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瀑觀虹

李芷和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李白

流火炎天時節(jié)，我從繁花似錦的昆明去山城貴陽，臨行前，朋友們都說：“此行你能觀賞到黃果樹瀑布了，來信時，可別忘了給我們描繪瀑布的雄姿呀……”

真是天公不負(fù)有心人！那天，當(dāng)汽車距瀑布尚有十里之遙時，我已覺得那激動人心的瀑聲，像擂擊著的萬張鼙鼓由遠(yuǎn)而近了。

這確是霧中的瀑。我站在白蒙蒙的水霧里，耳畔是雷霆般的轟響，望著如從淡藍(lán)色的天幕上飛奪而出的雪白瀑流，我心底的波瀾就隨著它奔涌而去了。

在群山起伏的云貴高原上，珠江上源之一的北盤江在黔西南的崇山峻嶺間奔流著。北盤江的支流白水河，流經(jīng)貴州鎮(zhèn)寧的黃果樹地段，河床斷落，形成九級瀑布;黃果樹瀑布是第四級，也是最大的一級。它從河谷盡頭的峭崖上直瀉而下，射入深不可測的犀牛潭，再順著河谷向南洶涌而去;在山崩地裂的吼聲中，激揚(yáng)起遮空蔽日的蒙蒙水霧和綿綿雨絲。

我站在公路旁邊的峭崖上，陣陣山風(fēng)向我撲來，拂開了旅途帶來的疲乏，使人頓生涼意。望著滔滔南去的白水河，我想起車上那位布衣老人講的一個動人傳說：很久以前，這瀑布對面住著一個莊稼老漢。他在周圍荒無人煙的九匹坡上，千辛萬苦地栽了九十棵黃果樹，可是沒有哪一年能吃上飽飯。有一年，只有一棵樹結(jié)出金色的大黃果，其余的樹只有光禿禿的樹枝。老漢憂愁極了。一天，來了個狡猾的商人，他不知從哪兒知道了這黃果是一個寶物，便裝出一副可憐相苦苦哀求，說愿出重價買那黃果去制藥。憨厚的老漢謝絕了他的錢財，慷慨地將黃果送給了他。商人欣喜若狂，悄悄地將黃果投進(jìn)瀑下的深潭，霎那間，瀑布斷流了，深潭干涸了。潭底現(xiàn)出金銀珠寶，河谷上下頓時一片金光。那家伙倉皇沿級而下，發(fā)狂般地把珍寶摟進(jìn)一只只口袋。突然，“轟隆”一聲響，瀑布又掛上懸崖，潭水又滾滾滔滔地涌起來了，那貪婪的家伙給閃電嚇得無蹤無影。老漢站在岸上感慨地說：“好呀！瀑布，藏好你的寶貝吧！我們莊稼人是喜歡你雷霆一樣的聲音，喜歡你清潔的流水淌到田地里……”那隆隆的瀑聲，分明是在說：“老漢呵，我不是吝惜寶貝，只是不給惡人。到時候，我會將財寶全給山鄉(xiāng)百姓的?！辈家吕先诉€神秘地補(bǔ)充道：“狂風(fēng)暴雨時，如果你敢站在瀑邊的懸崖上，有時還可聽到那聲音呢;天朗氣清時，瀑布的彩虹便是潭底的珍寶閃射出來的光吶。”據(jù)說此后瀑布便得了黃果樹這個名字。想著這個寓有深意的傳說，我看到架在空中翻過群山的電線，不禁感嘆：“瀑布下游的水電站，不是讓山鄉(xiāng)夜間處處綴上珠寶，不是讓工廠的鋼花飛濺，給予人們幸福和光明么？黃果樹瀑布呀，只有今天，你才能實(shí)現(xiàn)自己的諾言?！?/p>

