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瑯
上期回顧:
云霧來回國給宴隨當伴娘,在機場里看見了祝凱旋,以為他是宴隨安排來接她的,上了車后才發(fā)現(xiàn),祝凱旋是來接他的表妹,是她自作多情了……
二十多分鐘以后,云霧來的酒店房門傳來幾聲叩門聲。
她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從貓眼望出去,祝凱旋的臉在里面有幾分失真。他今天的穿著打扮跟昨天的休閑風不同,今天西裝革履,人模人樣,但是沒系領帶,最上面那顆紐扣解開了,衣領微微敞開,露出鎖骨中間的那個“V”字形凹陷來。
一本正經(jīng)中帶了一點點恰到好處的放蕩,也就是俗稱的“人模狗樣”。
他仿佛知道她在看他,直勾勾地盯著貓眼看。
云霧來放下鎖扣打開門,伸手接過行李箱,順便給了他一句不是非常有誠意的“謝了”。
說完,她就要關門。
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卻撐在門上,阻止了她關門的動作。
門被他的動作推回來一些,云霧來敏感的鼻子除了聞到走廊上淡雅的小蒼蘭香氛,還辨別出一絲隱隱約約的酒精氣味。
她看到他的眼睛不甚清明,漆黑得像一灣沉沉的深潭。
她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披著一頭半干的及腰長卷發(fā),渾身散發(fā)著香波的芬芳,浴袍里面空無一物,領口松松垮垮,露出鎖骨和一片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皮膚,腰帶勾勒出身體的曲線,赤著的雙足陷進厚厚的地毯,指甲上猩紅的性感半遮半掩。
他們曾是最親密無間的人,她當然比誰都知道他受不了自己什么樣子。
所以,在這個充滿曖昧的時間、曖昧的地點里,他什么都不必說,就已經(jīng)表明了一切。
云霧來停頓一下,收了關門的力道,然后扭頭往里面走去。
如果他不介意,她也實在沒必要跟他矯情兮兮。
反正他們之間,也不差多一次,還是少一次了。
祝凱旋卻沒有馬上跟進來,他只是站在門口,盛著醉意的眼神不若平時靈敏,有些遲鈍和黏稠地粘在她的身上。
那頭搖曳的長發(fā),仿佛他的招魂幡。
云霧來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問了他一個問題:“這些年來,你有女人嗎?”
她沒指望過在彼此杳無音信的三年里,要一個正處于欲望高峰期的男人始終保持孑然一身,但是,在這個時刻,她還是固執(zhí)地想知道,如果今天換成是別的女人來開的門,他也會如此嗎。
他不答反問:“那你呢?”
他同樣想知道,如果今天是別的男人深夜造訪,她會不會松開攔門的手放任別人進來。
這是一場博弈。
良久,云霧來的眉峰輕輕往上一挑,四兩撥千斤:“女人?我當然沒有?!?/p>
短短幾句對話,把屋子里一觸即發(fā)的曖昧氛圍攪了個四不像。
反正云霧來不想在祝凱旋之前坦誠自己這幾年的狀況,萬一他來一句“我有”,豈不是把她襯托得愚蠢至極。
他要是說有,她大不了撒謊,也說有,反正這事又沒法檢查真假。
他要是說沒有,那她……
那她考慮一下。
無聲的對峙里,一切看似都被定格,不過云霧來很清楚, 祝凱旋的眼神在一點點恢復清明,屋內殘存的旖旎也一并被淡化,直到消失得無影無蹤。
最終,他沒有進門,也沒有給她回答,留下一句客套的“早點睡”以后,兀自離開了。
他還沒給她關房門。
這是最氣人的。
房間門打開太久,發(fā)出連續(xù)不間斷的嘀嘀聲,提醒房客關門。
提醒的聲音不算大,但吵得云霧來心煩意亂。她快速走過去,抬腳踢上房門前,落下一聲頗為不爽的埋怨:“走了不知道給別人關門???”
不知道他聽沒聽到。
正好兩個酒店員工路過。前一天晚上,云霧來是宴隨親自帶來入住并且吩咐員工要好生招待的,所以,她們對她印象尤為深刻。
云霧來的臉跟她的名字一樣偏清冷,乍一看,不若艷麗型的長相惹眼,但是氣質這方面絕對是人群里面數(shù)一數(shù)二能打,這也許要歸功于小時候母親逼迫她學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舞蹈。
她跟時尚圈里的人打了數(shù)年交道,衣品修煉得登峰造極,整個人透著讓人無法忽視的自信和從容。即便是站在五官異常濃烈美艷的宴隨身邊,她也絲毫不落下風。
兩個風格迥異的女人站在一起,成了一道極為養(yǎng)眼的風景線。
幾個酒店員工悄悄地給她起了個外號,叫“仙女小姐姐”。
誰能想到仙女小姐姐脾氣這么暴躁?
