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暮
他像一束光,照進她乏味又貧瘠的生活里,從此以后她只想跟著光走。
Chapter 1
許江明從昏迷中醒來后,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病床邊趴著個小姑娘。
窗外已是陽光明媚,和煦的日光透過玻璃窗灑進來,給潔白的病房增添了幾分暖色,墻上還有幾片樹影斑駁。
小姑娘臉朝著他,身上披著一片金色,睡容安穩(wěn),羽扇般的睫毛隨著呼吸微微顫動,從他這里望去,能看見她耳朵邊那圈細小的絨毛。
靜謐又美好的氣氛,若不是被小姑娘壓著的手臂實在太酸了,他是怎么也不忍心破壞的。
許江明小心翼翼的,想把自己的胳膊從她腦袋下抽出來,才剛動了兩下,人就醒了過來。
盛月直起了身子,朝下的那邊臉頰被壓出了幾條紅印子,一雙杏眸因為剛剛睡醒,還泛著水光。
許江明見她這副模樣,有些好笑道:“盛月,你是來看病人還是來偷懶的?。俊?/p>
盛月沒說話,又過了好一會兒,她的意識才逐漸恢復清明,她看向許江明,喃喃說了句:“許江明,你終于醒了啊?!?/p>
許江明回憶了下自己受傷的經過,A市南邊的縣城里發(fā)生了山林火災,他們消防部隊趕去支援,在救火的過程中他被斷落的樹干砸到了頭昏迷了,再醒來時,就躺在了這里,然后看到了三年沒見的盛月。
他看著盛月漸漸泛紅的眼眶,頓了頓,嘆了口氣問道:“小眼鏡,幾年沒見了,你是不是還喜歡我???”
盛月一愣,這才意識到她的手還一直緊緊抓著許江明的手,她垂下眼眸看了一眼,依舊沒有松開,小聲辯駁了一句:“是又怎樣?”
許江明一點點地把自己的手從她掌心中抽離,他輕嘆了口氣,聲音溫和到近乎殘忍:“換個人喜歡,別喜歡我了,好不好?”
Chapter 2
許江明上高中的時候,許媽媽在學校外面開了一家便利店,規(guī)格不算大,一半賣零食,一半賣文具,放學時段顧客最多,每次下課鈴一響,他就飛奔回店里幫忙。
墻上掛的時鐘指向五點一刻時,許江明將視線投向了便利店門口,盛月恰好背著書包走了進來。
在心里默數五十個數后,女生清甜的聲音傳入耳中:“你好,一包大白兔奶糖?!?/p>
這是好些個下午,許江明在心里默默玩的“小游戲”。他平日里就喜歡觀察身邊形形色色的人,這個叫盛月的女生,應該是高一新生,從這學期開始光顧便利店,每隔一天下午會在放學后來買一包大白兔奶糖。
規(guī)律且目標明確,許江明想不記住她都難,但兩人之間除了結賬再無其他交集。
那天下午,默念的五十個數,數完也沒聽到熟悉的聲音,許江明的視線不由得在便利店內環(huán)視了一圈,他看見盛月被兩個女生堵在貨架前,隱約還能聽到她們的爭辯。
盛月個子小,臉蛋白皙,眨著一雙杏眼,盡管皺著眉神情不滿,看上去也毫無殺傷力,反倒襯得她面前的兩個女生盛氣凌人。
怕是被人欺負了。許江明這樣想著,腳步已不由自主地朝她那邊走。
走到一半時,他聽清了她們的對話,不,準確來說不算是對話。
看上去軟綿綿的盛月,此時正叉著腰,口若懸河、有理有據地給她面前的女生講不能仗勢欺人、以貌取人的大道理。
那兩個女生明顯不服氣,卻又被她堵得啞口無言。
怕不是學過辯論。
許江明有些好笑地聽了一會兒,眼看著那兩個女生的臉色越來越差,他怕矛盾升級,還是走了過去。
他半倚著貨架,眉毛一皺,拿了個打火機在手上轉了兩圈,故作兇巴巴地說道:“不買東西,在這兒聊天呢?”
