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藝璇
西北師范大學
1905年,中國第一部電影《定軍山》在北京豐泰照相館門前放映,從此,電影正式走入中國人的視野,并逐漸成為國人生活的一部分。隨后,中國產生的第一批電影導演,例如邵醉翁、鄭正秋、張石川等人,他們作為電影的開拓者,借鑒了中國傳統(tǒng)敘事藝術和戲劇的表現(xiàn)手法,拍攝了《難夫難妻》《歌女紅牡丹》等中國電影。這些電影雖然主題經典,但在拍攝和敘事方面的技巧仍處在萌芽期,主要以固定鏡頭為主,鏡頭景別變化不大,演員表演戲劇風格明顯,故事情節(jié)簡單單一。第一代電影導演雖然缺乏經驗,但是在拍攝條件簡陋的情況下,其對電影的探索卻功不可沒。
隨后,第二批電影導演進入觀眾視野。中國第二代導演主要是指活動時間在三四十年代的一批電影工作者們,他們有的甚至活動到八十年代,這批電影導演對中國電影的貢獻無疑是巨大的。在這段時期,中國電影完成了從默片到有聲片的轉化,并且在藝術形式上又有了進一步的探索。第二代導演的創(chuàng)作往往以寫實主義為主,并逐漸擺脫了戲劇舞臺的表現(xiàn)和敘事風格,充分發(fā)揮電影的特點,創(chuàng)作出了一批優(yōu)秀的國產電影。
費穆作為第二代導演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擅長以生動的細節(jié)描繪人物心理活動,并且利用電影的表現(xiàn)手法為故事和人物服務。早期的中國電影往往以敘事為主,而費穆作為第二代電影導演,處女作《城市之夜》就展現(xiàn)了其對電影形式的探索,這部電影注重視覺造型的表現(xiàn)力,注重電影氛圍和人物情感之間的關系。而后續(xù)的代表作《小城之春》這部電影更有明顯的導演風格特點,汲取中國古典詩詞的表現(xiàn)手法,以詩意化的敘事內容和表現(xiàn)手法,將中國美學和電影視聽語言完美結合,開啟了中國電影史上的散文式電影探索之路。
電影《小城之春》主要講述了在戰(zhàn)后南方的一個小村子里,有一戶被戰(zhàn)爭摧殘的破落家庭,在這戶人家中妻子周玉紋和丈夫戴禮言過著平淡甚至枯燥的生活。丈夫戴禮言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家產又常年患病,終日郁郁寡歡。夫妻間雖然看似相近如賓卻已經沒有任何感情可言。但是有一天,一位叫做章志忱的青年醫(yī)生的到來打破了這家人苦悶的生活。章志忱是丈夫分別十年的朋友,卻也是妻子玉紋曾經的情人。作為青年醫(yī)生的張志忱,年輕富有朝氣和沉默憂郁的戴禮言完全不同,家中丈夫戴禮言的小妹戴秀也對張志忱心生愛意,但是張志忱卻無心理會小妹的感情。因為他一直沒有忘記自己的情人玉紋,他對玉紋內心渴望又不敢逾矩。同樣,玉紋雖然對丈夫盡職盡責,但她內心卻想著志忱,在兩人的相處過程中,她覺得自己對不起丈夫禮言,而禮言也對這位朋友的妻子欲拒還迎。終于禮言和戴秀發(fā)覺了兩人的情感,決定以自殺的方式成全他們。雖然禮言最后被搶救過來,但是經歷了一番情感波折的玉紋,最終選擇了回歸家庭,與丈夫重新開始,而志忱也決定離開小城。最終大家在城頭相互揮別。
影片主要遵循了傳統(tǒng)敘事一波三折的故事結構,《小城之春》主要講述了四個人物之間的情感關系。分別是玉紋與丈夫禮言的情感、玉紋與志忱的舊愛、戴秀對志忱的愛慕,四個人、三對情感線索相互交叉。區(qū)別于第一代導演對社會的批評,《小城之春》削弱了激烈的情感沖突,不再一味地教條式對社會現(xiàn)象進行批評,而是更注重運用故事情節(jié),讓觀眾對當下社會進行反思與思考。電影顯示出一種和平且悲傷的美感,在情感上的挫折,沉悶的夫妻生活中表現(xiàn)出當時社會新與舊,道德和情欲,改革和變遷之間的關系。
電影作為一種聲畫藝術,和小說的人物情感表現(xiàn)方法完全不同,小說可以用文字把人物的心理活動躍然紙上,電影則需要用視聽語言來表達情感。