門關上的那瞬間,云霧來從兩位酒店員工眼里看到了不同程度的驚恐。
躺回床上,云霧來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法國和國內差了七個小時,她的時差還沒有倒過來,昨晚幾乎徹夜未眠,然后今天白天睡了長長的一覺。
現(xiàn)在,盡管她很不愿意承認,但不得不說,時差并不是她失眠的唯一原因。
另一個原因,她在反省自己是不是不該問那個問題。在法國的這些年,向她示好的男人從來不曾間斷,她向來不予理會。她曾以為自己已經(jīng)到達清心寡欲的境界,說不定這輩子都不再需要男人。
但現(xiàn)在看來,顯然不是的??赡苋艘婚e下來,就容易產(chǎn)生綺念。
如果她不問那個問題,就什么幺蛾子都沒有。
所以啊,有的時候,人還是活得糊涂些好。
云霧來一直到早上才有點睡意,再醒來是下午三點。宴隨從早上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給她發(fā)了好幾條信息,她都沒聽到信息提示音。
她揉著昏昏沉沉的腦袋坐起來,給宴隨撥了個電話過去。
“喂,云霧,你醒啦?”宴隨在忙,身邊有不少人,亂糟糟的。
“嗯?!痹旗F來口干舌燥,用肩膀夾著手機,旋開床頭柜上的一瓶礦泉水的蓋子,灌了兩口。
宴隨隨口問:“睡得好嗎?”
說實話,不太好。
“嗯,挺好的?!痹旗F來發(fā)現(xiàn)宴隨現(xiàn)在特別擅長誤打誤撞地撞在她的槍口子。
“我暫時沒空陪你,還得辛苦你自己打發(fā)一會時間了?!毖珉S被婚禮的瑣事弄得焦頭爛額,給云霧來忠告,“等你以后辦婚禮,記得一切從簡,唉,真是煩死了?!?/p>
“我又不是外來人口,在錦城,我哪里用得著人陪?!痹旗F來笑起來,“你管好自己就行,我正好也要回去一趟?!?/p>
宴隨放心了:“也是,那你路上注意安全,晚上見?!?/p>
錦城雖是家鄉(xiāng),但對云霧來而言,其實并沒有太多的去處。
從酒店出來,她買了兩束花,打車去了趟位于郊外的陵園,她的父母都葬在這里。
自從母親過世,她不想觸景傷情,踏足陵園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
反正父母已經(jīng)彼此陪伴,不會再孤單。所以,有沒有人來探望,也不再那么重要吧。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是這般自欺欺人地為自己的不孝和自私找借口。
臨近目的地,云霧來心里的不安隱隱翻騰,停住腳步深吸幾口氣,才邁步重新走過去。
陵園有人定期打掃,被收拾得很干凈。
她在父母的墓前站定,彎腰輕輕把花束放了上去,然后靜靜地看著父母的照片發(fā)起了呆。照片上的父母都還很年輕,笑容和煦,溫柔地注視著她。
云霧來沒有待太久,五分鐘左右就準備動身離開。走之前,她終于張口說了話:“爸,媽,我走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下次回國是什么時候,可能很久都沒法再來看你們?!?/p>
尾音被吹散在山風里,像一聲嘆息。
時間還早,從陵園出來,云霧來又動身前往一個叫朝暉苑的小區(qū)。
朝暉苑是很老的小區(qū)了,里面的房子房齡已經(jīng)超過三十年,每棟樓有七樓的高度,沒有安裝電梯,采光、地段都不太好,是錦城的中低檔小區(qū)。
云霧來曾經(jīng)在這里住了很多年,從十四歲父親過世開始,一直到讀研一那年。
此時此刻,她提了大包小包的禮品和水果站在小區(qū)門口,可以看到自己曾經(jīng)能稱之為“家”的那間屋子,陽臺外頭晾了幾件衣裳,迎風飄揚。
可她始終沒有辦法前進一步。
直到陽臺上探出一個中年女人的頭,嫻熟地收起衣服,云霧來才如夢初醒。
盡管知道隔了那么遠的距離,對方不可能認出數(shù)年未見的自己,云霧來還是下意識地低下頭去。
這個女人曾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照顧、疼愛她。
云霧來叫她媽媽,當然她不是云霧來的親生母親,而是干媽。
只是世事無常,她們的關系最后居然淪落到連見面都要思前顧后的地步。
就在進退兩難之際,云霧來口袋里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但她兩只手提著東西,實在騰不出手。她快速做出決定,走向門口的保安室。保安室里坐了兩個大叔,已經(jīng)不是她當年每天早晚路過都要打招呼的爺爺。
