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濤 王大雙
【摘 要】托馬斯·阿奎納的真理論與其存在論相互呼應(yīng),兩種存在與兩種真理作為基本結(jié)構(gòu),闡明了啟示真理和理智真理的關(guān)系,并將其統(tǒng)御在同一體系之中,創(chuàng)造了信仰、理智并行不悖、相輔相成的領(lǐng)域。其真理論促進了理智憑信仰通向更深,亦協(xié)助了信仰經(jīng)理智于人更近,不僅為之后的哲學重獲自主性和自治性留下了窗口,也為后世真理論的發(fā)展提供了動力。
【關(guān)鍵詞】托馬斯·阿奎那;信仰與理智;真理論
托馬斯·阿奎那是中世紀最有理性精神的思想家之一,他贊頌理性,試圖給諸神學概念以確切定義。他承認神學和哲學的獨立和不同,但認為哲學可以作為依傍[1],帶領(lǐng)人們逐步走近并歸順上帝。
阿奎那的真理論集中體現(xiàn)了他對于神學、哲學爭論的理解和回應(yīng),展示了對于上帝、存在和人類理智的獨特認識,為中世紀學術(shù)和后世哲學提供了極有意義的理論基礎(chǔ)和啟發(fā)。
一、阿奎那的兩種存在
證“真”與證“是”是古今哲學家們都亟需回應(yīng)的思想任務(wù),自亞里士多德起,將“真”與“是”統(tǒng)一的思想路徑已經(jīng)成型,符合真理論在邏輯和常識上都便于理解和認可。然基督教的出現(xiàn)則為真理和存在的關(guān)系提供了不同的闡釋,啟示真理隨著基督教不斷完善,也逐漸獲得廣泛認可。如何協(xié)調(diào)、甚至融合客觀真理與啟示真理,是基督教神學家們必須解決的問題,阿奎從存在入手,為嘗試克服兩種真理之間的沖突鋪平了道路。
阿奎那從存在問題開始了其理論建構(gòu),他根據(jù)亞里士多德學說將存在劃分為兩類,其劃分依據(jù)就是:能否體現(xiàn)本質(zhì)。
阿奎那將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第五卷中提出的存在分為兩大類,一種是可歸屬于十大范疇的,另一種則是意味著某一表述為真的[1]3。在《神學大全》中,阿奎那闡釋了亞里士多德式的存在定義,阿奎那認為存在在一方面被用來陳述一個事物的實體,在此意義上能夠被十范疇所區(qū)分,因此它因事物實體而可被把握,這類存在中沒有缺乏和惡,比如“惡的中道”絕不存在。另一種存在是表示存在于結(jié)合中的命題的真,在這種意義上,動詞‘是’揭示了存在,存在是“(真)是”如此的存在。[2]467”
于是在第二類存在的定義下,存在亦可以是現(xiàn)實中所不存在之物。譬如聾藏于耳,啞口無言于喉,事實上聾、啞口在身體里和語詞都是“沒有”、“缺失”實體的,但是“耳聾”、“啞口”依然能以“真的”陳述被表述出來,那么它們就仍然可以被稱作是存在。
不同于第二種定義,第一種定義的存在必須要能夠在十范疇領(lǐng)域內(nèi)被陳述出來,也就是說要能夠被確切表述為在現(xiàn)實中實存的、擁有實體的某種事物。那么如“耳聾”、“啞口無言”則因為在現(xiàn)實中不擁有實體的陳述,就自然不是第一種存在。
事實上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闡述了多種不同存在,形而上學和經(jīng)驗的意義上各自有第一存在和偶性的存在;具體來說又可以分成真的存在和假的存在,以及現(xiàn)實和潛能的存在,但是阿奎那僅僅截取了其中兩種,這當然是因為如此可以更好地表達他的觀點,滿足其試圖一統(tǒng)神學和哲學、信仰和理性的需求。據(jù)此,約翰·英格里斯評價阿奎那并不是亞里士多德主義者或新柏拉圖主義者,而是深受哲學學術(shù)傳統(tǒng)影響,利用哲學思想解決神圣知識問題的忠誠多明我會教徒。[3]38”
