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燈
2005年,我博士畢業(yè)后,入職南方一所極為普通的二本院?!獜V東F學院,當了一名教師。
在大眾化教育時代,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有機會接受高等教育,但其中只有少數人能進入重點大學,更多的則走進數量龐大的普通二本院校。
就我所教的幾千名學生來看,他們大多出身平凡,要么來自不知名的鄉(xiāng)村,要么從毫不起眼的城鎮(zhèn)走出,身后有一個打工的母親或下崗的父親,和當下學霸們“一線城市、高知父母、國際視野”的高配家庭形成了鮮明對照。他們的去向,在嚴酷的擇業(yè)競爭中,也有著觸目可見的天花板。
作為教師,我對世界安全邊界的認定,源自對學生群體命運的觀測。二本學生作為最普通的年輕人,他們是和腳下的大地黏附最緊的生命。他們的生存空間、命運前景,社會給他們提供的機遇和條件,以及他們實現人生愿望的可能性,是中國最基本的底色,也是決定一代人命運的關鍵。
2006年6月16日,我成了廣東F學院財經傳媒系062111班的班主任。
2006年9月16日,是新生報到的日子。我留意到班上不同家庭背景的孩子,那天報到的方式完全不同,印象深刻的有幾種:
其一,一個女孩的爸爸找我反映,說看過學生宿舍后,發(fā)現沒有空調,感覺條件太差,問我能否到校外給孩子租房住。女孩看起來極為單純,面對父親對我的咨詢,眼神閃爍,茫然無助。
其二,一個男孩,眼神堅定,行李簡單,送他來學校的是比他大幾歲的哥哥。哥哥看起來受教育水平不高,遇到不清楚的事項不去問人,而是觀察別人怎么做,然后很快就熟門熟路地處理好了諸如繳費、辦卡等瑣事,一看就在外面闖蕩過,頗有社會生活經驗。
其三,一個戴眼鏡的斯文男孩,他的陪伴隊伍最為龐大,不但父母來了,爺爺奶奶也來了。男孩淡定、從容,知道我是班主任,很大方地沖我點頭微笑。
其四,一個看起來樸實、懵懂的女孩,眼神里有著不確定的害怕,和我目光相碰時,明顯想躲閃,躲閃不過,終于從嘴邊擠出了一絲不自然的笑容。從裝束看她的父母應該是農民,爸爸帶著女兒辦各種手續(xù),媽媽怯生生地躲在樹蔭下守著行李。
開學后,我特意到宿舍了解情況。第一個女孩,出生于汕頭,家里很有錢。她父親是汕頭一家公司的老板。女孩很快就適應了集體生活,性格溫和,討人喜歡。
第二個男孩,出生于農村,家里情況不是很好,但男孩性格開朗、長相英俊,他不卑不亢,喜歡也擅長與人打交道。適者生存的準則,在他身上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生活的歷練,讓他無師自通地懂得機遇的重要,在班級的首次競選中,他順利當上班干部。
第三個孩子來自惠州一個教師家庭,入學后各方面都符合好學生的標準,專業(yè)功底也不錯,對文學的感悟力超出班上別的同學很多。
但更多的孩子則悄無聲息,恰如第四個家庭中的女孩,在班上默默無聞,唯恐被別人注意到,也不愿和老師多溝通,到畢業(yè)時,都沒有給我留下特別深刻的具體印象。
從2006年入學算起,我目睹他們踏進校門并度過波瀾不驚的大學時光,隨后一直關注他們畢業(yè)后的漫長歲月。仰仗信息時代的便捷,通過QQ和微信,我隨時都能知道他們的動向。14年來,我目睹著這個群體從學生時代到完全步入社會,并和這個時代產生真實的關聯。
他們,如一個個固定的錨點,成為我對國情最直接的觀測點。他們,以一個個真實的生命,成為我對時代最真切的感知處。
從2006年9月16日算起,我已見證062111班整整14年。這14年,恰恰是中國社會變化最快、分化最明顯的14年。在梳理學生命運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拿他們和我大學的同學做對比。
我的大學時代和學生的大學時代,分屬于兩種完全不同的教育圖景——計劃經濟條件下國家主導的高等教育與市場經濟條件下資本與資源主導的高等教育。
首先,我的大學時代,教育目標指向的是為集體培養(yǎng)“人才”;而到我的學生這一代,卻變成了培養(yǎng)符合崗位需求的“就業(yè)主體”。
062111班的學生剛進入校門就被輔導員告知就業(yè)的壓力,可以說,剛剛卸下高考的重負,就繃上了找工作的弦。隨著就業(yè)不確定性的增加,學校為了增加就業(yè)的籌碼,往往沒有經過嚴密的專業(yè)論證,就增設過多工具性的課程。此外,大學考證成風,學生無所適從,盲目跟風,被各類考試牽引,根本沒法好好錘煉自己的專業(yè)能力。許多二本院校的氛圍,在極其強烈的就業(yè)壓力下,越來越像職業(yè)院校。
其次,對我和我的大學同學而言,我們獲得工作的方式,主要依賴計劃經濟年代國家包分配的政策。國家在包攬大學生就業(yè)的同時,也通過行政的力量,保證了底層家庭通過讀書改變命運的可能。
而到了062111班,隨著教育市場化的推進,他們大學畢業(yè)以后面臨的生存壓力,諸如住房、醫(yī)療、子女教育,都只能在徹底市場化的社會語境中由他們自己承擔。他們的去向,越來越受制于個體背后掌握的資源。
事實上,學生分化的開始,已說明了問題。報名時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4個孩子,除了第二個依靠極強的社會適應性,憑個人之力在現實中找到了立足之地,其他孩子的命運,仿佛更多受到一種無形魔力的牽引:第一個汕頭女孩,父母早就給她安排好了出路,念書的唯一目標,就是拿到文憑,獲得進入社會的入場券;第三個惠州男生,在父母的打點下,一畢業(yè)就回家考了公務員,在父母早就買好的房子中結婚生子;至于第四個女孩,恰如她在校時的沉默,畢業(yè)以后,沒入茫茫人海悄無聲息,我聽班上的同學說,她做過文員、銷售,賣過保險,做過微商,沒有成家,生活也無安穩(wěn)可言。
最后,計劃經濟時代的高等教育,因為畢業(yè)包分配的就業(yè)保障,我們那一代人的就業(yè)觀念,體現了對穩(wěn)定性的強烈渴望和對集體、國家的明顯依賴;但到062111班那一批孩子,他們一入校就接受自主擇業(yè)的觀念,并在多年市場經濟的洗禮中,通過商業(yè)和競爭的通道,完成了自我社會教育,因此他們更認同商業(yè)的準則,也更有創(chuàng)業(yè)的勇氣。
概而言之,畢業(yè)10年后,綜觀062111班學生的就業(yè)情況和生存狀況,可以看出,他們整體上實現了讀書改變命運的古老承諾。
對那些通過“考公”順利進入體制的學生而言,這種通道,顯示了大學教育最為直接和原初的價值,以及時代給他們提供的公平機會。
對那些順利進入銀行、證券機構的學生而言,他們的成就,得益于金融行業(yè)的快速發(fā)展以及學校提供的就業(yè)優(yōu)勢。
對那些一直堅持夢想,愿意在市場中搏擊,敢于自己創(chuàng)業(yè)的學生而言,這是他們的自信在時代和自我的認知中最好的證明。
(玉 竹摘自《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第4期,本刊節(jié)選,勾 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