也不知道那個爺爺怎么樣了。
云霧來把東西遞過去:“大伯,看到三棟402室駱家的人的話,能不能麻煩你幫我轉交一下?!?/p>
保安大叔不是很愿意幫忙:“這里這么多戶人家,我哪里認識誰是誰哦,這么點路,你自己拎過去算了啊?!?/p>
另一個保安大叔也附和:“就是,三棟最近了,進去直走就是了?!?/p>
“不認識的話,那你們幫我處理掉吧?!痹旗F來放下東西就走。
她拎得累了,扔掉又可惜,給誰都一樣。
“欸,欸!”其中一個保安上半身探出窗子,沖她喊了兩聲,卻只看到她的背影,還接起了電話。
保安收回身子,兩人嘀嘀咕咕地翻起那堆東西來。
“都是很貴的水果呢,這獼猴桃,我女兒的男朋友第一次上門的時候拿來過,說是十塊錢一個呢。哎喲,這禮品也高級,小姑娘挺有錢的?!?/p>
“可我們上哪去給她找她說的那戶人家,總不能幫她送上門去吧?!?/p>
“要不立個牌子寫一下,她說幾棟幾戶來著?”
……
“喂,阿隨?!?/p>
“喂,云霧?!笔茄珉S打來的電話,“還在你干媽家嗎,你要在那吃飯嗎?”
云霧來快速走到路邊,無意識地順著宴隨的話應了一聲:“嗯。”
應完,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壓根沒進駱家,談何吃飯。只是,話已至此,她沒改口,想想,一個人待會也不賴。
“行。”宴隨沒懷疑,“那吃完飯過來玩吧,傅行此搞了個單身派對?!?/p>
“嗯?!痹旗F來還是隨意地應道。
“我先給你打一針預防針,今天晚上凱旋哥哥也在啊?!毖珉S比傅行此厚道多了,不像他一樣非要給祝凱旋搞驚喜,或者說是驚嚇。
云霧來揉了一下太陽穴:“知道了?!?/p>
她和祝凱旋早就見過了,如果不是她多嘴,大概率經(jīng)歷過一段親密關系了,而且明天婚禮上也要見,實在沒什么好避諱的。
單身派對的地點定在一家高級會所里。
在場的是兩位新人及伴郎伴娘團。大家都是年齡相仿的年輕人,何況明天婚禮上大家還要互相合作,男男女女不一會就混熟了。
派對過去大半個小時,祝凱旋一如從前那樣八面玲瓏、面面俱到,玩游戲、喝酒、插科打諢、為明天的接親跟伴娘套近乎,一樣都沒落下,唯獨從頭到尾沒對傅行此前一天說的“驚喜”展示零星半點的好奇。
傅行此看不下去,把他帶遠一些:“行了,別浪了?!?/p>
“你開個派對還不讓別人浪了?”祝凱旋反問,“那你讓我干嗎?”
傅行此對答如流:“你可以好奇一下我給你的驚喜。”
祝凱旋很敷衍:“哦,很好奇,所以是什么?”
傅行此覺得他很沒勁,沒好氣地說:“等會你就知道了?!?/p>
“那你現(xiàn)在說個頭?!弊P旋說著給自己倒了杯酒,敬路過的宴隨,“小隨兒,走一個?!?/p>
傅行此和宴隨兩度走到一起,祝凱旋都在其中起了不少的催化作用,所以宴隨跟他的關系很不錯。這次,她卻是難得地不賣面子:“讓傅行此代替我喝吧?!?/p>
她眨眨眼:“我先去接個人?!?/p>
傅行此將手臂擱在祝凱旋的肩上,目送老婆的身影消失在門后,另一只空閑的手去拿了酒杯過來,跟他的酒杯輕輕一碰。
好戲開場了。
約莫五分鐘以后,包廂的門再度被打開。
宴隨先進來,身后跟著云霧來。
祝凱旋眼睛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去一眼就收回了視線,整張臉沒有絲毫波動。
云霧來亦然,沖緊挨著祝凱旋的傅行此打了個招呼,卻完全沒給他眼神。
傅行此笑著沖她招了招手,湊近祝凱旋,樂了:“你們兩個也挺能裝啊。”
他之所以說“也”,是因為當年他和宴隨久別重逢之際,也是互相無視對方裝作無所謂的。
正因為是過來人,所以,哪怕祝凱旋表現(xiàn)得再滿不在乎,傅行此也半分都不會相信。
“我給大家介紹一下?!毖珉S挽住云霧來的手臂,“這是我的另一個伴娘,云霧來,以前也是我們嘉藍中學的?!?/p>
應云霧來的要求,宴隨沒有提及她的設計師身份。
其余的伴郎伴娘不認識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給予了萬分熱烈的掌聲。其中一個叫倪冬的伴郎最為鬧騰,激動得兩眼放光:“熱烈歡迎,剛才門一開,我差點以為進來了一個仙女?!?/p>
“只有一個?”宴隨橫過去一眼。
“傅嫂,我錯了?!蹦叨s緊抱頭討?zhàn)?,“兩個,你們是兩個年輕貌美的仙女!”