一切被給與的事物在阿奎那的理論體系里都可以被視為存在,但并非所有存在都有本質(zhì)。在第一種存在中,本質(zhì)被十范疇陳述,且只存在于十范疇之中。即,若我們聯(lián)系存在與本質(zhì),就能用范疇容括一切被給與的事物,也就將任何被給與的事物放置進入范疇而被規(guī)定和認識的領(lǐng)域之中,使得所有被給與的事物可以被邏輯推演和分類認識,擁有邏輯和分類的人的理智得以和所有被給與的事物形成對應(yīng)關(guān)系,從而理解和掌握他們。需要注意的是,此處的事物是被給與之物,而不是任何自在之物。
至此,阿奎那已經(jīng)展開了理智對于存在的認識問題探索,他建立起了兩種存在以及其本質(zhì)的學問,就是要為他的真理論鋪平道路,而他的真理論,則呼應(yīng)其存在學說,二者相輔相成。
二、阿奎那的兩種真理
真理論種類繁多,主流真理論有符合真理論、啟示真理論、實用主義真理論等,在語言學轉(zhuǎn)向后,語義真理論和融貫論也逐漸在真理論領(lǐng)域占有一席之地。但阿奎那主要討論的依然是符合論真理論和啟示真理論之間的矛盾問題,具體體現(xiàn)為亞里士多德式客觀真理和基督教啟示真理的沖突與對立。
基督教教父們的重要工作之一就是闡釋真理,奧古斯丁援引 “我是我所是”證明上帝、存在與真理的同一,上帝就是真理和存在,再引入新柏拉圖主義等級理論,提出上帝之光能夠普照所有等級的存在,一切真觀念由此而出。安瑟爾謨則以本體論證明試圖上帝存在的真實性,提出真理就是“僅靠心里知道的正確性[4]49”。以這兩位教父為首,啟示真理發(fā)出了先聲。
阿奎那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對前輩教父們的超越,他的真理論旨在克服客觀真理和信仰真理之間的對立,故而阿奎那必須有兩個真理:第一真理和客觀真理,才能獲得可靠的“真”。
令人吃驚的是,阿奎那否認第一真理的自明性,他強調(diào)人可以通過自然擁有的理智來獲得對第一真理、上帝的認識[2]18-20。他認為盡管真理通常自明,但是人并不總能獲得自明的第一真理。
阿奎那對第一真理的探討,是以證明上帝存在的方式進行的,這就聯(lián)系了他的兩種存在學說。上帝的存在必然是超范疇的,亦是在現(xiàn)實之中難以被人的理智把握的,這就是阿奎那的第二種存在。祂的存在方式就是“是(存在)”,陳述方式則是“上帝‘是(存在)’”。對這一“是(存在)”的唯一問詢也因為祂必存在而只能有肯定的回答。因為如果要說“存在是‘不是’”,那么不但沒有否定其“是”,反而再證明了對“是”之否定的前提就是“是”。且“是(存在)”是一主謂結(jié)構(gòu),主語包含在謂語中,只要這一表述在形而上哲學層面成立,則對質(zhì)詢這一表述的回答只能是肯定的[4]9。又因為對某物“是”肯定,就不能同時是對此物之“是”否定,所以如果對“是(存在)”加以問詢時,就只能有肯定回答,即“祂是存在”,這種存在阿奎稱之為:“表述的真理性”。
阿奎那就三個實體等級體系的闡述也可以印證第二種存在對于證明上帝存在真實性的可靠效用。阿奎那提出,雖然同是物質(zhì)實體,但上帝遠超精神實體和物質(zhì)實體,位于最高級,“(上帝的)本質(zhì)和其他兩者的本質(zhì)完全不能等同。因為上帝除本質(zhì)外再無存在,上帝的本質(zhì)就是上帝存在[1]20,其他存在者皆是受上帝而造就的產(chǎn)物,其本質(zhì)絕非上帝的本質(zhì)。
