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
1
“有坑!”
宋紫薇叫喊的同時,我感到她一把抓緊我的手臂,我緊靠她的身體。左腳輕落下去的時候,還是被晃了一下??記]有我想象得那么大,那么深。但的確把我嚇了一跳,我的心撲騰撲騰連跳幾下,左腳崴著似的再不敢肆無忌憚地朝前邁。
“嚇?biāo)牢伊耍 蔽艺f,“幸虧沒崴著腳?!?/p>
“活該!自討苦吃!本來好好地散步,你非要閉上眼!”
“你不是有意往坑里帶的吧!”
“這可難說!”宋紫薇突然笑出聲來。
“那我還是自己走吧——”說完,我試著從她手臂間抽出胳膊。起先,宋紫薇下意識地用手臂緊夾了一下,隨后,仿佛接受似的,沒再阻攔。我聽到她朝前走的腳步聲,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我愣了一下,還是保持閉著眼睛,于是張開手臂,劃水似的左右擺動,一步一步朝前挪。
說起對路的感覺,我的腳還是頭一次這么清晰。當(dāng)你閉上眼睛,整個世界仿佛都被你關(guān)閉了,你突然失去了和世界的聯(lián)系,被懸置起來。正是這種關(guān)閉,讓你不經(jīng)意間打開了連接世界的獨(dú)特通道,這讓我非常震驚。眼睛閉著,卻能看到眼前模糊、昏暗的一團(tuán),仿佛世界一下濃縮在混沌之中,那一刻,更讓我覺得整個世界突然變得真實(shí)起來。雖然宋紫薇牽著我,我每向前邁出一步,都必須試探著抬腳、落腳。在落下去的一瞬,我感覺到了腳的存在。腳像突然變成了眼睛,每一根神經(jīng)都在瞬間被激活,即使裹在鞋里,也能清楚地感覺到人行道上地磚的樣子,它們或完整或破損,平整、凸起或者凹陷,連接處縫隙的大小,甚至能感覺到鋪設(shè)地磚人當(dāng)時的心情,哪一塊鋪得用心,哪一塊鋪得心不在焉……當(dāng)然,這些地磚不知被人被車踩踏、碾壓多少次,在經(jīng)風(fēng)歷雨之后,早就變得滿目瘡痍,不是這里不平,就是那里殘缺。以前從歡城大街走過的時候,總會發(fā)現(xiàn)盲道并不規(guī)整,斷斷續(xù)續(xù)的,有的地方連盲道也沒有,即使有也被門市擺攤兒占用了,就連自行車、汽車也橫七豎八地停在路邊。想到這里,我才覺得已經(jīng)很多年沒見到路上有行走的盲人了,想是他們的路早就被人堵死,不敢出門了。以前在這樣的路上行走,我不得不集中精力,時刻看著腳下,拐彎抹角地繞開停在人行道上的車輛,偶爾還會與對面走過來的人因?yàn)榛ハ啾茏專坏貌徊良缍^。平日里感覺不到的石子,像突然從地底冒出來,時不時地被我踢到一旁,石子踩在腳下,硌在腳底板上,又酸又疼。
每向前邁一步,我都覺得無比艱難,正是這樣的試探,我才發(fā)現(xiàn),以前被忽略了的腳,變得異常敏感,仿佛瞬間萌生了無數(shù)攀爬的觸須,尋找枝干,并沿著枝干不斷攀援。
盲道地磚直線凸起的部分指引著腳的方向,圓點(diǎn)的凸起提醒著前面轉(zhuǎn)彎或有危險。就這樣,我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朝前走。但沒走幾步,一下踩在一塊磚頭上,腳底一滑,摔倒在地上,頭重重地磕到旁邊的路燈柱子上,眼前頓時冒出一片金星,疼得我趕緊用手捂頭,摩挲了一下,幸好沒出血,但鼓起一個大包。即便這樣,我還是沒睜開眼睛。過了好大一會兒,我想掙扎著爬起來,這時聽到一個小女孩大聲說:“媽……你看,叔叔摔倒了……快把他扶起來……”
一陣腳步聲傳來,小女孩伸手抓著我的胳膊,想拉我起來,但拉了幾下沒拉動:“叔叔!快起來!”