宴隨冷哼一聲,暫時放過倪冬,依次給云霧來介紹了一下伴郎和其他伴娘:“這是羅晶晶,這個是戚園園,這個是倪冬,這個是段皓軒,你可以叫他耗子?!?/p>
她沒介紹祝凱旋。
云霧來淡笑著沖大家擺擺手打招呼:“Hi?!?/p>
傅行此卻沒有老婆那么善良,他鉤著祝凱旋的脖子,用再平常不過的口吻介紹道:“云霧,這是祝凱旋?!?/p>
去年祝凱旋還在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要給傅行此和宴隨湊對,現(xiàn)在情況反過來了。
正所謂“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
傅行此和祝凱旋終于能夠站在彼此的角度換位思考。
傅行此明白了當時祝凱旋的惡趣味,平心而論,確實還挺好玩的,貓逗老鼠似的。
而祝凱旋也明白了當時傅行此有多么想縫住他的嘴。
聽到傅行此介紹祝凱旋,云霧來終于于進門后第一次直視他。她露出和先前跟別人打招呼一模一樣的禮貌笑容來,就連說話的語氣也是如出一轍地大方:“Hi?!?/p>
祝凱旋不太想跟她打招呼,不是他想落她的面子,而是他非常清楚,不管他們說什么、做什么,在傅行此和宴隨眼中都不單純。
當然,不打招呼更不行。
就在他打算配合她把戲演足之際,倪冬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不對啊,你們四個都是嘉藍中學的,結果就他們兩個不認識嗎?”
“說你傻,你就是傻?!焙淖映靶λ澳阕x高中的時候能認識全校的人嗎?”
倪冬振振有詞,臉不紅、心不跳地吹了起來:“我不能,但全校的人都認識我,因為我當年是風云人物?!彼掍h一轉,“你看看凱旋,再看看云霧仙女,他們讀書的時候像是默默無聞的人嗎?”
耗子的注意力全在“風云人物”四個字上,頓時笑得樂不可支:“你,風云人物?你怎么不干脆說你是校草呢?”
“要說校草,也不是不可以?!蹦叨腋投穑澳莻€時候人人網(wǎng)的校草榜,我好歹也排在前十,而且我還排在你前面的好吧?!?/p>
話題圍繞著倪冬的校草含金量有多少展開,焦點不再落在云霧來和祝凱旋的身上。
哄笑聲里,兩人的視線毫無交集,云霧來跟著宴隨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這樣挺好,參加完婚禮,她很快就會回巴黎,讓生活回歸到正軌,實在沒有必要在臨行前惹出事端,徒增牽掛。
一伙人說說笑笑一陣,閑來無事,倪冬提議玩游戲,輸?shù)娜艘邮堋罢嫘脑挻竺半U”的懲罰。
“真心話大冒險”很沒有新意,但它長盛不衰當然不是浪得虛名,試問什么懲罰能比它更帶勁。
倪冬提議玩游戲的意圖是想名正言順地跟仙女套近乎,哪料到,游戲一開局就戰(zhàn)火紛飛。傅行此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對著祝凱旋下死手,每一把炮火都沖著他去。
祝凱旋嚴防死守,但戰(zhàn)斗意愿不高,不像平時那樣進行旗鼓相當?shù)姆磽簟?/p>
倪冬和耗子見慣了傅行此和祝凱旋之間的相愛相殺,至于他們兩個,向來是墻頭草,哪邊好推,推哪邊。
這次好推的是祝凱旋,二人一擁而上,幫著傅行此圍堵祝凱旋。
眾人拾柴火焰高,祝凱旋寡不敵眾,很快被圍堵成功。
祝凱旋死在倪冬的手里,不過傅行此心安理得地把提問的權限拿來了,倪冬跟班當慣了,對此毫無異議。
傅行此一開口就擺明了是要坑死人的節(jié)奏:“真心話還是真心話?”
