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是一個謊言？

劉潤生

沿海岸建設的亞歷山大城

從古埃及三角洲，到愛丁堡的頂峰峭壁，城市就像人類幻想著隔離于自然之外的努力的縮影。古老之城亞歷山大，坐落在狹長的地中海沿岸和尼羅河三角洲西岸。南邊的馬里奧湖曾是亞歷山大的內湖，后來因農業(yè)和交通需要，大部分被改造成農用地和國際機場。

1921年，英國殖民統(tǒng)治時期，蘇格蘭人威廉·H.麥克萊恩為亞歷山大城實施了一個全新的都市總規(guī)劃，將利用包括馬里奧湖在內的所有土地作為農業(yè)用地?，F(xiàn)代亞歷山大城沿海岸建設而非往內陸延伸的格局，正是源于該計劃。

亞歷山大另一特征是坐擁兩大海灣。公元前4世紀，當亞歷山大大帝創(chuàng)建這座城，較大的海灣中間是法羅斯島。100年后一條公路直通小島和陸地。 隨后，地中海沿岸居民進行了大量原始土方工程，把法羅斯從一座島嶼發(fā)展成一個半島的龍頭。

亞歷山大兩個海灣就在半島兩邊。在19、20世紀尼羅河大壩建造之前，每年的洪水都會把河的泥沙沖積到河畔和三角洲，讓其成為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地。這個過程同時也使三角洲一直往海洋擴展。江河陸地的一系列運動，讓環(huán)馬里奧湖的這片富饒之地成為農業(yè)的理想土壤。無論地圖還是衛(wèi)星圖像上，亞歷山大都是一座人工和自然攜手塑造而成的都市。

然而，它并不是人們普遍想象中的城市。

揭穿謊言

城市之所以是一個謊言，是因為它可以用鋼筋水泥、玻璃鋼鐵、城市規(guī)劃，為人類生活創(chuàng)造一個隔絕于自然環(huán)境的空間。而疾病、塵土、荒野和農田都被屏蔽于都市之外。城市區(qū)域的劃分、填埋江河、城市新功能的落實，甚至用故事賦予城市文化，這些都促成了謊言的實現(xiàn)。只有當天災或人禍暴露了城市的脆弱性，謊言才暴露于世。

作為一個高辨識度的物理空間，城市的邊界有的是圍墻，有的是綠色的植被。即使少數(shù)城市有廣闊的郊區(qū)，其自身也有獨立的管理系統(tǒng)。當然，城市的運轉不止于此，不管城市有沒有明顯的城界，每座城市都仍然需要多方面的支撐，比如食物、淡水、建筑材料、工人、商貿人員、初級產品原材料、能源等等。

關于城市的爭論，20世紀中期出現(xiàn)了羅伯特·摩西和簡·雅各布斯之間的碰撞。摩西屬于原型規(guī)劃師，試圖通過改造環(huán)境、建設高速公路等改造地表的工程，來控制紐約的都市風貌。雅各布斯則是街頭生活的擁護者，他主張城市應該給予普通市民多元生活方式的自由，并為之維護良好的秩序。兩者代表著現(xiàn)代城市規(guī)劃的模式，前者是自上而下，后者是自下而上。然而，他們都忽略了“非人工”因素，在本質上依然把城市視為人為產物，只是人類遠景和認知演變的現(xiàn)實呈現(xiàn)。

并非所有20世紀的城市專家都無視地緣自然因素。哲學家亨利·列斐弗爾認為，應該認識城市空間和城市化是一個過程。他認為未來的城市將是全球化的所有生活方式的集合。建筑史學家希格弗萊德·吉迪恩和城市規(guī)劃專家劉易斯·芒福德都認為，城市在本質上應該是通過技術征服時間和空間的居住地。文學家雷蒙德·威廉斯從城市和鄉(xiāng)村文化比較的角度，追溯了兩者不同的發(fā)展軌跡，但他的研究還是沒有擺脫“城市即是人為空間”的主流觀點。實際上，由于固執(zhí)于城市化和技術發(fā)展必然導致全球城市化，一些學者總是強行割斷城市和自然環(huán)境密不可分的歷史。即使涉及城市空間的非人工因素，也很難逃出“自然因素也是人為選擇的結果”的困境。