“謝謝小姑娘……”說著,我用手支撐著,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又揮舞著手臂,想要找到原來的方向。
“叔叔,你看不見?。俊毙∨⒂謫?。
“他是盲人!”這時,女孩媽媽走過來說,“你的導(dǎo)盲棍呢?”
“我……”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于是支支吾吾地說,“剛才——不知忘到哪兒了!”
“那多危險??!路上這么多人,這么多車,天快黑了,你怎么回去啊……”女孩媽媽著急地自語道。
“叔叔,你家在哪兒,要不,我送你回去?”
“就在前面不遠(yuǎn)的‘下午吧’……”
“‘下午吧’書店?”
“爸爸帶我去過,我知道那里!那里什么書都有,還有飲料,還能在那兒看書呢!”女孩拉著我的手說,“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知道路,謝謝你,小朋友!”我對小女孩說。
“給你在路邊撿了根樹枝,你拿著……”女孩媽媽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根木棍,放到我手里說,“當(dāng)個導(dǎo)盲棍用,這樣安全多了!”
我把木棍攥在手里,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想笑又不敢,想說又說不出來,這時,宋紫薇急忙跑過來,抓住我的手臂,責(zé)備似的說:“不讓你亂跑你非不聽,嚇?biāo)牢伊?!?/p>
“這下我們放心了!”女孩媽媽說,“你趕緊帶他回家吧!”
“謝謝——謝謝——”宋紫薇連聲道謝,等她們走遠(yuǎn),她攙著我,轉(zhuǎn)身朝回走,沒走幾步,實(shí)在忍不住,大笑起來,“駱家,這可真是你自找的!現(xiàn)在,這根棍還真派上用場了!”
“還笑!我的頭都磕暈了!”
“真是活該!讓你不看路啊?”
“剛才我都沒好意思睜眼,如果不裝下去,人家看到了還不得罵我???”
“行——你就裝吧!看你能裝到什么時候!”
“剛才你還真跑走了???”
“沒有,我就在旁邊看著呢,看你到底睜不睜眼!”宋紫薇邊說邊笑。
“你可真行!”
2
很多年前,有過幾次,我想在斑馬線過馬路的時候閉上眼睛,試試能不能走過去,也試一下過往的車輛會不會給我讓道??蛇@個想法一直都沒能實(shí)現(xiàn)。不是我不敢這么做,而是真不敢這么做。每次過馬路跟打仗似的,你得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能耐,路上的車飛馳而過,喇叭按得山響,有時車跑過老遠(yuǎn),還能聽到一兩句“沒長眼”的回聲。不光汽車不讓,連自行車、電動車都不讓。所以我總覺得這個想法太荒唐,也慶幸自己沒這么做,不然,橫尸街頭也說不準(zhǔn)。現(xiàn)在,不光車不讓人,你還得提防著車,冷不丁冒出一個車上貼著“實(shí)習(xí)”字樣的新手,跨過路沿石追你都有可能。
歡城這么多車,也就是新近幾年的事,自從拆遷拆出百萬千萬元戶后,村民一夜之間變成居民,瓦房轉(zhuǎn)眼變成高樓,車就多了起來,叫不上名字的好車也多了起來,滿大街都是,路在一夜之間變窄了,學(xué)校、醫(yī)院、幼兒園路段,常常堵得水泄不通,人行道上是車,路邊也是車,每到接送時間,警察都親臨現(xiàn)場指揮,即便這樣也沒法不堵。
“轟”的一聲巨響,我嚇得全身一哆嗦,感覺宋紫薇的身子也微微一顫。
“撞車了?”
“你看到了?”宋紫薇一松手,氣憤地說,“我還以為你一直閉著眼呢!”
“我聽到的!是不是很嚴(yán)重?人怎么樣?”
“沒事,車在市里還能開多快?。 彼巫限辈荒蜔┑卣f,“你不會自己看啊!”
“你怎么開的車?保險杠都撞碎了!”一個男人氣呼呼地吼道。
“你拐彎也不打轉(zhuǎn)向燈,還怪我?”另一個男人分辯道,“有你這么開車的?”