《小城之春》作為中國早期電影的先鋒者,嘗試對電影的視聽語言進行探索,利用景別構圖表達情感,通過人物旁白來推動情節(jié)。在電影中通篇出現(xiàn)大量周玉紋的旁白,旁白是電影獨有的一種人聲運用手法,由畫面外的人聲對影片的故事情節(jié)、人物心理加以敘述、抒情或議論,可以令觀眾直觀地感受到人物內心的狀態(tài)和心理活動。第一人稱為敘述主體的旁白較為常見,而且有很強的代入感。語言是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元素,在電影中,開篇時周玉紋以低沉的語調自述自己內心的空虛,以捎帶怨氣的語調講述她與戴禮言情感不和的心境,用略顯激動的語氣表現(xiàn)張志忱來訪后內心的疑問與糾結。這些情節(jié)中的人物形象和內心世界,都通過語言表現(xiàn)出來,讓觀眾直觀地體會人物內心的情感。而導演有意淡化情節(jié),注重內心描繪來表現(xiàn)人物,符合古典氣息和中國傳統(tǒng)審美風格,恰似一部抒情詩,在女主人公的講述中婉婉道來,展開一部關于知識分子與國家理想,個人際遇與社會變遷的抒情長卷。
在電影的敘述角度方面,導演采用了以玉紋的主觀視角和全知視角,將對過去的記述、當下的描述和未來的表述融為一體。例如玉紋得知張志忱來到時說:“他進城了,我就沒想到他回來,他怎么知道我嫁到了這里”、“他,他們站定了等我”,這樣層次遞進式的獨白使觀眾得以窺視她內心的起伏和糾結。而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轉變,當周張兩人相見時,玉紋則再次用旁白說:“你為什么要來?你何必要來,叫我如何見你”,這樣的獨白伴隨著人稱的轉變,把玉紋對丈夫的恪守婦道與舊情人的再次重見的心情袒露無遺。不僅如此,此時導演通過不同的獨白,進行敘述角度的變化,讓觀眾多角度地體會人物內心的情感。
中國文化講究含蓄內斂,而寓情于景,借物抒情是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常用的手法,玉紋的獨白也借鑒了中國文化的表意方法。例如“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在這破敗空虛的城墻上”、“像是喝醉,像是做夢,這時候,月亮升得高高的,微微有風。”用自然環(huán)境和比喻的方式來表現(xiàn)主人公內心的情緒,讓電影富有一層朦朧的詩意,耐人尋味。
在影視藝術中,聲音作為一種造型手段,與視覺造型相結合,共同參與著電影審美的價值創(chuàng)造。所以音樂作為電影視聽語言的一部分,對影片有著極其特殊的作用。其實,在電影誕生那天起,人們就在進行有聲電影的探索,早期無聲片演員只能通過夸張的動作來表演。而隨著科技的不斷進度,電影藝術也隨著科技的進步有了更多樣的表現(xiàn)手法,影片的創(chuàng)作者們通過不斷的嘗試,發(fā)現(xiàn)音樂既可以闡述人物內心,也可以烘托出人物內心的想法和感情。隨后,音樂不僅有著代替字幕、代替現(xiàn)場樂隊的作用,還成為了影視藝術語言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電影《小城之春》中,開篇時玉紋挎著籃子走在城墻邊,大提琴低沉的聲音則表現(xiàn)玉紋心如死水一樣的內心。而對比活潑可愛的妹妹,在她出場的時候,導演運用節(jié)奏感明顯且歡快的音樂表現(xiàn)出妹妹的無憂無慮與單純。
音樂在電影中和畫面相互配合,表達不同的情況。值得一提的是,在電影中張志忱來到戴家,晚上張志忱和玉紋在屋子里聽妹妹戴秀唱歌,歌詞是“可愛的一朵玫瑰花、賽過瑪利亞。那天我在山上打獵騎著馬,正當你在山下唱歌婉轉如云霞。歌聲使我迷了路,我從山坡滾下~愛人呀,我倆相依嫦娥在樹下~”這段音樂婉轉又歡快,表現(xiàn)出妹妹戴秀對張志忱的愛慕之情,但是張志忱眼神卻一直在玉紋身上。這首歌隨著鏡頭轉向玉紋和張志忱,這時音樂雖歡快但是兩人的心情卻復雜又糾結。