紀錄片《地球脈動》劇照

城市富豪奢侈的生活需要遠方貧窮山村的原材料;都市青年的智能手機需要另一個大洲的稀有金屬。

2016年，BBC紀錄片《地球脈動》第六集記錄了旅行家大衛(wèi)·愛登堡在焦特布爾、羅馬、紐約、孟買跟蹤記錄不同動物的經歷。愛登堡試圖說明：人類只有創(chuàng)造更加適合人與動物和諧相處的環(huán)境，才能活得更好。然而他所選擇的城市，人工痕跡仍無處不在。紐約被稱為“地球上最不自然的地方”。

因而，紀錄片所呈現(xiàn)的只是城市謊言換了一件新衣，人類還是這個復雜的多物種棲息地的主導者。

邊界在哪里？

可能很多人會懷疑“城市即謊言”之說。表面上看，似乎是政府、建筑師、設計師和工程師共同建起一座城。但人們勾勒一座城市，一般有三種方式。第一，人類獨自建造城市。第二，城市是有邊界的，自然環(huán)境并不屬于城市化的范疇。第三，城市是一個包容著所有簡單個體衣食住行的抽象范疇。城市的第一種闡釋是謊言的核心，但也跟另外兩個相輔相成。

蘇格蘭首府愛丁堡也是一座依據(jù)地形而建的城市。任何到過愛丁堡的人都對此印象深刻。愛丁堡舊城的中心城堡巖，隔著一條深深的峽谷與新城隔谷對望。峽谷曾經是著名的北湖，中世紀城鎮(zhèn)的護城河，如今被建成韋弗利火車站。作為城市擴張北進中創(chuàng)建的愛丁堡新城的一部分，海灣被填埋建成土崗和王子街花園。

城堡巖和亞瑟王寶座山、布萊克福德山等其他六座山，構成了愛丁堡城的壯闊景象。試想如果沒有這七座山作為防護屏障，中世紀的愛丁堡就不可能建造一座城堡并發(fā)展與其他城鎮(zhèn)的聯(lián)系。源自凱爾特語的“愛丁堡”，意思就是“斜坡上的堡壘”。

不過，地形也不是人類周圍世界一個靜態(tài)特征。它也是多方面因素長期形成的結果。如果人類不否認城堡巖和山谷決定了愛丁堡的城市布局，那么也理應把史前的火山和冰川視為城市建造者的一員。

有了承認地質時代影響的歷史意識，可以讓人類更深入思考愛丁堡。城市化的概念，并非一個刻意剔除自然因素的過程，然而也很難說一座大城市的特征是實在的山清水秀而不是抽象上的金融中心。

另外，城市和腹地并不是一種依賴關系，而是相互成就。城市化是一個復雜的過程，需要一個遠超城市區(qū)域本身的支撐系統(tǒng)。其所需要的水電和原材料，城市自身的生產并無法滿足，只能通過基礎設施建設往外擴張，獲取各種資源。同時，城市周邊地區(qū)也因而得到支持和發(fā)展。

城市化中自然、鄉(xiāng)村和城市的關系，越深入研究和觀察，越發(fā)現(xiàn)它們密不可分。問題只是在于，城市的邊界究竟在哪里？其腹地又從哪里開始？是城市化的過程重塑了環(huán)境，還是城市本身就是環(huán)境管理過程中一系列變化的結果？

環(huán)境歷史學家威廉·克羅農和巴塔查里亞，提出了分清這些模糊界限的方式?？肆_農在其《自然的大都市：芝加哥和大西部》一書中主張，人們有必要了解美國西部的農業(yè)史，認識到農場上牛群和谷物養(yǎng)活不斷膨脹的城市人口;同時，來自城市的資金和投資也提升了周圍農村的生活水平。巴塔查里亞則是在《帝國與生態(tài)》一書中揭開了加爾各答的水利歷史，她綜述了一段罕為人知的土地投機和開墾的歷史，提醒人們不要忘記水和土地才是一座城市的根基。