在瀑布對面好似要凌空而起的觀瀑亭里，隔著河谷，可以俯瞰瀑布全景。觀瀑亭玲瓏雅致;亭柱上鐫刻有清代人的一副楹聯(lián)：“白水如棉不用弓彈花自散，紅霞似錦何須梭織天生成”。清代詩人田雯曾寫了一首別致的九言詩《白水巖放歌》：“……匡廬瀑布天下稱奇絕，何如白水河灌犀牛潭;銀漢倒傾三疊而后下，玉虹飲澗百丈那可探;聲如豐隆奮地風(fēng)破碎，濤如天孫織錦花藍(lán)鬈……”真有詩情畫意！這又勾起我對明代旅行家徐霞客的懷念。三百多年前，這位不畏艱險，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的學(xué)者曾到這里。他贊嘆說：“奇景至矣！”更在日記上寫道：“……搗珠崩玉，飛沫反涌，如煙霧騰空，勢甚雄厲……”這位學(xué)者是用心血來歌頌祖國河山的壯美，用潛心的研究來豐富我們民族的文化的。然而多少年來，河山的壯麗雄偉和人民的痛苦災(zāi)難，是多么不和諧地雜揉在一起，也只有在今天……

我想著，向通往河谷底的小徑走去。濕漉漉的石階小徑沿著河谷的峭崖絕壁蜿蜒而下。轟隆隆的瀑聲越來越大;雪白的瀑布也愈近了。當(dāng)我走到距離瀑布最近的地方——觀瀑臺，仰望從蒼穹飛出的巨瀑時，才真正感到這是霧中的瀑了。瀑布沖入深潭，“襪崖轉(zhuǎn)石萬壑雷”，激揚(yáng)起輕紗般的水霧。水霧白茫茫，從綠得發(fā)黑的深潭上冉冉升起，像柔曼的鮫綃，把周圍一切都輕輕地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裹上了。霧中的瀑！它像從九天落下銀河，周身纏繞著白云;又像千萬頭抖動著銀毛的雄獅，驀地驚醒，怒吼著沖下山崗，揚(yáng)起彌漫山野的塵霧。多少個世紀(jì)以來，黃果樹巨瀑，你流了數(shù)千年，你是我們民族歷史的一位見證人！你滔滔的流水淌過中國廣袤的原野，養(yǎng)育著千百萬人民，但何處有光明和幸福？你那洶涌澎湃的激流，又怎能洗刷掉民族的苦難和恥辱！四千的歷史，一千萬平方里的土地，陳涉——孫中山——毛澤東，我們偉大的世族的多少精英人物，一代代優(yōu)秀的炎黃子孫前赴后繼，英勇奮斗，才獲得今天民族的獨(dú)立和人民的解放。黃果樹瀑布呵，你應(yīng)該成為歷史的推動者了！我深情地呼喚你，你奔騰激揚(yáng)吧，你怒吼沖瀉吧，去淹沒那些以卑鄙的商人之心來對待祖國河山的人;去警醒那些沉溺湖光山色而喪失信心、彷徨迷惘的人;去激勵那些為萬里河山更壯美麗而艱苦奮斗、勇于獻(xiàn)身的人！呵，瀑布呀！我贊美你那振奮人心的震天撼地的力量，我贊美你那雷霆般的振聾發(fā)聵的轟鳴！

在高高的觀瀑亭，固然能遠(yuǎn)眺瀑布景色，但只有到谷底距瀑布水簾一箭之地的觀瀑臺，才能見到瀑布的奇觀，隨風(fēng)而來的陣陣水珠不時撒在我的衣上，濕潤的霧氣卻輕輕地舐著人的手、臉，悄悄地浸濕人的衣履。我不禁想起王維的“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的詩句來，不過，這里的水霧確要打濕你的衣衫的。誰怕沾濕衣履，誰就不能見到奇景。那些憧憬著瀑布瑰麗景色的人們，還須不怕幾百磴石階的坎坷，不怕衣履沾濕，才能向著美好前景靠近。此時，你會不會想到，等待、懶惰和幻想只會是走向未來的羈絆呢！

