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黎巴嫩的詩人紀伯倫曾說過:“‘母親’這個詞,簡單而又偉大。包含著希望、愛戴以及人類心靈中所能包含的一切溫柔、甘美和甜蜜。母親,她就是生活中的一切。她是悲痛時的慰藉,絕望時的希望,軟弱時的力量?!痹诠沤裰型獾奈膶W長廊里,那些回憶母親、歌頌母愛的文章常常最能挑動人的神經。這些文章通過對人物肖像、語言、動作、心理的描寫,不僅寫出了母親的性格特征,還寫出了母親和子女間那濃得化不開的溫情。讀一讀,試著去體會這字里行間流露出的真摯的愛。
兄不到十歲,三姐十二三歲,我才一歲半,就全仗母親獨力撫養(yǎng)了。父親的寡姐跟我們一塊兒住,她吸鴉片,她喜摸紙牌,她的脾氣極壞。為我們的衣食,母親要給人家洗衣服,縫補或裁縫衣裳。在我的記憶中,她的手終年是鮮紅微腫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兩大綠瓦盆。她做事永遠絲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戶們送來的黑如鐵的布襪,她也給洗得雪白。晚間,她與三姐抱著一盞油燈,還要縫補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終年沒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還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舊的,柜門的銅活久已殘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面上沒有塵土,殘破的銅活發(fā)著光。院中,父親遺留下的幾盆石榴與夾竹桃,永遠會得到應有的澆灌與愛護,年年夏天開許多花。
有客人來,無論手中怎么窘,母親也要設法弄一點東西去款待。舅父與表哥們往往是自己掏錢買酒肉食,這使她臉上羞得飛紅,可是殷勤的給他們溫酒作面,又給她一些喜悅。遇上親友家中有喜喪事,母親必把大褂洗得干干凈凈,送上一份禮。到如今如我的好客的習性,還未全改,盡管生活是這么清苦,因為自幼兒看慣了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
姑母常鬧脾氣。她單在雞蛋里找骨頭。她是我家中的閻王。直到我入了中學,她才死去,我可是沒有看見母親反抗過。“沒受過婆婆的氣,還不受大姑子的嗎?命當如此!”母親在非解釋一下不足以平服別人的時候,才這樣說。是的,命當如此。母親活到老,窮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當如此。她最會吃虧,凡是她能作的,都有求必應。但是吵嘴打架,永遠沒有她。她寧吃虧,不逗氣。當姑母死去的時候,母親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來,一直哭到墳地。不知道哪里來的一位侄子,聲稱有承繼權,母親便一聲不響,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爛板凳,而且把姑母養(yǎng)的一只肥母雞也送給他。
可是,母親并不軟弱。北平有多少變亂啊,有時候兵變了,街市整條的燒起,火團落在我們院中。有時候內戰(zhàn)了,城門緊閉,鋪店關門,晝夜響著槍炮。這驚恐,這緊張,再加上一家飲食的籌劃,兒女安全的顧慮,豈是一個軟弱的老寡婦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這種時候,母親的心橫起來,她不慌不哭,要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她的淚會往心中落!
當我在小學畢了業(yè)的時候,親友一致希望我去學手藝,好幫助母親??墒?,我卻愿意升學。我偷偷的考入了師范學?!品埵?,書籍,宿處,都由學校供給。只有這樣,我才敢對母親提升學的話。入學,要交十元的保證金。這是一筆巨款!母親作了半個月的難,把這巨款籌到,而后含淚把我送出門去。她不辭勞苦,只要兒子有出息。當我由師范畢業(yè),而被派為小學校校長,母親與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只說了句:“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淚。
新年到了,正趕上政府倡用陽歷,不許過舊年。除夕,我請了兩小時的假。由擁擠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爐冷灶的家中。母親笑了。及至聽說我還須回校,她楞住了。半天,她才嘆出一口氣來。到我該走的時候,她遞給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街上是那么熱鬧,我卻什么也沒看見,淚遮迷了我的眼。
今天,淚又遮住了我的眼,又想起當日孤獨的過那凄慘的除夕的慈母。可是慈母不會再候盼著我了,她已入了土!
【摘編自《語文素養(yǎng)讀本》(人民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