所以對于第二種本質(zhì)亦可理解為:上帝是唯一的、真實存在的,超范疇而恒真的存在。這種存在不可以人的理智去追問,是不言自明的,雖然在陳述上也可以被用于被給與的事物,但“某人存在”、“某人是”和“上帝存在”、“上帝是”的意義絕對不同,在阿奎那看來,除了上帝本身的陳述外,一切關(guān)于存在的真陳述都只能顯示其與完滿上帝之間有著某些聯(lián)系[5]162。
利用五路因果律的方式,阿奎那又一次證明上帝作為唯一至高存在者的真實性[2]21-24。他從經(jīng)驗事實出發(fā),阿奎那憑借“上帝存在”作為第一因止住了早期因果律無窮后退的頹勢,就像回溯至第一原因一樣,凡是借著他物而存在者都可追溯回到自在者,所以必定存在一個只是自身的存在而是萬物的存在原因,否則萬事萬物將會在原因上遭遇無窮回溯,第一存在規(guī)定了追溯的源頭[4]20。
三重證明之后,上帝存在被證明,第一真理的真實性自然得到了證明,在上帝之中,真理與理智符合在事物中的特點得以最大程度地體現(xiàn)。上帝的存且就是第一理智本身,其認知方式是所有其它所有存在與真理的尺度和原因,真理之所來就上帝之中,祂就是自己的存在與真理,就是最高的、第一真理[2]172。在此,第一真理和上帝是同一的,比照奧古斯丁的建構(gòu),上帝的“真”、“是”“完滿(美)”就是一個三位一體,第一真理和神圣理智是一切真理和理智的源頭和尺度。通過對第一真理的認識和把握,人類理智得以向上探索最高存在,也得以朝向一切需要理性的學科研究。
三、可靠的理智真理
基督教哲學家對于真理的討論和人的理智認識緊密結(jié)合。經(jīng)過分析阿奎那在《神學大全》和《駁異端》等書中對真理問題考察,阿奎那就真理的規(guī)定可以總結(jié)為以下三點:“首先,‘真實的東西與它所是的東西的存在不可分離’”;其次,正如伊薩克和安瑟倫所說,真理是事物和對它的理解之間的相適應(yīng),更是通過精神而把握事物的正確性,真理實際上就是通過存在的事物和人們對它的理解的相互適應(yīng)而被定義的,真不真,要看理智能否適應(yīng)事物。最后,要注意物中真理又是存在在這種相適應(yīng)的直接效果中的, 認識的結(jié)果又決定了真理的正確與否,存在、真理和認識活動彼此緊密關(guān)聯(lián)[6]216。
早期教父們對于真理的探討遺留了許多問題,如果真理來源于事物,那么直接照耀內(nèi)心的啟示之光則不再唯一,如果真理只源于理智,則違背了真理源于事物的基本常識[6]126,阿奎那在前人理論的基礎(chǔ)上加以改良,引入形式和預先概念作為事物與理智相符合的中介,嘗試確保真理的可靠。
阿奎那認為,既然理智與事物相符合,那么在兩者之間進就必須擁有中介,否則難以比較聯(lián)系,阿奎那認為事物與理智的符合實際上是同一性的形式符合,“形式”要起中介作用。例如,所有人造物的真實性在于造物實現(xiàn)了人腦中造物形式的同一;對非人造物而言,其真實性、真理則在于彰顯了物本身與神圣理智關(guān)于此物的預先概念的同一。此處的“形式”是事物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是可以定義陳述的事物本質(zhì);“預先概念”是一個伊壁鳩魯術(shù)語[7]423,是在不斷重復的經(jīng)驗中形成的記憶圖象,是真實知覺陳述的標準。
到這里,阿奎那最后要解決的問題就是:何種中介足以確保人的理智真理?