兩個女生見來者不善,怕惹麻煩,互相使了個眼色后匆匆溜走了。
許江明伸手攔住了想走的盛月,半彎下腰,揶揄道:“你剛剛好兇哦?!彪S即,又從貨架上拿了包大白兔奶糖遞給她,“請你吃糖?!?/p>
盛月神色古怪地看了許江明一眼,未等他反應過來,就從他胳膊下鉆了出去跑掉了。
許江明撿起那副從盛月書包里掉出來的眼鏡時,她已不見了蹤影。
整個晚上許江明都在思考一個問題:他看上去真的有那么兇?
直到晚上洗臉照鏡子,他才發(fā)現(xiàn),之前搬貨時眉毛上方劃了個口子,這兩天結痂了更明顯,臉色一沉時,還真有幾分兇神惡煞的味道。
第二天早晨上學前,許江明故意在店里多待了幾分鐘。他隔著玻璃門,看著盛月在外面躊躇不決。
盛月推門進來的那一刻,許江明連忙低下頭,假裝在整理零錢。
“您好,請問……您昨天有在店里撿到一副眼鏡嗎?”盛月自認為她做到了畢恭畢敬。
許江明輕笑了一聲,將撿到的那副眼鏡遞給她,語氣頗有幾分無奈:“你抬眼看看,我穿著和你一樣的校服,就不用稱呼‘您’了吧?!?/p>
盛月抬起頭,眨著一雙大眼睛愣愣地望著他,呆呆地問道:“你昨天不還是‘社會大哥’?”
許江明被她氣笑了:“昨天是怕你們打起來,我故意那樣的,你沒見那兩個女生的眼神嗎,恨不得把你吃了?!?/p>
愣怔了幾秒,盛月才恍然大悟,她仔細打量了許江明一會兒,終于選擇了相信他:“那……謝謝你啊,大哥?!?/p>
許江明:……
兩人一起往教室走去,路上許江明問起了盛月那兩個女生為什么找她麻煩。
“之前她們莫名讓我替她們做值日,我拒絕了?!笔⒃碌穆曇粲袔追志趩?,“然后昨天體測跑步,我的劉海被風吹到了兩邊,她們看見了我額頭上的胎記,借機跑過來嘲笑我?!?/p>
見許江明抬眼望向了她,盛月用手撩起了額前的劉海,額頭正中心有一小塊淡紅色的胎記露了出來。
其實不算難看,但和別人不一樣時,總會惹來閑言碎語。
他不大會安慰人,想著該說點什么好的時候,盛月先開了口:“本以為上了高中,大家就不那么幼稚了,看來是我想多了?!?/p>
她說罷還嘆了口氣,頗有幾分老氣橫秋的味道。許江明卻莫名從中解讀出了心酸和可憐。
兩人在不同的教學樓,分別之時,許江明開口叫住了她:“小眼鏡,放學記得來買糖?!?/p>
“小眼鏡”是什么鬼?
那天下午盛月拿著一包大白兔去結賬時,許江明遞給了她一樣東西。
那是一張貼紙,上面全是小馬獨角獸的圖案,粉色的,盛月已經好多年沒收到過這么令人少女心爆棚的禮物了。
許江明朝盛月鉤了鉤手指,她湊近了幾分,聽見他在耳邊說道:“告訴你一個秘密?!?/p>
“據說前世是獨角獸的人,額頭上才會有獨特的印記,稀有神獸啊,小眼鏡,小心你的真實身份被曝光?!?/p>
許江明的眼里堆滿了笑意,表情認真又誠摯,仿佛真的在和她分享一個驚天大秘密。
盛月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尖柔軟得發(fā)顫。
因為額頭上那個胎記,她從小到大聽了無數句不好的話,早就放寬了心態(tài),在外人看來她總是大大咧咧的不在乎,于是就連大人也很少再注意到保護她的情緒,但其實她的內心很介意,很介意。
許江明是第一個用那么獨特的方式安慰她的人。
看來“社會大哥”真的一點兒也不兇,還很溫柔。
Chapter 3
那之后,兩人熟絡了一點,盛月每次在便利店看到許江明,都會跟他打招呼。
除了經常來買大白兔奶糖之外,盛月還會留意貼紙。許江明察覺到這點后,每次周末陪媽媽去進貨,都會特意去找獨角獸的貼紙,然后在整理貨架時,把它們放在最顯眼的地方。
許江明比盛月高一級,兩個年級所處的教學樓相隔甚遠,一學期過去了,他們竟從未在學校里面碰見過。
直到第二學期,兩人的體育課排在了同一節(jié)課。
盛月不喜歡上體育課,每次老師一說完解散,她就偷偷躲去一邊,快集合時才又出現(xiàn)。
學?;@球場的東側有一片小樹林,里面有座涼亭,那里成了盛月體育課最常去的地方。
興許是頭天晚上睡得有點遲,那天體育課,躲在亭子里看漫畫書的盛月不小心睡著了,等她醒過來時,剛好過了集合時間。
她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卻在操場上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班級。集合不在的話,是要被記曠課的,想到這兒,她一時間慌了神。