祝凱旋不如他意:“大冒險?!?/p>
“大冒險啊,”傅行此嗤笑一聲,“大冒險的話,那你跟倪冬舌吻三分鐘。”
瘋狂幫助傅行此圍堵祝凱旋,卻被他插了一刀的倪冬不禁滿頭問號。
“你惡不惡心?!弊P旋掀起眼皮,余光里,那個穿了一條歐式復古白裙的女人正襟危坐,就連在休閑場合都不忘挺直了腰背保持上好的儀態(tài)。她坐在他斜對面,臉上帶了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將事不關己的旁觀者姿態(tài)偽裝得天衣無縫。
她難道不知道嗎,前面就是為他們量身定做的圈套,只等著收網(wǎng)。
他沒有討價還價,一腳踩進去:“那真心話是什么?”
傅行此剛要開口,祝凱旋額角一跳,不祥的預感實在太過強烈。他事先聲明:“那么多女的在,文明點?!?/p>
“放心,很文明?!备敌写寺冻鲆荒B劣的笑來。
獵人收網(wǎng)。
“明天婚禮,伴郎伴娘共六人,要先兩兩組成一隊。我做個主,讓你先挑,你挑哪個?”
傅行此沒有食言,給出的真心話挑戰(zhàn)確實非常文明,沒有帶一丁點少兒不宜的色彩。
“嘁!”不明真相的伴郎伴娘團齊齊發(fā)出表示失望的唏噓聲。
讓一個男人在三個女人中間挑人,當然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也算得上是個很刁鉆的問題,畢竟很容易得罪人,但誰讓大冒險的選項太勁爆,把真心話硬生生對比成了“珠玉在前,瓦石難當”。
“真心話還是大冒險?”傅行此優(yōu)哉游哉地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催促道, “趕緊的?!?/p>
正常人都會選擇說真心話。
祝凱旋看了倪冬一眼。
倪冬一直是兄弟團中的搞笑擔當,他本人從不吝嗇當個諧星給大家?guī)g樂。此情此景下,他配合地捂緊了衣領做驚恐狀:“阿凱,我警告你,你別亂來,我可是個純爺們!”
眾人的哄笑聲里,祝凱旋嗤笑一聲,做了個要去拉倪冬的手勢。
大冒險的畫面太美,倪冬光是想象一下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整個人如同奓了毛的貓一蹦三尺高,退避三舍。
現(xiàn)場的氛圍徹底被炒熱,耗子立馬逮住倪冬押送至祝凱旋的面前:“冬瓜,哪里跑?”
倪冬掙脫不開,大叫:“阿凱,讓你選個伴娘而已,有什么好猶豫的。換成我,我就選霧來仙女。”
聽語氣,倪冬恨不得能代替祝凱旋成為輸了游戲要接受懲罰的人。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一年前,傅行此和宴隨重逢那日,不知道宴隨的身份的倪冬就曾對宴大美人躍躍欲試,而傅行此端著,沒戳破。
要不是祝凱旋及時趕到加以阻止,倪冬就準備觍著張大臉對未來的傅嫂下手了。
而今天,不知道云霧來身份的倪冬,再度瞎貓碰上死耗子,找準了定位,活像一臺人型“嫂子探測儀”。
傅行此也記起那茬了,記仇地在倪冬的后腦勺上拍了一掌,笑罵道:“滾一邊去,有你什么事?”