舉目四望，河谷兩面峭崖壁立，樹木青蔥，在水霧中是綠綠的一片，真到“綠盡春深可染衣”的境界了。巖石和樹叢的輪廓都模糊了，像要融入淡藍(lán)色的天幕里;只有瀑布如玉一般潔白，如雪濤一般飛涌。在犀牛潭的上方，巨大的水簾后面，絕壁凹成一洞，洞口長年被瀑流遮掩，據(jù)說有游人在這“水簾洞”題壁“雪映川霞”四字，洞深六七丈，三處可見瀑流。誰想到這巨瀑懷中還別有洞天，有其它瀑布所不曾有的妙景呢？雖然現(xiàn)在仍無路可以進(jìn)去，但人們想象中的佳境則更美麗、更奇特。是的，這水霧不使人頹唐，是因?yàn)榫奁俚谋剂髋叵o人以奮進(jìn)的力量;這水霧不使人自大，是由于巨瀑的內(nèi)向藏拙給人以虛懷若谷的教益。

我像是走入到南派山水畫大師的畫卷中去了。我想起了廬山的瀑布，它秀麗而峭拔;四川省的九寨溝瀑布，它絢麗而多姿;臺灣省的天祥瀑布，它剛健而坦蕩;長白山的天池瀑布，它飄逸而高峻;雁蕩山的大龍湫瀑布，它挺拔而矯健……而黃果樹瀑布呢，它以豪邁而粗獷、雄渾而瑰麗稱著于世界，算得上瀑布中的偉大丈夫！

我欽佩它的偉岸，更驚異陽光給它的璀璨無比的色彩。陽光將水霧的紗帷照得柔和透明，藍(lán)湛湛的天空透過紗帷化作淡淡的青色的夢。山更顯得是一抹青綠，不異于一塊翡翠。瀑布卻白得耀眼，似乎不覺得它的奔流，反以為它是從深潭的波瀾中沖出來的、矗立著的白玉石柱，霎時，你會覺得河谷更明亮了，山、水和樹染上了一層金黃的光。呵，空中現(xiàn)出了彩虹，虹霓相應(yīng)，濃裝淡抹，跨在河谷上空。白緞般發(fā)亮的瀑布托住的這座彩橋是天外飛來的呢，還是潭中涌出的呢？我分不清天上的白云和雪一般飛舞的瀑流了。

彩虹使我沉浸在這滿河紅霞、漫天金光之中。我驚訝，我思索，但我知道，這不是那“萬能的造物主”——神的靈光圈，而是祖國母親心靈的閃光。是瀑布，它包納眾匯、不抉細(xì)流，才有雄偉的瀑流沖擊;它不畏艱險、一往無前，才吼出雷鳴般的聲音;它毫不吝惜地獻(xiàn)出自身，才能讓水霧映出燦爛的金光。水霧是那么細(xì)微的億萬粒水珠兒，看不出它有什么奇?zhèn)ブ?，但這來自巨瀑的霧氣，反映著陽光，讓周圍五色繽紛，金碧輝煌，爆布因之生機(jī)盎然、活力充沛。是瀑布的激揚(yáng)，才致使水霧升騰;有水霧的反射，才能有金光進(jìn)射的奇景。如果沒有陽光的照耀，水霧將毫無奇特之處，而沒有水霧的反射，那么陽光也顯得平淡無奇。大與小，明與暗，在自然界中也如此辯證統(tǒng)一，它們相互依存、互相輝映又渾然一體，成為奇光異彩的觀止！

我想，是誰的力量讓瀑布蘊(yùn)藏的珍寶發(fā)出絢麗的光呢？是時代！是億萬人民！它坦率地把全部瑰寶奉獻(xiàn)給了新時代，你瞧，我們讓它燃起萬盞明燈，轉(zhuǎn)動萬臺機(jī)輪，灌溉萬頃良田……

我仰望著這高近六十米、寬約四十米的巨瀑，真巧，它是那么接近古希臘人認(rèn)為最美的“黃金分割”的長方形。我想，當(dāng)時他們?nèi)缒芤姷竭@個巨瀑，那么定會感到阿丁城里按“黃金分割”律修建的神廟，比渾然天成的黃果樹瀑布要大為遜色;也會驚嘆中華民族的得天獨(dú)厚吧……然而，我愛黃果樹瀑布，是愛它那堅定勇敢的精神，沉著剛毅的氣質(zhì)，謙遜和勇于獻(xiàn)身的品格。它和奔騰的黃河、長江，巍峨的珠峰、昆侖，雄偉的運(yùn)河、長城，遙相呼應(yīng)，連成一氣，成為我們中華民族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