就在這時,一道紅色的身影闖進了她的視線:“喂,小眼鏡,你們班估計是怕曬,在教學樓后面集合呢。”
穿著一身紅色球衣的許江明不知何時從天而降,大汗淋漓的臉上,一雙眼睛亮得出奇,他一手轉著籃球,另一只手指向了教學樓。
盛月匆匆丟下一句“謝謝”后就飛奔而去,跑到的時候,剛好點到她的名字。
放學后,盛月專程去了便利店一趟給許江明道謝,似乎是怕輕飄飄的一句“謝謝”體現(xiàn)不出她的誠意,她掏出了幾顆大白兔奶糖遞到許江明面前。
許江明隨便挑了一顆,一邊剝開糖紙,一邊狀似無意地問道:“怎么,不喜歡上體育課???”
盛月點了點頭。
“因為之前體測的事?”
盛月將手中剩下的糖放在了柜臺上,低垂著眼眸沒有說話。
許江明不知從哪兒掏出兩顆其他牌子的糖遞給盛月:“老是吃大白兔,不膩?。俊?/p>
盛月接過吃了一顆,卻忽然被酸得牙齒打戰(zhàn)。許江明笑得前仰后合時,她才反應過來那是整蠱糖,剛想開口控訴,許江明又剝了顆奶糖塞進她嘴里。
他眉毛半揚著,嘴角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半傾下身子,望著盛月的眼睛說道:“小眼鏡,周末來看我打球吧?!?/p>
盛月知道許江明是高二籃球隊的,以為是球隊打比賽,她還特意多買了幾瓶水。可等她到了約定的地方時,才發(fā)現(xiàn)偌大的球場上,只有許江明一個人在運球。
看見盛月來了,許江明抱著籃球朝她這邊走了過來。他身后是一大片燦爛的陽光,紅衣黑發(fā),襯得整個人明朗又生動。
盛月忽然感覺自己的臉頰熱了起來。
許江明走到她面前,半彎著腰,視線與她齊平:“小眼鏡,我教你打籃球吧?!?/p>
他湊得近,盛月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溫熱氣息,在他灼灼目光的注視之下,她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許江明唇角一勾,站直了身子,拍著球往籃球場中心走,球彈在地上發(fā)出的“咚咚”聲,與她如擂鼓般的心跳聲互相應和。
Chapter 4
許江明先帶著盛月跑了兩圈活動筋骨,然后開始給她講解運球和投籃的正確姿勢。
他教得格外認真,對打球不怎么感興趣的盛月都不好意思不認真聽。練投球的時候,盛月因為姿勢不標準,扔出的球連球筐都碰不到。
連著幾次都這樣,盛月不免有些沮喪,想下場去休息。
許江明卻撿起了球站到了她身后,他語氣半帶著揶揄,安慰她道:“別著急呀,小眼鏡,慢慢來,我教你。”
他讓盛月作出投籃的姿勢,一點點地糾正她,最后,許江明的手輕輕覆在了她的手背,向上給力,球被送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后,落進了球筐中心。
說是為了形成肌肉記憶,許江明就那樣帶著她一直反復練習投球的動作。直到下午走出籃球場,盛月還覺得手背上隱隱有他手掌溫熱的觸感。
許江明擰開了一瓶水遞給她,漫不經心地說道:“我記得你們這學期體育期末考定點投籃啊。
“你可得好好跟師父學,期末考試的時候爭取一鳴驚人,讓他們都看看你的厲害?!?/p>
盛月微微側過頭看他一眼,他額間鬢角還布著細密的汗,眉宇間卻神采飛揚。她看著他,不自覺地彎起了嘴角,心中缺失的某一塊被慢慢填補了起來。
許江明還記得她在體育課上因為那塊胎記而被人戳傷疤的事,她選擇了逃避,而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寬慰她,給她重新面對的勇氣和力量。
那之后的每個周末,許江明都會帶著盛月練半天的投籃,算不上突飛猛進,但盛月的命中率的確有所提高。
功夫不負有心人,期末測試那天,盛月的定點投籃取得了班級女生中最好的成績。放學后,她去便利店里找到許江明,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他。
臨走之前,盛月猶豫再三,還是囁嚅著開了口:“許師父,作為答謝,考完期末考試我請你看電影吧?!?/p>
去電影院的路上,盛月一直拿著手機看最近有哪些影片,本想著挑一個喜劇片的,可那天剛好新上映了一部青春片,宣傳簡介里最后寫著:“和喜歡的你一起來看電影,就是我喜歡你。”
盛月把手機頁面滑到頂端,然后拽了拽許江明的衣擺,期待地問道:“許師父,我們看這個行不行?”