“來,有種你就親?!蹦叨沓鋈チ?,把自己的臉懟到祝凱旋的面前,“下把游戲如果我輸了,我要一樣的真心話挑戰(zhàn)?!?/p>
祝凱旋嫌棄地推開他的臉,看向傅行此,明晃晃地耍賴:“換個問題,或者讓伴娘先選?!?/p>
真心話大冒險要是能更換懲罰措施,那就失去它的意義了。傅行此當然不同意。
到底是女人心思細膩敏感些,宴隨立刻就明白了祝凱旋的意思。女人不像男人似的大大咧咧、百無禁忌,在這種幾選一的選擇里不被挑選到,多多少少有點丟面子。
每一個伴娘都是她的好朋友,都因為她才出現(xiàn)在這里,她有義務照顧到她們的感受。
她走到傅行此身邊,摟過他的脖子,跟他耳語兩句,做了解釋。
傅行此耐心地聽完。
行吧,雖然身為一個男人,他真的不覺得這有什么可避諱的,不過還是聽從老婆的吩咐,準備換個問題為難祝凱旋。
就在這時,傅行此聽到祝凱旋說:“霧來,你先挑吧。”
嗬,更精彩了。傅行此看起了好戲,沒有提醒祝凱旋違規(guī)。
云霧來正看著倪冬發(fā)笑,沒想到自己會被祝凱旋點名,略為錯愕地看過去。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叫她“霧來”。
有關對她的稱呼,一般人都叫她“霧來”,傅行此、宴隨那一幫人叫她“云霧”,因為覺得她名字的三個字里邊,云和霧更像是個整體。
至于祝凱旋,從前他向來是喜歡連名帶姓地叫她的。
情人總能給普普通通的姓名賦予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寓意。
所以,祝凱旋這個“霧來”的叫法,實則比朋友還遠一層,像是尚且陌生的人之間客套而虛偽的親昵。
不知道的人真的會以為他們今天才剛剛認識。
所有人的目光又集中到云霧來的身上。倪冬和耗子爭先恐后,拼命指著自己,希望能得到她的青睞。
祝凱旋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她,等待她的答案。
歡聲笑語中,豎起一道只有他和她才能感知到的無形屏障。
逼仄、狹隘,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云霧來輕輕哂笑,把問題丟給她干什么。他希望她怎么回答,選他嗎?
她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幾秒鐘,然后稍微偏過頭,看向沖她瘋狂暗示的倪冬:“那就倪冬吧?!?/p>
雖然一直在積極地毛遂自薦,但是倪冬更多的是出于一種為了活躍氣氛的心態(tài)。
因為他非常清楚自己的顏值和祝凱旋存在一定程度的差距,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一般的姑娘當然會首選最帥的人。
所以,當聽到云霧來說出自己的名字的時候,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真的選我?。俊彼豢芍眯诺貑柕?。
“怎么了,我不可以選你嗎?”云霧來反問。
倪冬點頭如搗蒜:“當然可以了?!彼麑嵲拰嵳f,“我只是以為你會選阿凱?!?/p>
終于相信自己被幸運女神眷顧,倪冬整個人陡然興奮起來:“我就說嘛,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那么膚淺,只看外表的,還是有人懂得欣賞內在美的?!?/p>
“嗯,我比較欣賞你這種活潑可愛類型的男孩子?!痹旗F來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我媽叫我離桃花眼的男人遠點?!?/p>
傅行此和宴隨已經(jīng)快笑瘋了。
祝凱旋扯了扯嘴角。出爾反爾的女人,她以前最喜歡的明明就是他的眼睛。
既然其中一對伴郎伴娘已經(jīng)確定下來,傅行此干脆讓剩下兩個伴娘也把伴郎挑了。
伴娘之一的戚園園已經(jīng)有未婚夫,帥哥縱然養(yǎng)眼,但既然不能摘,還是留給能摘的人吧。她率先指向耗子:“那我選你吧?!?/p>
跟倪冬一樣,耗子也很吃驚。
誰能想到這些伴娘一個兩個都跳過了祝凱旋,不知道是眼神不好使,還是單純不好男色。
傅行此同樣很是費解,云霧來的選擇,他倒是能理解,左右不過是女孩子家要面子才不選前任,但戚園園又是怎么回事?
他扭過祝凱旋的臉,左右看了看:“是我友情濾鏡太厚了?”
落單的伴郎伴娘只剩下羅晶晶和祝凱旋,他們自動湊成一對。
其實,早在一年前,羅晶晶是對祝凱旋有過意思的,后來在他的婉拒下,這場單戀無疾而終,黯然收場。
雖然現(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不喜歡他了,雖然伴郎伴娘組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她還是覺得頗為不自在。
她偷偷打量祝凱旋,看到他坐在不遠處。男人的臉皮到底比女人厚,即便是成了被挑剩下的那個,他也無所謂,不知道他笑著跟傅行此說了些什么,一副對組隊的結果毫無異議的模樣。
羅晶晶暗罵自己放不開,別人從來沒放在心上的事,時過境遷早已翻篇,她何必自己腦補太多。
如是想著,她收回目光。
正在這時,她敏感地感知到一道不太友好的視線凝在自己身上。順著這道視線,她很輕易地找到了它的主人。
正是宴隨那個遠道而來的伴娘。
對視的瞬間,云霧來沖她禮貌地笑了笑,并無任何異常。
羅晶晶連忙也沖云霧來友好地一笑。
這是兩個不熟悉的人不小心對視時會有些尷尬的正常反應。
隨后,云霧來就看向了別處。那令人不舒服的壓迫感再也無處尋覓。
羅晶晶放心下來,看來是自己的錯覺,無冤無仇的,別人怎么可能對她抱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敵意。
組隊結束,游戲繼續(xù)。
傅行此有分寸,沒繼續(xù)逮著祝凱旋薅羊毛。
其實當時宴隨選伴娘的時候并沒有考慮到云霧來,是傅行此說服了她邀請云霧來前來——不為別的,就為祝凱旋從未改過的“凱旋歸來”和這些年的孑然一身。
把這兩個人湊到同一個場合,他的任務就算是完成了,至于剩下的,他不可能強行摁頭,還是要看當事人自己的造化。
接下來的時間,祝凱旋與云霧來得以相安無事。
晚上十點,宴隨跟云霧來耳語兩句,兩人一起站了起來。
宴隨走到傅行此的身邊,親昵地捏捏他的肩膀,說:“我要回去了?!?/p>
“這么早?”傅行此問,“云霧也走了?”
