā)虛,她膠在一團濃稠的黑暗里,世界鋪天蓋地的黑幕里框出一個發(fā)光的舞臺,仿若人類最后的伊甸園。
張莉無法按下暫停鍵,或者她可以,她只要拉上那層厚厚的窗簾就可以叫停一切。可她的身子被定住了,雙腳像被磁鐵吸附住,挪不動半步。
整整幾天里張莉都有些恍惚,對面舞臺依然時不時地上演著親熱戲,可她已經(jīng)做不了那個心無旁騖的旁觀者,只要對面兩個身體一靠近,一重疊,張莉眼前就自動覆上那天晚上的畫面,魔障一樣攫取了她的心神。
接到小博班主任的電話時張莉渾身激靈了一下,從渾噩間驀然驚醒。
小博出事了,小博怎么出事了?她急匆匆往學(xué)校跑。
趙小博給女生寫情書不說,還在操場上攔截女生,光天化日下啊,他竟敢去抱女同學(xué)。
班主任用力壓低著聲音,壓抑的喉嚨里喊出了破音。
到底在搞什么,搞什么?從班級前幾名掉到倒數(shù),馬上就初三了,你們想搞什么?
張莉腦袋里轟的一下,徹底懵了。每天沉默寡言的小博到底在搞什么?上學(xué)放學(xué),吃飯復(fù)習(xí),除了不愛說話,偶爾沖她幾句,學(xué)習(xí)上應(yīng)該很乖的啊。從小到大小博讀書就沒讓她操心過,倒數(shù)?情書?抱女同學(xué)?這是他做的嗎?
趙小博到底在搞什么?你們家長在搞什么?
班主任的表情很痛苦,他有一肚子想嘶吼出來的話,但他努力壓低著聲音。張莉有些感激他,如果他嘶吼出來,這個學(xué)校里這么多老師這么多學(xué)生,趙小博沒了臉,她張莉的臉面也丟光了。她只會低著頭流淚,像一個沒用的、委屈的、羞愧的、無地自容的母親一樣流淚。她的淚把班主任喉嚨口噴射的火焰漸漸澆滅下去,頭發(fā)已見花白的中年老教師深深嘆了口氣,沖這個沒用的母親揮了揮手說,你把他領(lǐng)回去吧。
張莉的眼淚被這句話給斬斷了,她驚恐地瞪大眼睛望著說話的人。
你們要開除他嗎?
班主任嘆息了一聲。
學(xué)校是要處分他的,你把他帶回去好好反省幾天,寫份深刻的檢查交上來,后面的事再看吧。
班主任揮了揮手,張莉紅著眼睛退出來。趙小博站在辦公室外面的走廊上,他背靠著廊柱,一只腳往后彎曲著撐在后面,微瞇著眼睛,頭高高地仰起。初夏的陽光跳躍在他烏黑的頭發(fā)上,他英俊的臉龐上,還有他的白T恤上。
多么美好純潔的少年,他怎么就耍流氓了呢?他怎么會耍流氓的呢?
張莉的眼淚又出來了。她低著頭流著淚往前走,許久,趙小博才跟了上來。
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從什么時候開始?張莉腦子里一團纏纏繞繞的蛛網(wǎng)。
趙小博拒絕跟母親交流,他進了自己的房間,用力關(guān)上了門。張莉被擋在門外,她的淚水被那道門撞飛出去,在空中就碎成了幾瓣,消失了蹤影。失去眼淚的張莉清醒過來,也憤怒起來。她這個卑微的母親,她這個謹小慎微的母親,她這個沒用的母親,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張莉踹開了門,趙小博坐在飄窗上看著窗外發(fā)呆,聽到巨大的聲響驚嚇地轉(zhuǎn)過頭,他的母親已經(jīng)沖到了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手臂拼命往下拽。
你給我說清楚,你給我滾下來。
張莉聲嘶力竭的,趙小博身形晃了一下又穩(wěn)住了。
張莉的另一只手也沖了出去,揪住了趙小博的衣襟一起用力。
你給我滾下來,滾下來,你這個小流氓。
你罵誰小流氓,你罵誰小流氓?
突然炸起的喊聲里張莉的手被牢牢鉗住了,她掙扎幾下,除了手腕生疼,她根本甩不開兒子的手。張莉看到兒子發(fā)青的臉上一雙眼睛爆裂通紅,額頭上青筋跳動,扣住她手腕的手越收越緊,快要拗斷她的骨頭了,她不由叫出聲來。
趙小博,你要干嘛?你想干嘛?