許江明的視線從手機屏幕飄向扣在自己衣角的手指,勾起一抹笑,說道:“行?!?/p>
電影散場時,夜色已經緩緩拉下了帷幕,盛月一面小心翼翼地走在花壇邊上,一面和許江明討論劇情。
許江明跟在她身后,路燈的暖光暈染著她的周身,烏黑的發(fā)尾看上去顯得格外柔軟。
說到心酸女配時,盛月忽然轉過身望著他,眼里波光流轉,她問許江明:“你說,從未擁有過和擁有之后再失去,哪一個更遺憾、更痛苦呀?”
許江明愣怔了一下,沒回答,反倒問起了她:“你覺得呢?”
盛月認真思考了一番后,回答道:“應該是得到之后再失去吧,前后有對比,落差會更大。”
許江明只笑了一下,沒再說話,伸手拉了一把險些跌倒的她。
天邊有顆星忽明忽滅,恰似無聲的嘆息。
Chapter 5
再開學時,許江明已經升高三了,學校給高三加了自習課,放學時間被推后,許媽媽也怕影響他的成績,不再讓他管便利店的事情。
盛月依舊是大白兔奶糖的忠實顧客,只是很少能在店里看到許江明。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許江明和她疏遠了。
以前在課間操碰到許江明時,他會遠遠喊她一聲“小眼鏡”,然后跑過來跟她聊幾句。而現(xiàn)在,他只會隔著人群朝她揮手,笑一下。
有很長一段時間,盛月因為察覺到的這點變化而憂心忡忡。
那天課間,盛月趴在課桌上閉眼休息,不知是誰路過,撞掉了她桌上的素描本,攤開在地上的那一頁,畫的正好是許江明,他抱著籃球,笑容燦爛。
許江明因為籃球打得好,在整個高中小有名氣,眼尖好事的女生一眼就認出了他。緊接著,盛月和許江明的一些謠言很快在班里傳了起來,并且愈演愈烈,整個高二年級的人都知道了。
盛月知道這個時候越辯解越沒用,但她最擔心的是,這件事若是傳到許江明那里,會給他帶來不好的影響,他現(xiàn)在處在關鍵期,若是因為自己分了心,恐怕會更疏遠她了吧。
盛月一整天上課都忐忑不安,好不容易才挨到放學,大家還在收拾書包沒有走時,許江明不知何時站在了教室門口。
他當著大家的面叫她:“盛月,出來一下。”
許江明是來問盛月借高一語文課本的,盛月答應他,明早把書帶來直接放到便利店。
他還要趕回去上自習,臨走時,他叮囑了盛月幾句:“小眼鏡,好好學習,別聽他們亂說?!?/p>
盛月欲言又止,最終只是乖巧地點了點頭,答應道:“好。”
無風不起浪,他那么聰明又細心的人,她的那些小心思,在他那里大概早已無處遁形了吧。
那就,只當它是一場流言吧。
那場流言最后在盛月的緘默中漸漸平息。
離高考越來越近,學校似乎是怕繁重的學習任務壓垮學生,大發(fā)慈悲地給高三加了一節(jié)體育課。
好巧不巧,許江明的體育課恰好又和盛月的在同一節(jié)。
高三的體育課其實就相當于放四十分鐘的假,老師不做干涉,全程自由活動。
好不容易等到解散,盛月捧著本單詞書,又往籃球場那邊的亭子溜,因為那里可以看到許江明打籃球,肆無忌憚的,還不會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
那天盛月剛剛靠近亭子,就看見不遠處,許江明和一個女生面對面站著。那個女生臉頰緋紅,看向許江明的目光熱烈又有幾分羞怯,她說了幾句什么,然后遞了一個禮物到許江明面前。
盛月的手指下意識地絞在了一起,喉嚨有些發(fā)緊。
她沒聽清許江明說了什么,看見那個女生拿著禮物的手又收回來時,如獲大赦。
“小眼鏡,又來這里偷懶啊?!被剡^神時,許江明一雙大長腿已經邁到了她的面前。
盛月望了眼那個女生失落的背影,又轉過頭看向許江明,她故作玩笑地問了一句:“有人給我們許師父送禮物?。渴遣皇恰??”