從另一個出發(fā)點看，城市規(guī)劃專家尼爾·布倫納和克里斯蒂安·斯基米德提出了全球城市化的概念。布倫納和斯基米德認為，這個概念已經成為現(xiàn)實，因為全球每一個角落都在以某種方式、某種程度參與城市化的浪潮。城市富豪奢侈的生活需要遠方貧窮山村的原材料;都市青年的智能手機需要另一個大洲的稀有金屬。與此同時，人類生活產生的垃圾無處不在，即使在最深的海溝里，都有人類城市化的“痕跡”。這不是說每個地方都是城市，而是說沒有不被城市影響的地方。

那么，城市有邊界嗎，或者曾經有邊界但后來消失了？如果再深入理解城市和腹地以及其他地方的關系，還不只是物質資金上的互相支持，還有文化、經濟、政治上的聯(lián)系，并且在人類歷史上長時間存在。英國地理學家多琳·瑪西稱，城市是一個多方面、多地區(qū)交叉互動的集合，因此，城市不是一個“細胞”，而是一個很多線打成的“結”。

強化責任意識

其實，城市中那些抽象的東西是城市這個謊言中最難被理解的部分。歷史學家說，人類的文明源自人類城市的建立，那么城市肯定有一些明確的生活方式孕育了人類文明。而且，這些方式反而不是物理性的，而是哲學性的：人類離開了自然，躲避了野獸，建立起了自己的家園。從這個角度看，所有城市都共通的某種特性讓城市生活豐富多彩，并且在根本上不同于傳統(tǒng)的農業(yè)文明和游牧文明。

愛丁堡新城，填埋海灣而建成的王子街花園

現(xiàn)在世界上所有城市的三角洲海岸線，都在溫室效應、海平面上升的后果下不斷退縮。

紐約被稱為“地球上最不自然的地方”

提起城市，一般人都會知道在城市中，你才能遇到成千上萬的人，才有各種各樣的活動和機會。世界7%的人口住在千萬人口級別的城市，有26.5%的人口住在低于50萬人口的城市。將近一半人口沒有居住在城市。

在這個世界上，你住在不同的地方，其感覺可能相差甚遠。孟買的高樓和貧民窟，羅馬的古城墻，曼哈頓井然有序的街道，每個人都有自己對于城市的想象。但是，城市生活總離不開來自地形、氣候、經濟、文化等等的影響。有共同點，也有截然不同的特色。重要的是，人類需要顛覆“城市只是一個抽象集合”的觀念。

越熟悉的城市，你越能具體地描述它;越不熟悉，只會越抽象。當一個對愛丁堡和亞歷山大如數(shù)家珍的人介紹這兩座城，他們可以說出很多具體而獨特的細節(jié)，而不只是說出與其他城市的共通點。城市化可能是共通的過程，但城市的特質讓它的文化生活和形象迥然不同。

揭開城市的謊言，對人類有什么意義嗎？

現(xiàn)在世界上所有城市的三角洲海岸線，都在溫室效應、海平面上升的后果下不斷退縮。處于海洋和湖泊之間的亞歷山大更甚，到2070年，亞歷山大將有400萬人口生活在洪災易發(fā)地帶。這不僅是全球歷史性氣候變化的問題，也有當?shù)氐乩憝h(huán)境作用的雙重結果。所以，如果總是把城市和自然環(huán)境割斷，只會擴大人類認識城市本質的盲區(qū)。

多層次認識城市之所以成為城市的因素，不是刻意淡化個人對周圍環(huán)境的責任和意識。實際上，正是拆穿謊言，人類才能對形成城市的多元力量的關系有一個全新的認知，同時更清楚意識到破壞城市的災禍，到底哪些是天災哪些是人禍。如果只是幻想著未來的高科技拯救人類于不斷惡化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總是固守著人與自然、城市與腹地、城市化和荒野的二元對立思維，將無法真正理解多元而縱橫交錯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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