趙小博通紅的眼睛瞪著母親,全身的骨骼都在咯咯作響,他在母親的尖叫聲中慢慢蘇醒過來,手上略微松緩下來,他用身體里殘余的憤怒把母親推了出去。
張莉幾乎是在被兒子推出去的那一瞬間發(fā)現(xiàn)真相的。她的身體傾斜著往后退的時候看到了對面的舞臺,看到了穿著嬌粉色真絲吊帶睡裙的女演員,她的睡衣下沒有胸衣,她在舞臺上走來走去,她幾乎每天都這樣在舞臺上走來走去。
張莉踉蹌著穩(wěn)住了身體,趙小博從飄窗上一躍而下,跳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整個蒙了起來。
張莉怔怔地站在那,看著自己高大威猛的兒子在被窩里慢慢蜷縮成個嬰兒。被子下的身體急促顫動著,里面?zhèn)鱽硪魂噳阂炙毫训目奁暋M纯嗟?、受傷的、委屈的、低啞的哭聲鈍鈍地敲打著張莉,張莉蒼白的臉色回過血來,她的胸口騰出了一蓬火焰,一轉(zhuǎn)身,騰一下沖出門去。
張莉怒氣沖沖地沖到了對面那棟樓,沖上電梯,沖到那扇門前,用力捶打著。
門開了,一張美麗精致的臉出現(xiàn)在門內(nèi),看到怒氣沖沖的張莉一點都不驚慌。女人倚在門框上,吊起一只眼睛斜睨著張莉,也不說話,臉上掛著一抹輕飄飄的笑。張莉熟悉這個笑容,她見過很多次,在她們隔著落地窗四目相對的時候女人臉上就掛著這種笑。
張莉一時間頓在那,一腔怒火在女人詭異的笑容里慢慢熄滅下去,一肚子責(zé)問的話擁堵在喉嚨里,竟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說出來。
你,你們以后注意點好嗎?
竟然是商量請求的語氣。
注意什么啊?
女人輕聲細語的。
注意你們親熱的行為,我們家有小孩的。
我們什么親熱行為?
女人的臉一點點湊過來,沒穿胸衣的胸飽滿堅挺,一具年輕蓬勃的身體示威似地逼近張莉。
張莉無意識地后退了一步,這般無恥囂張的挑釁,她的怒火再次被點燃。
你們不要臉的行為,你們下流的行為。
喲,到底是誰不要臉了,大媽你不是看得很爽的嘛,偷窺狂。
女人變了臉,沖張莉呸了一口,唾沫星子雨點一樣濺上了張莉的臉。張莉氣得整個人都在發(fā)抖。
你,你暴露狂。
你罵誰呢,老娘在自己家里愛干嘛就干嘛,偷看的人眼睛里長瘡。
你不要臉,你,你有本事穿成這樣大街上展覽去。
張莉已經(jīng)語無倫次了,她并不擅長吵架,她的人生履歷里從來沒有跟人吵架的記錄。
是你缺男人吧,我看你應(yīng)該去大街上拉個男人好好陪陪你。潑婦。
你——
老娘在家愛干嘛就干嘛,有本事你報警去。
女人退回門里,“嘭”一聲,張莉被關(guān)在了門外。她攥緊拳頭想沖上去捶門,卻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都在發(fā)抖,手臂灌了鉛一般抬不起來,雙腿疲軟,小半天才能移動腳步。
張莉不知怎么回的家。家里一片死寂,小博的房內(nèi)一點聲響都沒有,他可能睡著了。
張莉癱坐在沙發(fā)上,想想還是有很多蛛絲馬跡的,只是那時候她的心思飄在半空中,晃悠悠暈乎乎的,總落不了地。是她疏忽了,她怎么就沒想到小博房里的窗戶,那也是一個位置絕佳的觀眾臺啊。
小博爸離開時緊緊摟住她和小博,屋外已經(jīng)下了幾天雨,一層的一居室里充滿了濕重霉味,把他們的眼淚也腌泡得一股子霉?jié)丁_@間當年的婚房,陰暗潮濕窄小,一匹濕布一樣縛裹著他們的生活。他說,小博需要自己的房間,我們也需要陽光的生活,莉,我跟公司出去幾年,我要給你們買一間大房子,有落地窗的大房子,每天都生活在陽光里……
對面舞臺依然明晃晃敞開著,男女演員若無其事地在嬉笑、打鬧、親熱。他們的身影更多地靠近著窗戶,輕飄飄的眼風(fēng)掃過來,從張莉的臉上刀子一樣刮過去。張莉沖過去狠狠地拉上了窗簾,房間遽然暗了下來,陽光擋在外面,張莉感覺又回到了以前的一居室,陰暗安謐相安無事的小空間。
小博睡了三天,除了牛奶幾乎不吃什么東西。三天后他又坐上了窗臺,呆呆地看著外面一聲不吭。張莉過去給他拉上窗簾,她一轉(zhuǎn)身窗簾又被拉開,張莉再去拉上,小博又拉開,母子倆拉鋸一樣來回幾次。最后,窗簾留下一條一掌寬的縫,小博從那條縫里仰望著外面的藍天,或者還有別的。
三
張莉去找物業(yè),物業(yè)的人聽的有點懵。
他們在家里親熱?怎么個親熱法?