“誰要你開這么快?”
“是你沒打轉(zhuǎn)向燈,還賴我?”
“前面是個坑你也開啊?”
“除非你這樣的人才在馬路上挖坑!”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來,喇叭聲接連不斷地響起來。宋紫薇的腳步也在吵鬧聲中停了下來,我拽了拽她:“走吧,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看還不讓我看?。 彼巫限辈粷M地說。
無奈,我只得左手挎著她的胳膊,右手拿著木棍傻愣愣地站在那里聽他們爭吵。過了好大一會兒,一陣警笛鳴叫而來,宋紫薇依然沒有要走的意思。于是,我松開她的手臂,揮舞著木棍,慢慢朝前走了幾步。突然一個人大聲喝道:“你眼瞎了!拿棍子戳我!”
“對不起!”我連忙道歉,“我真沒看見?!?/p>
“這世界真瘋了,瞎子也來看熱鬧!”我聽到旁邊幾個年輕人不懷好意地嬉笑著。突然感到一只手推了一下我的后背,我的身子朝前一傾,又一只手推了一下我的前胸,我立刻失去了方向,被他們來來回回地推搡著,手里的木棍不知被誰奪了去,但我一直不敢睜開眼,怕被他們識破。
“紫薇——”我求救似的地喊了一聲。
“干什么你們!”宋紫薇聽到呼救,趕緊跑過來,厲聲喝道,“竟敢欺負(fù)一個盲人!”
“瞎子——瞎子也來看熱鬧?”
“看什么看?是路過!”宋紫薇大聲叫嚷著,我能聽到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們跟他鬧著玩的——你還當(dāng)真??!”
“滾一邊去——”宋紫薇氣急敗壞地罵道,“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
我還是頭一次見宋紫薇發(fā)這么大脾氣,我能想象她說這話時的表情,她的話似乎嚇到了他們,幾個人說笑著走開的腳步聲傳進(jìn)我耳朵里,她把木棍遞到我手上,攙著我的胳膊,一步步朝前走。
“真沒發(fā)現(xiàn)你這么厲害!”
“這還不都是你惹的?”
“剛才我差點(diǎn)笑出來……”
“你可真會裝!”
雖然有宋紫薇的攙扶,我也已經(jīng)開始適應(yīng),但還是不敢走快。我發(fā)現(xiàn),宋紫薇也漸漸適應(yīng)了,每到橫穿人行道的路沿石時,她總會下意識地夾緊我的胳膊,我也緊緊抱著她的胳膊,害怕一不小心摔倒,直到后來,我忍不住對她說:“我胳膊都有點(diǎn)酸了!”
“你還酸?我早累得又酸又疼了……”
“如果有一天,我眼睛真看不見了,你會不會還這么攙著我?”
“那得看什么情況了!”
“還有什么情況?”
“到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找誰照顧呢!”
“是啊,現(xiàn)在想真是有點(diǎn)太遠(yuǎn)了!”我心里有點(diǎn)不快,但沒表現(xiàn)出來,于是接著說道,“走了這段路,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盲人這么厲害!他們能從家里出來,還能再找回去,我要是看不見,還真不知道會怎么樣呢……”
“你要真盲成這樣,還會有‘下午吧’?我們還會認(rèn)識?”
“這倒是真的……”
宋紫薇的話說得雖然在理,但很刺耳。我只知道她在巫氏集團(tuán)做秘書,至于具體干什么,她從沒說過,我也從來不問。我們是在“下午吧”認(rèn)識,說實(shí)話認(rèn)識得有點(diǎn)突然,但又合情合理。我的“下午吧”書店在歡城大街107號,地處繁華的精品購物街,那是我繼承的一份房產(chǎn),開始時,一直沒想怎么利用,后來突發(fā)奇想,將它發(fā)展成可以休閑的“下午吧”。樓下是書店兼休閑吧,樓上是畫室、臥室。在嘈雜的購物街里,“下午吧”顯得有些不合時宜,而且,“下午吧”只在下午兩點(diǎn)之后開門營業(yè),我則利用晚上或者上午的時間作畫或者睡覺。說來也怪,即便只在下午營業(yè),也招來很多人,他們在這里讀書、休息,對他們來說,“下午吧”就像一個驛站。宋紫薇就是來驛站休息中的一個。
我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紫薇,我一直都想問你,你第一次去‘下午吧’怎么這么早?”