許江明搶走她手里的單詞書,說道:“你們小孩兒懂這么多?”
盛月嘴快地反駁了一句:“誰說我不能懂了。”話音落,才意識到自己情緒激烈了,她偷瞄許江明一眼,見他神色如常,才松了口氣。
許江明沒再去打籃球,在涼亭的長椅上坐了下來,讓盛月考他單詞。問著問著,對面的少年就沒了聲。
盛月從書里抬起頭望過去,樹葉隨風而動的光影在他身上跳躍著,他靠著椅背,歪著腦袋睡著了。
球場上的歡呼聲漸漸遠去,周圍了一切像是被按下了背景虛化鍵,那一刻,她的眼里只看得到他。
過了一小會兒,盛月看著對面睡著的人,小聲問道:“你想考去哪里啊,許師父?我還想跟你上同一所學校。
“你能不能等等我啊。”
她的聲音很輕很小,許久,也沒等到一句回答。
對面的許江明大概是脖子酸了,閉著眼睛的臉又偏向了另一邊。
盛月就那樣看了他大半節(jié)課。
下課集合前幾分鐘許江明才醒過來,回班級之前,他叫住了盛月:“小眼鏡,你字兒好看,有空幫我謄寫個東西?!?/p>
“好啊,寫什么?”
“入伍申請書?!?/p>
Chapter 6
盛月不記得那天晚上自己換過多少張紙,才幫許江明謄寫完那份入伍申請書。每多寫一個字,她的難過就增加了一分。
寫完最后一個字時,窗外的天色已經蒙蒙亮了,盛月終于還是忍不住,趴在桌上小聲抽泣了起來。
她把入伍申請書交給許江明的那天,是一個周末,剛好趕上學校給高三學生放的月假。許江明接過申請書后,扯了扯盛月的馬尾,說要帶她去個地方。
他們坐了很久的長途汽車,在鄰市的一個小縣城下了車,然后又步行了一段距離,才到達目的地——那是一座公墓園。
進去前許江明特意問她:“怕不怕?怕的話在下面等我?!?/p>
盛月?lián)u了搖頭,跟在了他身后。
許江明領著盛月在一座碑前停下,把一束雛菊輕輕放在了墓前。
碑上的照片上,是一位年輕帥氣的小伙,穿著一身軍裝。許江明在墓前沉默地佇立了很久很久,才動身離開。
回家的路上,他給盛月講了個故事。
許江明上初二那年,和媽媽住在一棟老居民樓上,某天許媽媽上夜班去了,留他一人在家睡覺,誰知因為線路老化,那棟樓在那天晚上發(fā)生了火災。
察覺到不對勁的人們紛紛下樓逃生,許江明卻因為睡得太熟,對此毫不知情。許媽媽聞訊趕回來時,火勢洶洶吞噬了半棟樓,她哭著找到消防員,說自己兒子還沒下來。
照片里的那個人是名消防兵,當時剛好在現(xiàn)場救援,他安撫好許媽媽,毅然決定深入火場救許江明。
最終,許江明被成功救了出來,而那名消防兵卻永遠地被困在了那場火災里。
許江明講這些的時候,頭偏著看向車窗外,沿途的街景飛快地從窗邊閃過,萬千思緒在盛月的心中洶涌而過。
忽然,許江明轉過了頭,他看見盛月眼里彌漫著的悲傷時,輕輕笑了一下,他說:“所以啊,小眼鏡,我也想成為一名消防兵。
“這不僅僅是我的夢想,也是另一條生命的延續(xù)?!?/p>
盛月認識許江明那么久以來,那是她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那樣堅毅無比的神情。
她不知道許江明專門告訴她這些,是在向她解釋,還是只是想找個人分享。
可她第一次清楚明確地知道了,許江明有他選擇的路要走,而這一次,她沒辦法再與他同行。
許江明高考完回學校拍畢業(yè)照的那天,盛月在人群里面找到了她。一向不愛拍照的她,那天穿了條很好看的裙子,笑容燦爛:“許師父,我們合個影吧?!?/p>
許江明點了點頭道:“好啊?!?/p>
兩人站在體育課常去的那座亭子前,請其他同學幫忙拍了一張合照。