張莉有點難以啟齒,她支吾著。
夫妻間該親熱的事他們都做了。
那么他們是夫妻嗎?
辦公室旁聽的幾個人都圍了上來。張莉沉默了一下說,他們應(yīng)該是夫妻。
張莉那天看到那戶門上有個顏色微褪的紅色喜字,那么他們肯定就是夫妻了。
是夫妻他們在家親熱也沒錯啊。
可是房子間距這么近。
這房子間距近是開發(fā)商的事,跟我們物業(yè)也沒關(guān)系啊。
你們不懂,房子間距那么近,他們親熱也不拉窗簾。
哈哈。
一個男人笑了起來。
不拉窗簾那你不是飽眼福了。
張莉的臉臊了一下,馬上憤怒起來。
我們家還有孩子。
哦,多大孩子?
15了。
女孩男孩?
男孩。
呃,這是不大合適啊。
是啊,所以你們要管啊,太過分了。
確實過分,可這也不歸我們物業(yè)管啊,要不你去找居委會,實在不行要么報警?
報警?警察還管人家夫妻在家親熱啊?再說了,他們親熱損傷你們什么了?
說話的人把眼睛轉(zhuǎn)到張莉臉上。
張莉愣了一下,馬上情緒又激動起來。
這么不要臉的行為,還說什么損傷不損傷,要不讓你家孩子天天上我家看著去。
這、這跟我家有什么關(guān)系啊,再說了,這樣的好事我們想看也看不著啊。
房間里哄然大笑,張莉氣得臉都白了,她怒沖沖地離開了,一路跑到居委會。居委會兩個大媽聽得義憤填膺的。
太不像話了,有傷風(fēng)化還荼毒青少年。
張莉的淚唰一下下來了,還是大媽通人情。
閨女別哭,你先回家,大媽幫你找他們談話去。
張莉終于吃下了一顆定心丸。家里依然一片死寂,小博要么蒙頭大睡,要么坐在窗臺上發(fā)呆。他的臉色蒼白陰郁,整個人都消瘦了下去。張莉一顆心揪著,又回到以前討好巴結(jié)的那個母親。她輕聲細語地跟兒子說話,變著花樣給兒子做好吃的,她還時不時跑到落地窗前,像個影子一樣把自己的身體緊緊貼在厚實的窗簾后,然后悄悄拉開一條縫,把目光送到對面察看動靜。對面沒有一點變化,張莉期待的改變在她幾天頻繁細致的觀察里根本沒有發(fā)生。張莉只好又跑去居委會。大媽一看見她就走過來攥住了她的手,一圈慈愛的目光無奈地籠住她。
小張啊,現(xiàn)在的年輕人講究個什么人權(quán),我們?nèi)フ勥^了,他們也不聽啊。
那你們就不管了?