導演通過音樂與畫面的結合,讓兩種藝術方式結合,突破了第一代導演單純敘事的表現(xiàn)手法,以浪漫詩意的視聽語言給觀眾帶來不一樣的視聽感受。
從符號學角度來說,電影最基本的單位就是符號。電影《小城之春》作為一部詩意化的影片,符號化的表達使得影片有更多內涵和含義,表達出一種中國內斂卻意蘊豐厚的藝術風格。
電影雖叫做小城之春,但是環(huán)境取景則是一個南方荒涼的小城,電影以幾個全景鏡頭展現(xiàn)了這個小城飽受戰(zhàn)爭摧殘后的陳舊和破敗。在電影中多次出現(xiàn)城墻這個場景,在電影一開始周玉紋就走在城墻邊上,故事中章志忱也和戴秀上過一次城墻,而與玉紋也在城墻邊上走了兩次。在現(xiàn)實生活中,城墻用來保護城市或者作為邊界的保護,而在電影中城墻則暗喻小城里面的封閉和局限。由于生活的封閉,他們的認識格局也受到了束縛。章作為一個從上海來的醫(yī)生,他的出現(xiàn)明顯給戴家人帶來不一樣的氣息,而隨著章最后離開,一切又恢復了平靜,這似乎暗示著當時國人的一種普遍生活現(xiàn)狀,安于現(xiàn)狀且被藏在固執(zhí)且封閉的思想世界當中。其次,城墻也表述三人之間的道德關系,周作為有婦之夫,她的對章的感情是受到道德約束的,而玉紋也在是否越過這層束縛之中反復糾結矛盾。
電影中的“春”不僅僅代表季節(jié),也指代了人物之間的情感,更表達了導演對人民生活恢復的希望。導演把故事放在一個南方的小城,但是展現(xiàn)的卻是當時戰(zhàn)后普通人民大眾的生活場景,電影開端殘破的城墻和周圍郁郁蔥蔥的大樹形成鮮明的對比,雖然強化了春的意象,但是也讓觀眾有一種“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荒涼之感。同樣,在戴家,到處是破舊的房屋,殘磚斷瓦,周圍卻被綠草縈繞,樹木青春,又象征著雖然人民生活遭受戰(zhàn)爭的破壞,但是人民仍然頑強地生活著,期待“春”的真正到來。
按編劇李天濟所說,費穆是按蘇東坡《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詞的意境和韻致構思全篇,這篇詩詞惆悵黯然,也正像這部電影中的意境,讓人物融入情節(jié)氣氛中,使觀眾感受到了電影中的傷感與無奈。
費穆汲取中國古典詩詞的中的傳統(tǒng)美學,借物喻人,借景抒情,深化人物內心的情感,讓影片內容的風格融為一體。作為男女主人公禮言和玉紋,在志忱出現(xiàn)之前,生活如一潭死水,毫無波瀾。但是隨著志忱的到來,讓玉紋勾起昔日的情感,重新燃起一份激動之情,同樣妹妹戴秀也是如此。在這種“發(fā)乎情止乎禮”的感情中,玉紋也再次審視了她和禮言的感情。
電影運用一些細節(jié),對人物關系和情感進行暗示。例如在章剛來戴家的時候,玉紋托人送來一盆蘭花,戴秀則送了章一個自己種的盆栽。蘭花象征著淡泊和高雅,而蘭花被放置在這種落敗又殘破地戴家,有一種不合時宜的美,這樣暗示玉紋表面和內心的糾結。盆栽種植物種類多,隱喻戴秀是充滿青春活力的女性,但是盆栽又像生活的小城,封閉狹小又受到束縛。這樣的細節(jié)讓電影中人物形象更加形象立體。除此之外,導演也依靠人物外形的變化來表現(xiàn)人物情感的變化。當玉紋知道章來之后,又借口拿被子回屋換了一件亮色開衫,這種衣服的變化帶有一種“女為悅己者容”的心情。
電影作為藝術的一種,借助影像語言,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文化美學的意境。電影《小城之春》正是有這些隱喻和意境的表達,才使影片含蓄內斂,令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