這也是符合論真理必須面對的問題,經(jīng)由中介將兩個事物進行比較通常不得不引出另一個中介,無窮推遞無窮盡也。
阿奎那選擇借助上帝即第一真理作為中介,進行雙向推遞。存在于上帝中的形式原型有不同的存在方式,在上帝的思想中和人的靈魂中以及具體事物中都能存在[2]168,這些存在都是不同主體的同一個形式。于是理智和事物的符合和相適應(yīng)源于第一真理的神圣理智,自然能得到真實保障。
但人類作為存在,其理解只能囿于人的理智,阿奎那承認:真理首先存在于理智及其結(jié)合與分離,而不是感覺[2]699-703。這一論述實則有三重含義:首先,感性是理智的仆人,對人而言理智才是第一性的,即便某些情況下感性認知是人類認識的源泉,但只有理智才能進行理解、把握的行為[2]171。其次,在理智與事物的符合過程中,機械地結(jié)合和分離并不是理智對事物的把握和理解,理智先把握事物才是結(jié)合與分離活動的前提。理智必須先把握事物,才能通過諸種理智活動進行判斷。最后,正如阿奎那所說,理智通過結(jié)合、分離的多種活動認知和表述真理,通過自行領(lǐng)會事物的形式來判斷事物是否符合其形式 [2]172。所以,當判斷與事物的情形符合已知形式時,判斷為真,即得真理,真理不存于感情或幻相,只有理智判斷中才有真理。
至此抵達了阿奎那理智真理論的核心內(nèi)容:將真理限制在理智的分離、結(jié)合活動條件中,建構(gòu)一個足以容納理智與信仰的結(jié)構(gòu),使得符合真理與啟示真理并行不悖,共同靠近上帝,觀察世界。其真理理論與存在學說緊密相關(guān)又遙相呼應(yīng),兩種真理使得第一、二種存在也勢均力敵,一切事物就其是存在而言都是可知的,可知的都可以用理智考察是否為真知。如此一來“真”、“善”也通過“是”得以相互轉(zhuǎn)換,“善”使得存在擁有了可被欲求的屬性,“真”則為存在增添了與諸等級的理智的關(guān)系[2]172。”只要有了真判斷,存在就有了依靠理智進行邏輯推演并被揭示完善本質(zhì)的可能。
四、結(jié)語
首先,阿奎那真理論的最大特點就是信仰和理智并行不悖,這源于阿奎那自然神學體系中相互印證的兩種存在與兩個真理論述。相互呼應(yīng)的兩對理論造就了兩信仰和理智兩個層次,所以在回答“事物為真的原因到底是一個還是多個”的問題時,阿奎那才能做出:“在一種意義上只有一種真理據(jù)之所有事物皆真,而在另一種意義上則并非如此[2]175”的回復。可見盡管教徒阿奎那在思索真理前已經(jīng)信仰并知道真理,但“知道”和通過邏輯的概念演算來言說和展示絕不相同,阿奎那理性精神無可辯駁。
其次,阿奎那真理論是對阿維羅伊主義真理論的修正,也是對早期教父真理論述的改進。阿奎那之前,基督教普遍認為信仰真理和哲學真理純屬不同領(lǐng)域,將二者混為一談,則有“范疇錯誤”之嫌。但阿奎那認為信仰和理性、神學與哲學不是矛盾對立的二選一關(guān)系,而是一種難分你我的交流狀態(tài),通過兩種真理理論,阿奎那得出了啟示真理和哲學真理都是真理,神學和哲學兩門科學都在研究的結(jié)論。
第三,阿奎那真理論推動了符合論真理論的發(fā)展。阿奎那強調(diào)了理智認知,又保證了符合論真理論的地位。這種思路實際給出了符合論真理論得以成立的兩種可能:尋找到純粹對象,從而確定真理指向的對象,或者憑借確認純粹理智,從而確認真理本身的存在。笛卡爾大彰主體性,曰:“我思故我在”,康德憑純知識來界定真理,認為真理幻想皆在思維對象的判斷之中[8]258,這一系列學術(shù)發(fā)展其實都能串聯(lián)回阿奎那理論。
最后,阿奎那的真理論并非完美無缺,反而張力無窮。符合論真理并不能提供永恒的存在, 真理與否都可能發(fā)生本質(zhì)的變化;神學啟示真理于當下又是否能提供可用的真理論?阿奎那用精巧設(shè)計將神學與哲學糅合,使理智與信仰不悖,那么在當代,我們又應(yīng)該如何明確區(qū)分它?這些問題引發(fā)的思索,也是阿奎那真理論的寶貴遺產(chǎn)。
【參考文獻】
[1]張憲. 依傍理性走向?qū)ι竦男叛觥旭R斯·阿奎那真理論的探討[J].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07-15:67-72.
[2]阿奎那.論存在與本質(zhì)[G]. 徐龍飛,譯.許志偉:督教思想評論:第二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
[3]阿奎那.神學大全[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1999.
[4]約翰·英格利斯.阿奎那[M].劉中民,譯.北京:中華書局.2002.
[5]唐逸.安瑟倫的真理論[G].劉小楓.基督教文化評論第二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1990.
[6]Gilson E. History of Christian Philosophy in the Middle Ages[M].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95.
[7]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吳壽彭,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9.
[8]第歐根尼·拉爾修.名哲言行錄.馬永翔,等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9]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10]羅素.西方哲學史[M].何兆武,李約瑟,譯.北京:商務(wù) 印書館,1963.
[11]漢斯·昆.基督教大思想家[M].包利民,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
[12]張憲.啟示的理性[M].成都:巴蜀書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