管,管,這思想工作不得慢慢做嗎。
張莉一下語塞,一團悶火盤在胸口,找不到出路,憋得滿臉通紅。大媽一臉的同情。
要不你先給你兒子換個房間,你們不是有三個房間嗎?我們再慢慢做工作。
是有三個房間,可另一個朝北的房間被做成書房了??蛇€能怎么辦呢,那對夫妻每天都在挑釁般地表演,惹不起只能躲遠點了。
最遠的距離就是北房間,北房間沒有飄窗。張莉在北房間觀察了幾天,對面幾戶都是正常人家,落地窗后每天上演的不過是平常人家煙火生活。張莉去家具城買了張一米二的床,讓搬運師傅把它安放在書房。床擱在了書房里,張莉站在那端詳著,空間是小了點,陽光也沒了,不過小博可以心無旁騖地學(xué)習(xí)睡覺了,或許用不了多久居委會大媽思想工作就做通了,要不等小博爸回來,家里有男人在,看還有誰敢欺負他們母子倆。
意料之外小博很爽快地同意了。他一聲不吭地搬到了北房間,從里面關(guān)上了門。張莉很放心,她對北房間的環(huán)境很放心,她對小博也有信心。緩緩,緩緩一切都好了。
張莉把小博以前的房間鎖上了,她再也沒拉開過落地窗的窗簾。期末考試前,班主任讓小博回??荚?。小博走出房間,臉色有些蒼白,神情些許萎靡,可他還是背上書包騎上單車去了學(xué)校。
張莉淤堵了數(shù)十天的心稍稍松懈。她一心想著要把小博的營養(yǎng)補上來,把母子倆的生活拉回到正常軌道,在小博爸回來前給他一個安然幸福的家。
走在小區(qū)里張莉突然發(fā)現(xiàn)身上落了很多陌生的目光,那些目光交集在她身上,打量著、研究著、玩味著。一陣風(fēng)不經(jīng)意地把一些話送到了她耳朵里,輕飄飄地灌進她耳朵里打著漩。
嘖嘖,天天站窗前看著,看人家夫妻辦事。
不看白不看,人家老公不在家還不讓過過眼癮?
聽說不光自己看還讓兒子看。
嘖嘖,她兒子發(fā)育了吧。
看那樣子早發(fā)育了,嘖嘖,這還受得了。
是受不了啊,所以就在學(xué)校耍流氓了……
張莉一路沖回家,恨不得身上有個殼可以把頭藏進去。她推開家門嚇了一跳,小博冷冷地站在客廳里,窗簾被拉開,陽光刺目,小博在一道白色光圈里就像個失血的幽靈。
你現(xiàn)在滿意了?
你說什么?
我說你滿意了。
我滿意什么?
張莉身上滋出一身冷汗,不知道是不是剛才趕著回家的原因。她走過去下意識地去摸小博的額頭,手被狠狠地甩開了。
我丟人了你滿意了,你們都滿意了。我是小流氓,我偷窺,我調(diào)戲女同學(xué),全世界都知道我他媽的是個流氓。
小博憤怒的臉被一道炫目的陽光劃開,猙獰扭曲。
張莉腦袋里轟一下,她從未見過這般暴戾狂躁的趙小博,她的兒子趙小博一直是個斯文內(nèi)向的男孩。
不是的,小博,不是的,兒子,不是的……
我就給她寫了封信,我就想問問她為什么要把信交給老師,我不是流氓,你們憑什么說我流氓……
聲嘶力竭的聲音里張莉聽不到后面的內(nèi)容,只感覺到耳膜里一股可怕的氣流在橫沖直撞。
不是的,兒子,不是的,你不是……
張莉想說出更多的話,安撫的話,解釋的話,溫柔的話,動聽的話,哪怕是用母親的威嚴喝上一句訓(xùn)斥的話來鎮(zhèn)住眼前這個男孩的狂躁,可她的牙齒一直在重復(fù)撞擊著幾個音節(jié),她的語言功能在這一剎那間退化了。好在此刻心里還算清醒,她伸出雙手死死拽住兒子的衣襟,巨大的恐懼莫名而至,眼前的落地窗像一扇洞開的大門,她知道兒子的精神已經(jīng)滑至門沿,堅固的玻璃是一道安全的屏障,可也難保不可控的精神崩塌。
四
趙小博在黑夜降臨后安靜下來,他的氣力在自虐的發(fā)泄和母親的對抗中慢慢耗盡,可他拒絕回房間,也不讓張莉拉上窗簾,他就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在黑暗里像一個影子一樣把自己嵌在一個窗框里。張莉離開他去拿牛奶和干糧,在他身后默默注視了幾秒,恍惚自己站在了一場默劇的舞臺前,那個準備演出的蕭瑟孤單的背影是她的兒子,她不知道后面他會表演出什么樣的劇情。
