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熊聽不見蟬鳴

林望荷

創(chuàng)作感言：在灰暗的青春期里，每個人都有懷疑自我的時刻，但請不要忘記，所有人都值得愛與被愛呀。

一

回顧整個高中時期，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換座位。

那時班里按成績選座位，盡管我是第一個選座位的，但每到最后，我旁邊的位子都是空的。

沒有人愿意挨著我坐。

起初，我還不知道緣由。后來有一次我出去上廁所，正準備進去時聽到里面?zhèn)鱽砗逍β暎骸伴_玩笑，誰要和趙懷珠做同桌！滿身油漆味，熏死人啦……”

我默默繞到樓上高三年級的廁所，打開水龍頭，瘋狂地搓手，直到把手搓得通紅后，又捧起水，使勁往自己的臉上拍……

沒辦法，不夠的，還是有味道的吧？

直到上課鈴響，我才半濕著頭發(fā)回了教室。

推開門，教室的講臺上站了個男生，很胖很胖，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那么胖的男生。而且他個子不高，站在一六五的班主任旁邊，分不清誰高誰矮。我甚至聽到有同學在小聲議論：“像河馬哎?！?/p>

不知道那個男生聽到?jīng)]有，但他在黑板上寫字時頓了一下，繼而寫下圓滾滾的三個字：晁月升。

我有些想笑，還真是字如其人，這么圓滾滾的月亮，不知道要花多大力氣才能從山尖上升起來。

晁月升做完了自我介紹，老師開始為他選座位。

前排的同學惡作劇地喊：“坐趙懷珠旁邊吧，正好她沒同桌?！彼捯粢宦?，班里其他人就發(fā)出大笑，笑聲里帶有某種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意味，我被這笑聲刺得低下頭……

也是因此，晁月升挪到我座位旁的時候，我沒有給他半分好臉色，反而把幾本厚書擺到兩張桌子中間，搭建出一道“柏林墻”。

“我能問你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嗎？”晁月升先開口，問得小心翼翼。

“上課不要講話?！蔽叶⒅呀?jīng)開始講課的老師，隨手指了指“柏林墻”最上面的那本書，右下角寫了我的名字。

晁月升瞅了瞅，又問：“那我以后可以叫你珠珠嗎？”

“不可以，閉嘴，別說話。”我是真的不耐煩了，老師正講到最關鍵的那個解題步驟。

晁月升終于安靜下來了。

我瞥了他一眼，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趴在桌上睡過去了。我不再說什么，默默地跟著老師的解題思路做筆記。

好不容易下課了，晁月升從包里掏出一堆零食，拿了好幾包分給我。

我看著那些花花綠綠的包裝袋，上面印著英文或日文，應該是進口的，我搖搖頭：“不了，教室里不讓吃零食?！?/p>

“好吧?！标嗽律蚜闶扯既厝?。

我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對這個同桌有點兒過于冷漠了？好像不該把其他人對自己的嘲笑遷怒到他身上……

“其實我認識你。你家是開‘明月造型’的，我在你們那兒洗過頭?！彼业睦戆l(fā)店是市里最大的，開了四家分店，在那兒洗過頭的應該都記得他媽媽的“彩虹爆炸頭”。

晁月升的發(fā)型倒沒有五顏六色，是粗粗的短寸頭，只是這樣，顯得頭型更大，更圓了。

“原來是老顧客啊?！标嗽律f著便低下頭，從包里掏出一枚小電吹風來，“那我?guī)湍惆杨^發(fā)給吹干了吧?！?/p>

我一下愣住，頭一次看到上學還帶電吹風的，看來還真是家學淵源啊……

二

今天陽光好，辦公室的綠玻璃把窗外的黃桷蘭樹葉映得綠油油的。

我和晁月升找借口逃了課間操，這個時間段辦公室沒人，我們輕而易舉就溜到門口有插座的地方。

晁月升把電吹風遞給我：“其實這是我拿來住校用的，以前在師大附中我從來沒住過校，但我轉到三中來后，教務主任說每個學生都必須得住?！?/p>

我“嗯”了一聲，問他：“你有沒有聞到什么味道？”

他一臉茫然：“什么？”

“我身上的油漆味，你聞得到嗎？”我盯著他的眼睛。

“那個啊，”他的眉頭皺起又展開，“是有淡淡的油漆味，但我一直覺得油漆味是香的?！?/p>

我怔?。骸跋銌?？”

“當然，以前我家的理發(fā)店剛開業(yè)時，我媽為了省錢，就自己做裝修，我記憶最深的就是那一桶又一桶的油漆味。后來我們家的分店一家家開，油漆味就一次次出現(xiàn)?！?/p>