“不早了,我明天早上五點就得起來化妝,云霧倒時差,這幾天都沒睡好。”宴隨沖大家做了個“拜拜”的手勢,說,“你們玩得開心,我們先走了啊?!?/p>
云霧來也跟大家道別。
昔日的戀人在這種時刻總能保持高度的默契,彼此不動聲色地跳過了對方。
等到兩個女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后,傅行此想到自己的良苦用心沒有得到半分回報,忍不住損了祝凱旋一句:“垃圾?!?/p>
“你更垃圾?!弊P旋反擊。
“比如?”不知道自己垃圾在哪的傅行此愿聞其詳。
祝凱旋沉默一會,不耐煩地說:“你管好自己結婚的事行不行,怎么那么愛多管閑事?!?/p>
“這下你知道你去年有多煩人了?”傅行此嘲諷道。
祝凱旋發(fā)現(xiàn)了盲點:“所以,你覺得我撮合你和你老婆很煩人?”
正好宴隨忘帶東西回來包廂,順嘴問了一句:“你們倆在說什么呢?”
祝凱旋立馬把傅行此賣了:“他覺得我之前不該撮合你們倆?!?/p>
聞言,宴隨似笑非笑地看向傅行此:“哦?”
傅行此好不容易好言好語地哄走了宴隨,啼笑皆非地質問祝凱旋:“祝凱旋,你什么毛病,還給我恩將仇報上了?”
祝凱旋沒有搭腔,把玩著手里半滿的酒杯,琥珀色的液體在厚厚的玻璃壁里折射出微弱的光芒。
到底誰恩將仇報?
俗話說得好,兄弟妻不可欺,這個“妻”包括但不限于現(xiàn)任、前任、喜歡過的人,甚至是喜歡過自己的人。
范圍很廣,但沒辦法,人的占有欲就是這么不講道理。
去年倪冬看上宴隨而傅行此不方便表態(tài)的時候,是他祝凱旋執(zhí)意把那個愣頭青給攔下來的。
傅行此倒是好,云霧來選倪冬的時候,全場就屬他笑得最狂。
第二章? YWL
傅行此和宴隨的婚禮宣誓儀式在嘉藍中學舉行。為了更好地配合場地的氛圍, 伴郎伴娘都穿上了嘉藍中學的校服,一直到晚上的喜宴,才會換成正裝。
兩位新人不是同一屆的,伴郎伴娘服是按照新郎那一屆的校服做的,校服在原來的基礎上進行了細微的改良, 幾乎與原版無差。
云霧來早上不到六點就起來了。梳妝完畢,她站在酒店的落地鏡前, 看著鏡子里那個穿著校服的自己,不由得好一陣恍惚。
上一回她穿上這身衣服,還得追溯到九年前。
為了更大程度地還原高中生的模樣,她扎了馬尾,穿上球鞋,取下了身上所有的首飾, 臉上只畫了眉毛、掃了一層淡之又淡的打底。這妝,別說直男,就是直女也看不太出來。
有那么一瞬間, 她覺得似乎回到了高中時代。
清晨的錦城很安靜,冬天的時候,天還黑著,一打開家門,空氣里滿是濕漉漉的霧氣, 清冽又冰涼。她背著書包,輕手輕腳地關上家門下樓。那時候的市容市貌管理還不嚴格, 小區(qū)外面亂七八糟地停滿了冒著熱氣的早餐推車, 賣什么的都有,手抓餅、油條、豆?jié){……不過,選擇雖多,每天吃,她也會膩。興致缺缺地看了一圈,她抱著不餓死就好的心態(tài)隨便買了點什么,然后把袋子掛在手腕上,慢悠悠地行路。她走十分鐘左右,就會來到車站。K729號公交車直達嘉藍中學,在公交車上,她會看到窗外的天慢慢大亮,整座城市從沉睡中醒來。
記憶很鮮活,仿佛她昨天才經(jīng)歷過這樣一個早晨。
但鏡子里的自己,分明和從前十六歲的自己是不一樣的。經(jīng)歷過成人世界的毒打,她眼神里的稚嫩和青澀早就不見了。
其實,現(xiàn)如今,小孩扮成熟,大人愛裝嫩,學生和社會人士的外表差距壓根沒有什么明顯的分界線。非要說二十多歲的年紀穿這身衣服有多違和,其實也談不上,但大約是心境變了,她怎么看都覺得自己和這身打扮格格不入,就跟隔了個次元似的。
宴家。
云霧來上到三樓宴隨的房間,羅晶晶正好從里面出來反手關上門,兩人打了個照面。
云霧來覺得宴隨的另外兩個伴娘長得有點像,就連名字也都是ABB形式的。要不是有了伴郎伴娘組隊那事,她一時半會可能還真的沒法區(qū)分她們兩個。
她笑著招了招手:“Hi,晶晶?!?/p>
“早啊,霧來?!绷_晶晶也笑著回應,“你吃早飯了嗎?”