那天天氣很好,陽光普照,兩人站得很近,看向鏡頭的眼睛里盛滿了笑意。
那個夏天盛月迎來了昏天黑地的高三生活,沒有暑假,一直在學校里補課。
許江明來學校找過盛月兩次,一次是還之前向她借的那兩本語文書,還有一次是來拿畢業(yè)證,順便看她。
許江明的入伍流程很順利,所有的體檢審核都一次性通過了,動身去部隊的那天是九月三號。
盛月假裝身體不舒服向班主任請了半天假,急匆匆跑來車站送許江明。
許江明已經穿上了一身軍裝,正派又帥氣,隔著老遠就朝盛月招手,眼里蓄滿了笑:“小眼鏡,你來了啊?!?/p>
盛月的眼眶一瞬間就紅了。
她將一個小相框遞給了許江明,里面是他們在學校亭子前拍的那張合照。
許江明接過,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
馬上要集合發(fā)車了。
盛月望向許江明的眼睛,忽然開口問道:“許江明,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她的眼里盛著光,含著羞澀。
許江明一愣,然后輕輕笑了下,溫聲答道:“嗯,我知道?!?/p>
“那你能不能……”能不能等我長大,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
汽笛聲聲催別離。
盛月還未說完,許江明就開口打斷了她:“小眼鏡,好好讀書,好好長大,你以后會遇見另一片更廣闊的天空。
“我走了?!?/p>
部隊里管理嚴格,不準使用手機,抑或是許江明有意為之,自他走后,盛月再沒有聯(lián)系上他。
高三很忙,她不敢浪費太多的時間和情緒在這些上面。
直到有一天,盛月經過那家便利店,看到門上貼著“旺鋪轉讓”幾個字時,她才真正意識到了,許江明這個人是徹底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中。
獨角獸的貼紙存了一大沓還沒有用完,她校服口袋里的大白兔奶糖,不知何時全部換成了那種很酸很酸的整蠱糖。
累的時候她就剝一顆塞進嘴里,每次,她都被酸得直流眼淚。
許江明不喜歡她,她應該很早的時候就能猜到了。
Chapter 7
高考結束,盛月填報了新聞專業(yè),大三的時候在A市電視臺新聞欄目實習。
那天凌晨接到臺里電話,說A市發(fā)生了山林火災,需要他們去現(xiàn)場做轉播。工作完成時,天已經亮了。撤離現(xiàn)場時,盛月還是沒忍住問了其中一名消防員:“你認不認識一個叫許江明的人?”
意料之外的是,她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卻又不是一個好消息。她向臺里請了假,跑去附近的醫(yī)院里看望受傷的許江明。
本來一顆心惴惴不安但又懷著些許期待,可許江明的那番話,讓她在一瞬之間如同置身于冰窖之中。
他說:“換個人喜歡,別喜歡我了,好不好?”
盛月隱忍著情緒沒有發(fā)作,狼狽地轉身逃離了病房。
幾天過后,她還是站在了許江明所在部隊的崗亭門口。盛月知道如果自己不主動,她和許江明還會一別很多個三年。
許江明帶著她去了附近的一個公園散步,因為之前的話,氣氛有些尷尬,兩人一路無言。
走了有一段距離后,盛月拉著許江明在長椅上坐了下來,她忽然開口問他:“許江明,你是不是早就喜歡我了???
“借給你的那兩本語文書,你用記號筆標出來的字,連起來讀,不就是在跟我表白嗎?”
