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美奈：若夢非夢間

程皎旸

美奈漁村

“美奈”是越南的一個城市，名字聽上去別致，意為“避風(fēng)港”。有一年2月，我從陰冷潮濕的香港逃到越南避寒，在芽莊與美奈之間選了后者，除了名字很吸引我之外，也因向往它的小眾。

臥鋪巴士

去美奈之前，我在胡志明逗留了三天，不會騎摩托車，無論去哪里都靠步行。一次次穿梭在范老五街與各種具有殖民色彩的景點之間，炎熱的人潮幾乎將我蒸發(fā)。于是我搜了一下，發(fā)現(xiàn)從胡志明去美奈很方便，雖然沒有飛機，但可以坐巴士直達(dá)，而最令我好奇的，是那臥鋪巴士。

小時候，我家就在長途汽車站附近，臥鋪巴士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上下學(xué)的路上，透過那些灰蒙蒙的小車窗，我總想偷窺里面的生活。但我從沒有坐過它，在大人們的描述里，它骯臟且危險，后來它就隨著家鄉(xiāng)，消失在我的記憶里。此刻能在遙遠(yuǎn)的東南亞乘坐臥鋪巴士，竟有一種穿越時空的懷舊感。

然而，去往美奈的睡巴卻已經(jīng)是新的模樣，紅彤彤的車身，鑲嵌一扇扇锃亮玻璃窗。乘客要先換上巴士提供的干凈拖鞋，方可上車。茄子紫的皮座椅向后傾斜，弧度剛好就是我打盹兒的姿態(tài)。車內(nèi)人不算多，附近坐著不同膚色的游客，竊竊私語之間都夾雜了幾分“巴別塔”的味道。車內(nèi)播放著越南流行歌曲，那些溫軟細(xì)膩的女聲，讓我有一種品味東南亞鄧麗君的幻覺。就這樣，在半夢半醒之間，度過了5個小時的車程。

海濱暮色

我在美奈住的是一個庭院式民宿，幾個小別墅包圍著花園。朝上看，翠綠的椰樹茂密，遮天蔽日;九重葛怒放一片，像玫紅的顏料肆意涂抹。一家三口騎著摩托車從海邊回來，手里拎著海鮮和椰子—老板告訴我們，這家人從俄羅斯來，在這里打算住一個月呢。

我并沒有打算在美奈逗留太久，行程安排只允許我玩兩天一夜。盡管如此，我還是租了一層樓的平房，室內(nèi)天地是幽深的墨綠色系，燈光昏暗，瓷磚反射出一股蔭涼，復(fù)古風(fēng)扇在天花板上旋轉(zhuǎn)，像是老電影里的浪漫場景。我興奮地在屋里照了幾輪照片，最終才發(fā)現(xiàn)馬桶是壞的，熱水也沒有。想找老板理論，但發(fā)現(xiàn)他不在了，只有他養(yǎng)的那條比特犬，正虎視眈眈盯著我。

好在那時日暮降臨，整個天空都沉浸在淺淺的胭脂色里，溫?zé)岬暮ｏL(fēng)吹散了我的不安。我順著市集向海走，經(jīng)過兜售海濱用品的店鋪，五顏六色的泳衣飄在暮色中，海風(fēng)很快也就吹散了我的怒意。

我找了一家望海大排檔坐下，在簡易的棚子里，一切都昏昏暗暗的，但眼下的海灘卻被暮色燒得正旺，橘黃、銅金、淡粉，各種暖色調(diào)被打散，深深淺淺地融在一起，散落在藏藍(lán)色的大海里，隨著波濤，涌上海灘，又退回去。

一對夫妻從遠(yuǎn)處散步而來，立在沙子里，讓海水打濕腳踝;一個中年女人獨自坐在沙上，雙手抱膝，安靜得宛如一尊雕像;還有比基尼少女，在淺海里跳浪，讓對面的朋友為她拍照。我就坐在高處的棚子里觀賞這海景，每個人都仿佛化作剪影，朦朧地印染在夢幻的色彩里，像是有了靈魂的水彩畫。

就在這時，大排檔亮起一串燈泡，橙色的光也將煙火人間點亮，四周圍的游客們喝酒、暢談、大聲說笑，而我眼前的年輕女人則靜靜地伏案寫作，動靜之間，一切都像是在印象派的畫里。

美奈海濱的日落

翠綠的椰樹茂密，遮天蔽日;九重葛怒放一片，像玫紅的顏料肆意涂抹。

美奈的白沙丘是越南的“撒哈拉沙漠”

但很快，暮色消散以后，什么“妖魔鬼怪”也都出來了，有人大叫著“老鼠—”，然后跳上椅子，引起哄笑。用餐之后，我再次行走在市集中，一切都沉浸在黑灰之中，椰子樹也成了怪誕的小獸，鋪天蓋地地向我襲來。

白沙丘的日出

在美奈的第一晚，不能睡得太沉，我提前預(yù)約了當(dāng)?shù)氐乃緳C，接我去白沙丘看日出。據(jù)說，美奈的白沙丘是越南的“撒哈拉沙漠”，盡管我不看好這樣標(biāo)簽式的廣告，但也對東南亞的沙丘充滿好奇。

早上四點半，來接我的是個黑黑瘦瘦的年輕男子，穿著背心、短褲，戴著鴨舌帽，樣貌俊朗，卻總是帶著羞怯的笑容。我猜也許是他不太會說英文的緣故，跟我交流起來總是小心翼翼。