“那天逛街逛累了,突然發(fā)現(xiàn)這里還能歇腳,就想進(jìn)去歇會兒,喝杯茶……”
“你沒看到門上掛著的告知嗎?”
“看到了,就是不想走,感覺這里特舒服,也想試試我的判斷……”
“所以我不開門,你就不罷休?”
“是?。∥揖瓦@性格,說黏就黏上,丟都丟不掉,說走就走開,見都見不到,有時候我自己都接受不了自己!”
“這樣最簡單!”
“想不到我還真粘上了,看到你畫的油畫,就想讓你給我畫一幅,所以,第二天一早,我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又跑過去,其實(shí)也不算太早,都快十一點(diǎn)了,你還在睡——主要是那天早上起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就非想讓你給我畫張像……”
“我一夜都沒睡,所以起得晚?!?/p>
“誰讓你睡那么晚?”
“真是霸道!”
“反正我想做的事就一定得做到!”
“是啊!從那之后就被你黏上了!我不樂意做的事肯定做不好,你沒看我畫得自己看著都不舒服!”
“可我看著好!”宋紫薇激動地說,“后來躺在浴缸里的那張畫得更好!”
“我也喜歡那張《浴水的女人》……”
3
《浴水的女人》開始畫于一年前,畫過很多次,我都不滿意,宋紫薇似乎也不滿意。那天早上,宋紫薇來敲門,我還沒起床,她敲不開門不死心,又打電話,我被電話吵醒,拿起聽筒問:“哪位?”
“是我——紫薇——駱家,你快起來,給我開門!”
“我困死了——”掛上電話,想再睡一會兒,剛躺下,電話又響起來,我有些急躁,“別吵我!我還沒睡醒!”
“你把門打開,我就不吵你!”
“這么早,你有事嗎?”
“有事!”
“那你快說!”
“你開開門讓我進(jìn)去給你說!”
我知道她不會輕易離開,于是迷迷糊糊地起來,走到樓下,把門打開,只想回到床上繼續(xù)睡。過了不知多久,一陣流水聲傳來,我以為是水管漏水,趕緊起身去洗手間,發(fā)現(xiàn)宋紫薇正往浴缸里放水,于是納悶地問:“你什么時候來的?”
“你不記得了?是你給我開的門!”宋紫薇嘲笑道,“都睡糊涂了!我看你睡那么香就沒打擾你……”
“你這還不算打擾?。俊?/p>
“想讓你再給我畫幅畫!”
“真是想起什么是什么!不是畫了好幾幅了?”
“我看著都沒感覺!”宋紫薇搖著頭說,“我早上起來洗澡的時候,突然想讓你給我畫一幅泡在水里的畫像!所以就跑過來了!”
聽了她的話,我也突然有了感覺,拿來畫架時,她已經(jīng)躺在浴缸里,水浸潤著她的頭發(fā)、她的臉,她的全身……我趕緊從畫室里拿來燈,打上燈光后,覺得水過于清透,少了層次感,于是拿了兩包奶,倒進(jìn)浴缸里……
那天我畫得很快,也很激情,仿佛第一次捕捉到一種獨(dú)特的感覺,顏料在我筆下飛舞,清淡的乳白色映襯出烏黑的長發(fā),淡淡的雪青唇膏,在白潤肌膚的襯托下,冷艷而不嫵媚,加奶的水通而不透,隱隱透出豐滿的乳房和堅(jiān)挺的乳頭……當(dāng)我畫完拿給她看的時候,她興奮地尖叫起來:“簡直太美了!”
“我也沒想到泡在水里的女人那么美!”
沒等我把畫放下,宋紫薇一把將我拉進(jìn)浴缸……那天,“下午吧”一天都沒開門,我和她在房間里整整待了一天。宋紫薇穿著我的睡衣,起來的時候,突然問道:“這都什么年代了,你還開書店?”