整個夜晚張莉都陪著兒子坐在落地窗前,她的視線已經(jīng)夠不到對面窗戶后的舞臺,他們還在表演愛情嗎?肆無忌憚,乖張任性的愛情,不,應(yīng)該是情愛。趙小博的眼睛一直看著窗外,呆滯的、渙散的,他感受不到母親注視在他身上的焦灼和擔(dān)心,在凌晨拂曉前他瞌睡了一下,頭倚著母親的肩膀,不知道是自己靠上去的還是母親把他疲憊的身體攬了過去。
整整幾天,趙小博都把自己像個影子一樣鑲在落地窗前,只喝很少的牛奶,吃幾片面包,偶爾起身去下洗手間。從洗手間出來,他整個人都變得輕盈松快起來,他覺得自己只要一抬腳就可以跨出那扇透明的大玻璃窗,然后輕輕揮動雙臂,他的身體已經(jīng)輕得像一片云彩,他揮動手臂帶起的風(fēng)就能讓他飛起來。他飛翔的樣子一定很好看,漫不經(jīng)心的,隨心所欲的,從容瀟灑的,地面上密密麻麻螞蟻一樣的人群都仰天張著偌大的嘴巴,再沒有聒噪討厭的語言,他們從蒼蠅變成了螞蟻,張大的嘴巴只發(fā)出一個驚嘆的音節(jié),就不再合上,也不再有第二個字句吐出。
趙小博滿意地笑了,他的身體只在那面冰冷的玻璃上貼了幾秒鐘就被母親拼命拽了回來,他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哭,緊緊地抱著他,溫?zé)岬臏I水粘在他的肌膚上,他的身體被打濕了,他飛不起來了。
張莉最終還是打了120 ,她沒有辦法救回兒子的精神,只能先救回兒子的身體。
在醫(yī)院安頓好兒子回家拿生活用品時,張莉又看到了落地窗外那個舞臺。她本來是想去把窗簾拉上的,可她又看見了那個穿著睡裙搖來晃去的身影,若無其事輕松自在,是不是在救護車來的時候就倚在那扇窗戶前冷眼看著,臉上掛著譏諷的嘲笑。
張莉手機里有幾張照片,也不清楚自己什么時候拍下的,開始只是覺得對面舞臺上那對相擁而吻的身影有種美感,手機就在手上無聊地刷來刷去,拍下也就是一念間的事,況且這樣的鏡頭出現(xiàn)的頻率太多,手機里落下幾張照片也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本地有個論壇叫華龍?zhí)?,張莉有時候會在上面閑逛,論壇上的本地新聞也總在手機里推送。注冊個名字發(fā)帖很容易,網(wǎng)絡(luò)時代什么都講究個快捷方便,幾張照片配上一段文字不過是幾分鐘的事。發(fā)帖時張莉腦海里一閃念會不會侵犯隱私?側(cè)面擁吻的照片并不能完全看清人臉,也沒有姓名地址,不過張莉的文字編寫得很新聞,她在帖子里留下了足夠開放的議論話題,襯托著幾張火辣尺度的照片,她說我就想問問大家到底是誰在耍流氓?到底是誰錯了?隨著點擊發(fā)送,張莉胸腔的一口濁氣也噴薄而出,她獲得了這星期里唯一輕松的片刻。
醫(yī)生診斷趙小博得了輕度抑郁癥,而且還有幻聽現(xiàn)象。
不知道是什么話刺激了孩子,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正處在敏感沖動期,現(xiàn)在調(diào)養(yǎng)身體,穩(wěn)定情緒是最重要的。
醫(yī)生沒有多說,現(xiàn)在的家長都懂。
抑郁癥,可輕可重可大可小的抑郁癥,張莉想,自己是不是也抑郁了?醫(yī)院的窗戶并沒有防護,走過去,拉開移窗,搬一張凳子,爬上去,然后,然后她眼睛里驚恐地看到爬上凳子跨出窗口的是趙小博的身影,她被自己嗓子眼里突然迸發(fā)出的尖利的呼叫驚醒了,小博在昏睡中,同病房的人莫名看著她,她尷尬地笑了笑,額頭一層濕答答的冷汗。
