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凡
河不是大河,就是條溪。溪嘛,就是小水流,很久以前老師教過的,溪字下面是個大字,不是小字,但我老是記不住。小溪嘛,就認為下面自然是個小字,因此滿滿當當?shù)爻^幾張紙,但記性卻依舊是不長的。小孩子就是這樣子的,只有親眼見過、親身淌過,才知道溪水,到底是大字還是小字。
小時候家里還是那種墻壁會掉黃土的屋子,地面坑坑洼洼,一腳踩下去,有時候黑泥就浮上了腳。那時候我身為一個孩子,還感受不到窮窘的苦澀,也全然未曾把母親的嘆息放在心上,只顧著自己天真和快樂。
那天我有了一雙新皮鞋,我沒有像媽媽一樣把它擦了又擦。也沒有等到要走親戚的時候再穿,我拿到后就上了腳。我使勁在地上蹬了幾下,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過得快樂,我縮成了一個跳動的音符,翻過黃泥磚的矮墻跺就出去找人瘋玩了,只是苦了那一叢菊花,無端受了我?guī)啄_禍害。
闖進發(fā)小的家門,我們小孩子東奔西跑,似一窩游離的黃蜂吵作一團。家里大人看著實在膩煩,便哄了我們出去玩。這下正合了我們的心意,我們結伴三人,先是沖進山里折枝鬧花,嘻嘻哈哈滿山跑了個遍,一合計,大熱天實在不好玩,不如去河邊玩玩水,這天氣就算弄濕了衣服太陽也會曬干,于是皆拍手稱贊,大家又偷摸摸去了河邊。
聽過插柳成蔭的故事,于是欣然跑到一棵壯實的柳樹前,沿著稍有攀著的地方開始爬樹,生掰硬扯下一條條嫩枝,打算將它們插在河岸的沙土里,我們還幻想明年這個時候新的一排柳樹成型的樣子,不禁有了成就感,也就干得加起勁了。甚至我們還就地劃分好了彼此的疆域,以自己的大名命之,還要來比一比誰種的柳條兒最好看。
忙活了半天,早已是汗流浹背,于是大家又決定在橋上休整片刻。兩塊搭在兩岸的預置板,便成了這里自然行走的橋。不料又想出了別的玩的花樣來,有一個小伙伴突然提出:“我們比賽甩腿吧!”我自然又是舉雙手贊成。我們?nèi)俗梢慌?,亮出各自黝黑的胖腿,兩只腳像是吊懸在空中的木棍開始上下甩動起來。前面是我們剛剛的杰作——一排插在泥中東倒西歪的柳條。再看看那棵已經(jīng)禿掉一半的老柳樹,我們心中也毫無愧意,倒是腿甩得更有勁了。
正一頓嘚瑟,腳上的鞋在空中打了幾個翻身,便一頭沖進了河里。這下好,這哪是丟了新皮鞋,分明是丟掉了我的魂。我心里一慌,不知咋的就蹦進了河里要去撈鞋。河不是大河,就是條溪。溪嘛,就是小水流,前一天下過雨它也是小水流,種樹的人才在水里撲棱半天喝了好幾口不知是否含有農(nóng)藥的水,倒也沒有覺得很委屈。只剩下了慌張,因為我當時并沒有學會游泳,彼時卻已在河池中央,在電視機前比畫著學的那一套別人的游泳姿態(tài)在這時全然不起作用了。已經(jīng)忘記是怎么上的岸。沒有追到那只鞋,一只鞋就孤零零地躺在岸邊?;丶业目謶执笥趥模议_始在岸邊號啕大哭起來,那只被我們折磨至慘的老柳樹此刻也被我的眼淚泡發(fā)得更加猙獰了。
一個丟了新皮鞋的人是不敢回家的,就在岸邊曬干自己,剛把眼淚掉完,就被鄰里親戚發(fā)現(xiàn)了三只黑不溜秋的咸魚掛在河邊上,近前一看還有兩個濕了一身,于是丟鞋的那只就被拎回家洗澡挨揍了。
母親一手拎著我的耳朵,一手拿著一根碎竹條。邊罵那碎竹枝條便滾落我的屁股上:“我要你玩水,我要你玩……”
隨同的兩個小伙伴見狀也嚇得不輕,一溜煙跑開了。那竹枝條還是記憶中的那樣可怕,不久過后,我身上的青杠杠紅條條已經(jīng)滿滿當當了。鞋還是只有一只,我哭得直哆嗦,嘴里喊著:“再也不去了,保證不去了!”
丟鞋的人面上老實抽抽搭搭,心里直埋怨這倆發(fā)小一個都靠不住,關鍵時刻都沒有人救場??次蚁麓芜€出不出去跟你們玩,想到這里,哭得更加厲害了。夏天的蟬聲從不遠處的榕樹上一聲一聲穿透而來,合奏成了一曲奇特的交響曲。
娘老子是打累了罵累了,把腳盆拖在坪里開始搓衣服,嘴里還不忘記數(shù)落幾句。我也哭累了,坐在椅子上一聲不吭地盯著那快搓融的衣服,心里仍然不太暢快。還在為那只失去的新鞋子感到心疼不已。下一雙指不定什么時候有呢,過幾天走親戚又該穿什么呢,于是眼淚又滾瓜落棗的。
眼前霧蒙蒙一片,被眼淚遮住了啥也看不清,眨巴一下看清了,立馬又被遮住了,好像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眼睛又眨巴一下,來人是剛剛在我挨揍時跑得最快的那個,打都打完了,才來,我白著眼,沒好氣地指責他。
但眼前好像有什么東西晃過,淚眼蒙朧的我沒看太真切,再眨巴一下,是熟悉的一團黑乎乎的影子,低頭看看地上那只皮鞋,是我左腳的那只。小伙伴手上拎著那只濕漉漉還能晃蕩出水的皮鞋,不就是我甩出去的那只右腳的嘛。我破涕為笑,收回了剛剛要絕交的話。
盡管這樣媽媽還是不露喜色,她撿過那只鞋,語氣稍是柔和了些,但仍正色道:“你今年就不要想再有新鞋了,后面還要走親戚的你自己就看著愛不愛惜就是?!蔽翌l頻點頭,癡癡地笑著:“我知道勒!”
河岸插的那些柳條兒后來確實長成了幾棵,但沒人知道樹的名字。也許十幾年過去如今只有我還清晰地記得這一切,記得溪字下面該是個大,記得有個朋友,在你要挨揍的時候沿著河撈鞋來救場,不知道跑了多遠,直到鞋子被障礙物攔住才敢下水去撈。也記得有一個人,扯著在河里昏昏沉沉的自己上了岸,她后來擁有了很多雙皮鞋,丟掉幾只也不會再覺得可惜。但是每每再走過那段河岸,那只晃蕩的黑色鞋影又在她的腦子里浮現(xiàn),淅淅瀝瀝的水聲把她的記憶也打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