盛月是在高考結束后發(fā)現(xiàn)的這個藏在書中的秘密。那時要搬家,整理東西時,媽媽讓她把沒用的書賣掉。因為這兩本書借給過許江明,所以她特意挑出來,舍不得丟掉。
那天晚上睡覺之前,盛月又拿過了那兩本書翻了翻,她忽然發(fā)現(xiàn)書里有的字上面,用記號筆畫了一個五角星。她做筆記有自己獨特的習慣,絕不會這么畫。電光石火之間,她想到了許江明。
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在向上翻涌,盛月跑下床,把兩本書里做過標記的字全部找出來,寫在一張紙上,按照順序連在一起,恰好是一句話:“你墜落于人間,我墜落于你。”
后來的盛月選擇做記者,一路走到了他面前。
因為額頭上的胎記,她從小就不喜歡面對鏡頭,可當前線記者,是她唯一想到的最能接近許江明的方法。
他要去做的事情很危險,她也是,說不定哪天運氣好,她就碰到他了。
見許江明沉默著不說話,盛月又補充道:“如果那個不算,那么這張照片呢?”
她掌心里放著的正是高中時和許江明一起拍的那張合照,照片的邊角有些卷了,表面還有幾道劃痕。
是那天在病房里,從許江明口袋中掉出來的。每次執(zhí)行任務,他都把照片帶在身邊。
盛月看著他的眼睛,又輕聲問了一遍:“許江明,你是不是很早就喜歡我了啊。”
許江明認命地閉了閉眼睛,再開口時,啞了聲:“是啊。很早就喜歡你了。”
“那你為什么從來都不肯告訴我?”
過了很久,盛月才聽見許江明的回答,他問她:“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問過我一個問題?從未擁有和擁有了之后再失去,哪一個更遺憾,更痛苦。你當時回答的是第二個。
“小眼鏡,我的職業(yè)很危險,會受傷,甚至會死。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了,我不希望自己成為你最遺憾、最痛苦的回憶。
“與其那樣,我寧愿你不喜歡我,討厭我,甚至恨我?!?/p>
那時說出口的答案,是盛月經過理智的思考后,給出來的。可許江明從來都不知道,他是她所有的不理智。
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
暖春時節(jié),公園里柳絮紛飛,盛月的手握過來時,許江明的手心有一點點出汗。
她說:“許江明,你知道嗎?因為喜歡你,我才好喜歡現(xiàn)在的我自己。
“正是因為你的出現(xiàn),才有了現(xiàn)在這個自信又勇敢的我。你教會我的這些,遠比遺憾和痛苦要重要得多。
“那個問題,我兩個都不選,因為明明互相喜歡的兩個人卻不能夠在一起,才是最大的遺憾。
“我不畏將來,只爭朝夕,許江明,你都不和我試一試,怎么能肯定我們之間就是遺憾呢?”
他像一束光,照進她乏味又貧瘠的生活里,從此以后她只想跟著光走。
盛月望著他的眼睛里還泛著淚光,神情認真,語氣堅定。和許江明記憶里的那個小眼鏡重疊,幾年過去,她好似變了,卻又一點兒也沒變。
終于,許江明的嘴角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他手一用力,把面前的小姑娘扯進了懷里,溫柔又蓄著笑意的聲音在耳邊散開來。
他終于向心中的那片柔軟屈服:“那……小眼鏡,不如我們試試吧。”
Chapter 8
有多早就喜歡她了呢?
大概是那天下午放學,許媽媽有事情出去了,許江明一個人在收銀臺手忙腳亂。
進的貨剛剛才送到,放在一邊還沒來得及收拾,過路的人不小心把碼在一旁的抽紙撞倒了,來來往往的人踢到了,也沒人幫著撿起來。
直到背著書包來買大白兔奶糖的盛月出現(xiàn),她彎腰撿起了散落在地上的抽紙,擦干凈上面的灰,把它們碼得整整齊齊。
大概是有天語文課上,老師講到那句“澄江一道月分明”時,他竟覺得他們的名字挨在一起,有種別樣的浪漫。
怕留下遺憾,怕她難過,對于心中早就埋下的那份喜歡,他從來都緘口不言。
又想著好歹喜歡一場,舍不得就那樣算了,所以他才假裝去借書,用那樣隱晦又笨拙的方式,留下心動的證據。
幸好啊,最后還是被她發(fā)現(xiàn)了,帶著那樣經久不衰的愛意,來到了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