他開著老式吉普車，軍綠色車身，四周沒有車窗，只有布簾子擋風(fēng)。車開起來的時候，整個車子發(fā)出轟鳴，晨風(fēng)大力掃過我的面龐，車外的世界化作一團(tuán)模糊的影，被迅速扔到腦后。我閉上眼，讓馳騁的快樂無限放大，仿佛自己騎上了會飛的野馬。

新生的太陽像是一只金光閃閃的貓眼，窺視著人間的熙熙攘攘。

到達(dá)白沙丘底的時候，天還沒亮，一眾游客已經(jīng)在沙上等候。整個沙丘不算大，踩在沙上的感覺十分奇妙，松松軟軟，但又并不會沉下去，像是攀著云朵做的階梯那樣，就爬到了一個丘峰上。

為了拍攝最美的日出，人們已經(jīng)舉起各種長槍短炮，霸占好位置，等著東方升起一抹紅日。

“哈嘍！可以給我們照相嗎？”有人跟我搭訕，原來是一對來自中國的老夫妻，舉著手機，向我求助。他們退休后便四處旅游，從不組團(tuán)，全靠自由行。

“手機不太會玩兒，但我們用地圖?！崩蠣斪訕泛呛堑馗异乓坝⒄Z也不太行，就瞎比劃，或者遇到說中文的，就趕緊上去問幾句。”

就在跟他們聊天之際，聽到有人歡呼，再一回頭，日出來了。緋紅色的光，穿透云層，鋪灑在沙丘，四周的一切都沉浸在夢幻的粉色里;不久，緋紅中又多了幾分金黃，像是新鮮的橘汁，滲透了整個天空。老夫妻也跟孩子似的，舉起帽子、圍巾，在光下?lián)]舞。緊接著，新生的太陽便出來了，它像是一只金光閃閃的貓眼，窺視著人間的熙熙攘攘。我就站在松軟的白沙里，被四周的歡呼包圍，覺得一切都像是海市蜃樓，甚至連自己的存在都變得輕盈。

然而，日出再美，也是轉(zhuǎn)瞬即逝，當(dāng)晨光鋪灑沙丘時，人們紛紛散去，老夫妻也不知去向。

我聯(lián)系不到我的司機，倒是搭了個順風(fēng)車，騎在越野摩托車后座，從沙丘上馳騁而下。我們在風(fēng)沙中肆意尖叫、大笑，仿佛這樣就能將瞬間的快樂延長，讓它在風(fēng)中反復(fù)回蕩。

漁村

白沙丘之后的行程有點乏善可陳。司機送我去看了看紅沙丘—和白沙丘沒什么區(qū)別，但沙子是棕紅色的。緊接著又去了仙女溪，在一條清澈流淌的小溪里行走，兩岸則是具有喀斯特地貌的紅巖小山坡，看起來不算宏偉，走著走著便厭倦了。

在這景區(qū)的入口，坐著一排等候游人的本地司機，他們都穿著最簡陋的服飾，將衣衫撩起，露出肚皮，仰視每一個經(jīng)過的游客，并盯著那些不斷交替的女性雙腿，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大聲說笑。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所謂的度假村，也許只是將游人本身的幻想，建筑在當(dāng)?shù)厝说娜粘Ｉ钪稀?/p>

我的司機準(zhǔn)時來接我，他還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樣，露出憨憨的笑。我很想問問他關(guān)于這里的生活，可惜無法交流。在沒有語言媒介的情況下，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只能在謹(jǐn)慎與猜疑中展開。

車停下來的時候，便是這天的最后一程—美奈漁村。在風(fēng)沙之中，一些小攤販在路邊兜售米粉、越式法棍。繞過他們，順著眼前的石階向下走，穿梭在來來往往的游客里，直到海灘。放眼望去，一艘艘漁船漂在淺灘上，漁民們戴著斗笠、弓著腰，將網(wǎng)里的海鮮挑揀出來，扔到身旁的水桶里。在我身后，還有一片海濱大排檔，是可以讓游人們現(xiàn)買現(xiàn)吃的好地方。

抵不住誘惑，我也買了只大龍蝦，等待老板娘處理它的時候，我便坐在大排檔里。一個小女孩在我面前玩狗，白汪汪的小奶狗，睡眼惺忪地在土地上爬，竟也沒沾染泥污。小女孩見我給狗拍照，便非常配合，把狗抱起來，像擺弄木偶一樣，逼迫狗做出看鏡頭的可愛姿態(tài)。老板娘見了，也特地跑過來，告訴我，如果想吃狗肉，她馬上就把它給殺了。我趕緊搖頭，說，這么可愛的狗，好好留著吧。那對母女沖我大笑，我拎著烤熟的龍蝦，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很快就離開這片漁村。

漁村里買的現(xiàn)烤龍蝦

那對母女對于游客的靈活態(tài)度，在我心中難以散去。據(jù)說在1995年前，美奈只是一個尚未被開發(fā)的漁村。我很難想象，如果沒有旅游業(yè)，美奈人的生活是怎樣。也許是每日都戴著斗笠，乘船出發(fā)，忙著撒網(wǎng)捕魚，任那些油畫似的陽光，灑在后背，灑在海中?；蛟S他們也不知道，這樣常見的光、沙子、紅巖，竟能帶來比海鮮還厲害的財富。

當(dāng)然這一切也只是我個人的幻想?；氐矫袼藓螅遗c司機道別，他非常熟練地倒車、加油，揚長而去。我坐在被精心設(shè)計過的花園里，開啟我的午餐，然而龍蝦已經(jīng)涼了，吃到嘴里，并沒有想象中那樣香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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