“這事說起來太偶然,來這里很偶然,做‘下午吧’更偶然——”
“再偶然也得支撐下去吧?一天到晚見不到人,還只‘下午’營業(yè),怕是你連房租都付不起!”
“房子是我繼承的房產(chǎn),所以根本不用付房租,有來看書、買書的,留點(diǎn)茶錢,就夠了……”
“要么是來這兒買書看書的人瘋了,要么是你瘋了!”宋紫薇說,“這么大的地方,真是白白浪費(fèi)了——不過也不算浪費(fèi),至少在這兒能享受到片刻的安靜,現(xiàn)在在歡城還真難找到這么個地方……歡城的確缺少這樣的地方,可——這代價也太高了!我都不知道你靠什么養(yǎng)活自己……”
“時間和安逸……”我喝了一口咖啡,對她一笑說,“歡城人不正需要這些嗎?”
“那也不能不吃不喝吧?”
“畫畫有時候也能帶來一些收入,現(xiàn)在大都是澳洲的藏家在收藏?!?/p>
“這倒是——”宋紫薇眼前突然一亮,“回頭我給你賣幾幅?”
“現(xiàn)在已經(jīng)足夠了!”
說起來我和宋紫薇的關(guān)系很簡單,就是男女間的朋友關(guān)系,至于是怎樣的朋友,我無法定位,也說不清楚,因?yàn)槲覀兯悴簧蠎偃?,也不很親密,但又不算是普通朋友,因?yàn)槲覀円黄鸪赃^飯,一起聊過天,還一起睡過覺。
對宋紫薇來說,“下午吧”就像是她的旅館,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來的時候就像“下午吧”的顧客一樣,走的時候,我也不像送別的顧客那么客氣。更多的時候,我常常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來,又什么時候會走。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配了我的鑰匙,她不跟我說,我也懶得問。我早已習(xí)慣了她把這里當(dāng)成旅館,因?yàn)槲覀兪冀K沒有什么約定,也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她有她的生活,我依然固守在我的“下午吧”……就像現(xiàn)在,她挽著我的手臂,我還是覺得她像一條魚,永遠(yuǎn)只見水花在動,卻看不到。
今天下午沒人,我在“下午吧”待了一下午,關(guān)門后,在廚房正切土豆,宋紫薇開門進(jìn)來便說:“餓死了!”
“沒地兒吃飯了?”
“客戶請去吃飯我都沒去,要不是想著你,我早吃了!”
“那你還跑過來?”
“駱家——別做了!我想吃辣子雞了,上次在仝家吃的,味道非常好。走,我?guī)闳?!?/p>
宋紫薇說完,連拉帶拽,把我拖出來,叫了輛出租車,直奔仝家炒雞店。炒雞店里坐滿了人,連門外也擺了四五張方桌,宋紫薇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就只剩下外面一張方桌,她趕緊讓我坐下,去吧臺點(diǎn)了菜。不一會兒,蒜泥黃瓜、醋溜土豆絲、魚香肉絲三個菜便端了上來,沒想到她還專門為我要了半斤酒。我也沒推辭,倒上酒就喝起來。大盤辣子雞端上來時,薄皮青椒的辣味伴著雞肉的香味迎面撲來,宋紫薇夾起一塊肉放進(jìn)嘴里,邊吃邊唏噓:“越辣越想吃,真香——”
“確實(shí)香,味道就是不一樣!”我說,“歡城人都知道,要解饞辣子鹽,大盤辣子雞算是歡城的名吃了!”
“那可不?我吃過很多地方的炒雞,這里是最好的!”
“回頭我也試試自己炒!”
“怕你把雞糟蹋了!”
“我就不信炒不好吃!”