云霧來:“沒呢?!?/p>
羅晶晶說:“那我隨便幫你拿點什么上來哦?!?/p>
“好的,謝謝?!?/p>
“不客氣的?!绷_晶晶一邊說著,一邊下了樓。
云霧來則推開了宴隨的房門。
化妝間里,宴隨已經(jīng)編好了頭發(fā)、穿好了婚紗,化妝師正在給她描眉。
宴隨從鏡子中看到云霧來進來,愣了一下,驚喜地回過頭來:“天哪,云霧,看到你的那瞬間,我真的有種我們還在嘉藍中學讀書的錯覺。”
三對伴郎伴娘里面,只有云霧來和祝凱旋是嘉藍中學出來的,所以,雖然宴隨已經(jīng)看到過穿校服的羅晶晶,但沖擊力遠遠不如看到她來得大。
“不比當年,老了?!痹旗F來走近,把手放在宴隨的肩上,“好漂亮啊,行此待會怕是要看傻眼?!?/p>
“想多了,他早就看到過了?!毖珉S笑起來。
盡管如此,當上午新郎和伴郎團經(jīng)歷重重考驗終于敲開新娘子的閨房大門時,新郎官在看到盛裝打扮的新娘子的瞬間,腳步還是有了明顯的停頓,笑鬧的表情也停在了臉上。
看到胸前別著新郎胸花的傅行此,西裝革履本是男人很平常的穿著,但宴隨的眼角依然不可控制地泛起了淚光。
兩位新人并不是僅有的兩個被對方的模樣弄得愣怔的人。
緊跟著傅行此進來的祝凱旋,目光第一時間不是落在最顯眼的新娘子身上,而是落在了云霧來的身上,腳步和臉上的表情同樣有明顯的一滯。
背后的倪冬興沖沖地撞到他的背上,推得他往前趔趄了一小步。
倪冬絲毫沒有發(fā)覺出不對勁,夸張地沖宴隨大叫著:“傅嫂,還不快快束手就擒,跟著我們此哥走!”
祝凱旋低了低頭,再抬起頭,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徹底恢復正常,注意力也轉移到新郎新娘的身上。
祝凱旋穿著合身的灰白色校服,校服外套的拉鏈拉到頂上,遮住他半個下巴。金屬拉鏈頭隨著他的動靜晃來晃去,原本干干凈凈的額頭今天刻意留了一層薄薄的劉海,顯得很年輕,一如當年的模樣。
看到他的那瞬間,云霧來記起從前的一天——自己坐公交車到了學校,然后穿過旁邊站著紀檢組的學校大門,路邊夾道的樹已經(jīng)掉光了葉子,變成光禿禿的“光桿司令”,疏疏朗朗的到校人流里,有一個她一眼就能發(fā)現(xiàn)的少年。他背著單肩書包,校服背部的純白布料上,似乎用黑色的水筆寫了點什么。
她沒有叫他,悄悄地靠近了一些。
她看清了,他寫了大大的三個字母:YWL。
這三個字母很快引起了學校的注意,但是,面對教導主任的質問,他理直氣壯地說:“我寫的余文樂,怎么了,高中生不能追星嗎?”
輕描淡寫中,帶著讓女孩子怦然心動的吊兒郎當。
下期預告:
重新看見祝凱旋那件帶著過往回憶的校服,來到了曾經(jīng)的教室,云霧來的思緒忽然回到了高中那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