華龍?zhí)玫奶硬怀鲆馔獾鼗鹆?,太多無聊的人,太喜歡關(guān)注無聊的事。只是張莉還是沒想到這個帖子火爆的程度,超越了她的想象。論壇上分成了兩派,儼然成了辯論大賽,誓要一決勝負。反方說張莉的帖子就是侵犯隱私侵犯人權(quán),沒有道德底線。正方說麻煩弄弄清楚什么是道德底線?現(xiàn)在有些人動不動當眾親熱無度,什么叫隱私?隱私就是隱藏起來私底下做的事,暴露在別人眼前才是不道德。反方說那偷窺偷拍就道德了?正方說許他們當面做就不許人家看和拍嗎?反方說拍了也不能發(fā)網(wǎng)上。正方說就應(yīng)該上網(wǎng)曝光,才能讓他們反省改正……
帖子話題迅速發(fā)酵,又引發(fā)了一批人在網(wǎng)上吐槽譴責(zé)無良開發(fā)商,為了掙錢把房子間距縮得那么近,搞個大落地窗不是讓人看風(fēng)景就是讓大家暴露隱私窺探隱私的。還有說到學(xué)校教育只知道抓成績,忽略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老師們都要好好反省。更有先進意識的說到了本市是建筑大市,在外務(wù)工人員居全省前三,那么有誰關(guān)注過留守孩童還有留守婦女們的心理健康呢……
這些后續(xù)延伸話題是張莉沒有想到的,她的帖子掀起了一場小小的風(fēng)暴,房產(chǎn)局,住建委,土地局,教育局,甚至是稅務(wù)工商和小區(qū)物業(yè)都被那個帖子釣了出來,答疑解惑,許諾改善,加強管理,接受監(jiān)督,華龍?zhí)眠_到了論壇創(chuàng)立以來的巔峰時刻。
張莉并沒有在網(wǎng)上說到小博的遭遇,她只想譴責(zé),只想要個是非對錯的說法,說有報復(fù)心理也沒錯,但她并不想把話題引到小博身上,不想卷入輿論的漩渦,更不想把自己的家庭情況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
小博已經(jīng)接回家休養(yǎng)了,他爸在微信里說在準備回家了,問她要什么禮物,小博要什么禮物。張莉說你回來就是最好的禮物,她的語氣一如往常般平和舒緩,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
張莉發(fā)現(xiàn)樓下常常聚集著一些人,往她家樓上張望,也往對面樓上張望。有人在按門鈴,她猶疑了一下,走過去打開門。門外站著笑容可掬的幾個人,有張面孔很熟悉,電視上見到過。
張女士您好,我們想請您參加我們的“道德講堂”節(jié)目,就您網(wǎng)上發(fā)的帖子……
張莉的臉遽然黑了下來,沒容他們繼續(xù)往下說,大力關(guān)上了門。門鈴不甘心地響了一會終于沉寂下去,張莉腦袋里蜂鳴一樣的嘈雜聲,她隱約聽到了排山倒海的驅(qū)趕聲,一浪一浪地拍過來。
趙小博在房間吃過藥睡得很沉,他現(xiàn)在好像什么都不關(guān)心,寡言嗜睡,一縷劉海搭在他的眼簾上,他的頭發(fā)長了,臉型瘦削下去,鼻梁堅挺,更顯得輪廓分明,只是臉色有些蒼白。他很久沒曬太陽了,張莉想應(yīng)該找個地方帶他好好曬曬太陽,非洲的陽光一定很好,正長身體呢,不曬太陽怎么行。
趙小博父親走出機場時,很奇怪母子倆沒有來接他,張莉的手機關(guān)機了,他匆忙打車回家,手機里存著新家的地址,看了太多遍,早刻在了心里。門鎖密碼是小博的生日,家里靜悄悄的,溫馨熟悉的環(huán)境,他在微信視頻里看過無數(shù)次他們的新家。落地窗前茶幾上的咖啡杯里殘存著咖啡渣,薄泥一樣沉在杯底,像一片干涸開裂的河床。杯子旁有張母子倆的合影,兩個人笑盈盈地看著他,照片后面一行娟秀的字:等我們回來。
這是去哪了?
他心中嘀咕著去拉開窗簾,刺目的陽光讓他有些眩暈。他看到對面那一棟樓房,每一扇落地窗都嚴密地拉上了窗簾,就像一棟樓房的腦袋上安著一張張沉默的嘴巴。獨他對面那扇窗子,一樣閉合的窗簾,卻在窗玻璃上貼了一張白色的A4紙,上面打印著三個字。
對不起。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