“行,我等著……”
“我明天就去殺雞!”半斤酒下肚,我感到頭有些昏沉,宋紫薇結(jié)完賬,她想再打車回去時,我說,“吃這么多,不如走著回去,也好消化消化……”
宋紫薇沒說什么,挽著我的胳膊,沿著人行道往回走,也許是喝酒的緣故,我突然心血來潮,對她說:“我閉上眼睛走,試試什么感覺……”
4
有了宋紫薇的幫助,我慢慢習(xí)慣了閉著眼睛走路,但依然深一腳淺一腳的。雙腳就像兩只槳,在起伏不定的波浪上劃行。因?yàn)榭床灰?,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腳雖比平時更加敏感,對于方向,卻沒有絲毫感覺。全身的神經(jīng)仿佛一瞬間都集中到了腳上,走起路來,腿繃得緊緊的,腳也不自覺地用力,我能清楚地聽到自己的腳步聲,甚至能感覺到腳在出汗。在一步步艱難的前行中,我突然發(fā)現(xiàn),它們雖然都在用力,但兩只腳踏地的力量并不完全相同,我總覺得右腳比左腳力量更大,也許是宋紫薇挎著我左臂的緣故,才讓我不自覺地向她靠近。我突然意識到,如果沒有她的攙扶,照這樣走下去,我肯定會招“鬼打墻”。我頓然醒悟:“我知道人為什么會招‘鬼打墻’了……”
“怎么了?”宋紫薇驚訝道。
“因?yàn)槿嗽诓槐娣较虻那闆r下,由于雙腳走路時用力不勻,又感覺不到,所以會產(chǎn)生錯覺,以為一直朝前走,其實(shí)走久了,就會轉(zhuǎn)圈兒……”
“駱家,你成天不出門,是不是真有障礙?”
“我說的是真的,每走一步,右腳邁出的步子就比左腳邁的大,可你并不覺得,不信你試試?”
“我可沒那功夫!”宋紫薇鼻子里“哼”了一聲說,“肯定是窩在屋子里窩出病來了!”
“帥哥、美女——開房吧?”一個中年婦女邊走邊拽我的胳膊,說,“我們這里很安全,舒適又干凈,鐘點(diǎn)房十五一小時,一夜一百八,打八折——”
“開什么開?我們回家去開!”宋紫薇不耐煩地說。
女人一聽,趕緊松開我的胳膊,離開了。
“你可真行!”我笑道,“沒有你擺不平的事!”
“那是——別說這點(diǎn)事兒,來公司討債的、上訪的,我見得多了,什么人我沒見過?還不是三言兩語就擺平?!?/p>
“是?。〔贿^——我可聽說你們巫氏集團(tuán)現(xiàn)在只剩空架子了?”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知道什么?公司只是暫時資金緊張,一時周轉(zhuǎn)困難,誰還不有緊張的時候?”宋紫薇說,“巫總這些天一直在跑資金,據(jù)說還引來了美國客商,正在洽談呢?!?/p>
“我可聽說是因?yàn)橥顿Y房產(chǎn),建‘歡城國際’虧空了,誰都知道那荒山野嶺的地方,還建歡城第一高的樓,賣給誰去!”
“你懂什么!等市區(qū)西遷,‘歡城國際’就是市中心了,又是歡城地標(biāo),寸土寸金……你這死腦筋,彎兒都轉(zhuǎn)不過來,還是老老實(shí)實(shí)畫你的畫吧!”宋紫薇轉(zhuǎn)頭又說,“我累了,打車回去!”
“打什么車,都快到了……”
“遠(yuǎn)著呢,照你這么走下去,到‘下午吧’不得走到天亮啊?你要再這樣,我可受不了老攙著你——”她抬起左臂揮了揮,大聲喊道,“出租車……”
一輛車疾駛過來,由遠(yuǎn)而近,我聽到發(fā)動機(jī)一陣轟鳴,呼嘯而過,于是笑著說:“我敢肯定它一定不是出租車……”
“這你都能聽出來?”她轉(zhuǎn)過臉面對我,說,“讓我看看——騙我——你根本就沒閉眼!”
“這還能騙你?從炒雞店出來我就一直閉著眼睛?!?/p>
“那不走了,要么咱們?nèi)ラ_房……”
“你都把人家攆走了,還好意思開房——回‘下午吧’吧!”
“那怕什么,咱再回去就是,反正我走累了!”
“就快到了,這點(diǎn)路你都不想陪我走?萬一哪天我真失明了,什么都看不到了,那怎么辦?所以我得先適應(yīng)適應(yīng),要不是你陪我,我還真是寸步難行……”
“腦子真進(jìn)水了!”
“想起以前看過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城里的人們突然患了失明癥,所有的秩序因此被打亂,人性在的丑惡也在瞬間被暴露、放大……那真是天才的想法……”
“我看你是讀書讀傻了!”
“這就像我們平常不在意的東西,突然被放大,那種感覺完全變了,就像我現(xiàn)在閉上眼睛,所有的聲音都在瞬間被放大,腳步聲,車鳴聲,嘈雜聲,甚至連樹都有了聲音。這感覺很神奇,你要不要試試?”
“我不是害怕看不見,是怕你把我?guī)侠锶ィ ?/p>
“我真有那么壞?”
“看起來不像……”
“是??!”
“那誰能看到你心里啊!”
“誰都看不透誰,所以,還不如閉上眼呢!”
宋紫薇聽我這么一說,便不再說什么,默默朝前走,我說完便有些后悔。其實(shí)我對宋紫薇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她在巫氏集團(tuán),她也幾乎不跟我說集團(tuán)里的事,連家里的事她也不說,我甚至不知道她住哪里,年齡有多大,結(jié)婚沒有。雖然歡城現(xiàn)在的大齡青年多,就像我,算是大齡中的大齡了,已過不惑,只是我自小習(xí)慣了一個人的生活,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歡城,我就幾乎不回周莊老家,因?yàn)槟赣H早在我上高中的時候就已去世,父親在更早的時候出走,現(xiàn)在也不知去了哪里。朋友們時不時地在我面前念叨該考慮自己的個人問題了,我只說順其自然。嘴上這么說,卻很少想過成家的事,覺得還是一個人好,沒有太多顧慮,也不用為誰負(fù)責(zé),只想畫好自己的畫。自從見到宋紫薇,我偶爾會想是否該跟她繼續(xù)發(fā)展,但看她的樣子,從沒說過這事,來便來了,走便走了,果真把“下午吧”當(dāng)成歇腳的驛站。憑著我對她的觀察,我想即使我愿意和她在一起,她也不一定愿意。細(xì)細(xì)想來,這樣也未嘗不好,畢竟我們沒什么約定,這樣做朋友既簡單又無牽無掛。
“人都在看你呢!”過了好大一會兒,宋紫薇才開口說道。
“是你怕被人看到吧?”我嘲諷道。
“你再不睜開眼,我就松手了!”
“這都快到了,你就不能堅(jiān)持一會兒啊!”
這時,我聽到兩輛摩托車低沉的發(fā)動機(jī)聲,油門加得很大,狂吼著,由遠(yuǎn)而近,就在從我們旁邊經(jīng)過的時候,宋紫薇下意識地夾緊我的胳膊,我也趁機(jī)抱緊她的胳膊。摩托車呼嘯而過時,我說:“現(xiàn)在的小孩也不知道從哪弄的摩托車,改裝以后,比汽車還快!剛才肯定是兩個人在比試吧?”
“嗯——”
“這又不是在專業(yè)賽道,大街上人來人往的,也不知道個深淺,油門加得賊響,老遠(yuǎn)都能聽見,起碼八十碼……”
“玩酷呢他們!”
“那也沒這么玩的!萬一遇到個情況,后果不堪設(shè)想。平??吹剿麄?,心里就害怕,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那你還不睜開眼睛啊?”
“你不知道,紫薇,閉上眼睛,你的耳朵就像被激活了,連細(xì)微的聲音都能聽得到!就像圣經(jīng)里說,上帝為你關(guān)上一扇門,也會為你打開一扇窗……”
“我可不喜歡那扇窗!我還是需要這扇門……”
5
雖然閉上眼睛,依然能感覺到忽明忽暗的汽車燈光,我不知道真正失明的人會不會看到這樣的光,不禁在心里慶幸自己能看到這個世界,還能通過自己的想象,把這個世界畫出來。
“我們真該慶幸能看到,不過閉上眼睛的感覺還是不一樣!”
“你真是病得不輕!”
“我是說你攙著我的感覺——真想這么一路走下去——”
“我可不想——我胳膊都累得不行了!你倒好!還感慨!”宋紫薇滿不高興地說,“我還想讓你照顧我呢!你要真這樣,怎么照顧我啊?”
“那還不簡單?現(xiàn)在就能把你照顧好好的!”
“還逞能,剛才幾個人奚落你,你連自己都照顧不了自己……”
“我要萬一睜開眼睛,還不得把他們嚇?biāo)腊。 ?/p>
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前面?zhèn)鱽硪魂嚺说目蘼?,急切地問:“怎么回事??/p>
“不知道!”宋紫薇冷冷地說。
“你打!有本事打死我!”女人瘋狂地吼叫著。
“回家說去——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老男人的聲音。
“他還敢打我!”女人邊哭邊說,“背著我跟一個女的開房,讓我撞見還不承認(rèn)!”
“你是看見了還是捉到了?”男人分辯道。
“我看見了!你們一起從賓館出來的——還狡辯!那女的跟你一個單位,我認(rèn)識——臭不要臉的!我明天就去你們單位!”
“你敢!”
“我就去!非讓你們單位都知道!干了見不得人的事,還不讓說!”
我聽出吵架是因?yàn)榛橥馇?,知道這事也只能由他們自己解決,別人無論怎么勸解都無能為力,于是不想再聽下去,趕緊拽著宋紫薇離開。
“真是應(yīng)了那句話:城外的人想進(jìn)去,城里的人想出來……”宋紫薇感嘆道,“早知這樣,當(dāng)初又何必在一起?”
“人要都像你就好了!”
“我怎么了——”宋紫薇說,“不過,你看他們,到現(xiàn)在非得弄個魚死網(wǎng)破,照我說,真不如好合好散!離了算了!”
“要都像你說的那樣就簡單了!哪有這么簡單的事?”
“我就喜歡簡單,也不喜歡把事情看復(fù)雜了,那活著得多累?。 ?/p>
“是??!”我感嘆道,“現(xiàn)在這樣最好!什么都不想!”
宋紫薇仿佛聽出了我的意思,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深有感觸地說:“世上哪有這么完美的事?”
“其實(shí)跟我畫畫差不多,”我嘆了口氣說,“每畫一幅畫之前,總想著會畫出比以前更好的,更完美的,但畫著畫著就沒有了激情,越畫越覺得沒意思,可還是得畫下去,不然我都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
“你會畫得越來越好的!”
“這算安慰還是鼓勵???”
“都有吧……不過,我喜歡你的畫!”
“以前激情的時候畫的畫,回頭再看時,總能找到一些瑕疵,就想重新再畫,可畫出來再看,依然有瑕疵,甚至比之前畫的還差,所以就不想再畫下去,總這么反反復(fù)復(fù)的……”
“看你活得這么灑脫,沒想到還有這煩惱……”
“人活著,可不就是因?yàn)闊???/p>
“終于到家了!”宋紫薇興奮地叫道。
我知道轉(zhuǎn)過一個彎,就到“下午吧”了,這里沒有路燈,一片黑暗,我突然睜開眼睛,掙脫她的胳膊,朝前緊跑幾步,宋紫薇嚇得一下蹲在地上,很久都沒站起來。
“怎么了?”我大笑著問。
“嚇?biāo)牢伊耍 彼巫限甭曇纛澏吨f,“你真嚇到我了!我以為你怎么了呢……”
“突發(fā)奇想,跟你開個玩笑的!”我扶她站起來說,“看來你是適應(yīng)了!”
“真沒想到你會這么做!”宋紫薇悶悶不樂地在“下午吧”坐到十點(diǎn),直到她很晚才離開,我發(fā)現(xiàn)那天她一直都沒笑過。
從那以后,我再沒見過她。后來,我在“下午吧”聽說巫氏集團(tuán)因?yàn)閭鶆?wù)破產(chǎn)了。我還特意去歡城國際看過,樓建到一半就停下來,一直立在那兒,成了真正的爛尾樓。據(jù)說巫氏集團(tuán)的巫總因?yàn)槎銈チ硕砹_斯,走的時候還帶著一個年輕女人,至于是不是宋紫薇,我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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