我把吹風機收好，看著他。

“所以對我來說，油漆味反而是香的?！彼Φ煤┖?，“是……希望的味道吧?！?/p>

我看著綠玻璃外的樹出了神，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油然而生，說不上來是冷是暖，怪怪的，有種莫名的安心。

當然，那天之后，我和晁月升的關系并沒有因此更近一步，我還是不怎么喜歡他。換句話說，這么胖，這么聒噪，成績還差的男生，好像在男生女生里都不怎么受待見。

晁月升最不受待見的時候是做課間操的時候。

課間操里有一個動作是彎腰讓雙手觸地，男生本就柔軟度欠佳，而晁月升因為體型過于龐大，雙手不僅碰不到地面，甚至連碰到膝蓋都勉強。整個學校，所有學生都低下頭，彎下腰，只有他厚厚的背還高高聳起。

這一幕被主席臺上的陶珍映抓住了。

陶珍映是學生會主席，漂亮，成績好，但是個冷美人，也就是不近人情。

“高二三班第一排那個男同學，再不認真做就扣班級操行分十分。”

陶珍映平淡的聲音透過話筒傳過來，所有人都往這個方向望過來。甚至有人不住地發(fā)出笑聲，漸漸地，笑聲愈發(fā)大了，所有人都笑得像過年一樣快樂。

只有晁月升還漲紅著臉，雙手使勁往下壓，他的額頭都沁出了好幾顆豆大的汗，還是彎不下去，無論如何，他短粗粗的手就是夠不著地，整個人看起來就和沒彎腰一樣……

直到這個動作結束，其他人才把目光移向別處，我看到晁月升長吁了一口氣。

課間操解散后，班主任把晁月升單獨叫去了辦公室。我去交作業(yè)的時候，剛好撞上他走出來，隱約聽到班主任說：“別拖累整個班集體……”

他整個人都很渙散，穿著一件灰棕色毛衣，走起路來一搖一搖的，像只委屈的棕熊。

我把作業(yè)本放下，走出辦公室，看著那只棕熊拐到樓上高三年級的廁所。我一下就想到了前些天的自己，怕遇到同年級的同學，只敢跑到樓上廁所去偷偷掉眼淚。

“珠珠你怎么在這里？”

就在我猶猶豫豫要不要上去看他的時候，晁月升已經(jīng)走下來了。我想了想，說：“樓下女廁所人滿了，我就到樓上來看看?！?/p>

他“哦”了一聲。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眼圈紅紅的。本來就不大的瞇瞇眼，現(xiàn)在更是顯得只剩一條縫了。

“你是不是哭了？”我問他。

他不說話。

“其實，你也不用太在意，每個人都會有丟臉的時候，就是那么一瞬間的事而已，過兩天大家就會忘了。”我試著安慰他。

“可在她面前，我不想丟臉，一瞬間都不可以?！?/p>

“她？”

原本喪著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我聽到他吞吞吐吐說出一個名字：“就，陶珍映……”

三

也是在這天，我才知道，這只棕熊突然在高二上學期轉學是為了他的“女神”。

晁月升給我講，他小學時，曾經(jīng)跟著一個音樂老師學小提琴，學了五年，陶珍映也在那里跟著老師的妻子學鋼琴。他和陶珍映還會輪流給對方當琴伴，他們合奏得最漂亮的一首曲子是《舒伯特A大調小提琴奏鳴曲D574》……

可惜后來老師和他妻子去國外了，晁月升就再也沒見過陶珍映了。

直到他偶然路過三中，看到門口“光榮榜”上有她的名字，他就趕緊跑回去準備轉學的事了。

說到這兒，他有些小得意，仿佛自己做了一個很偉大的決定。

我戳破他的夢幻泡沫：“可她好像不記得你了哎。”

“不是，我小時候不是這樣的，我沒這么胖……我……”

他說得囁囁嚅嚅，那模樣，看起來委屈又卑微。

大概是出于同情，我脫口而出：“不怕，我?guī)湍??！闭f完我就后悔了。

他的眼睛一下亮起：“真的嗎？”

“嗯……但是要等待合適的機會。”我硬著頭皮說。

他不迭地點頭。

從這之后，晁月升對我的態(tài)度更好了。

每天晚上，我都能從書包里翻出他偷偷塞給我的零食;輪到我們做值日的時候，他總是把一大半活兒都包攬過去;雖然他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但在我感冒的那段時間，只要我一咳嗽，他就會馬上清醒過來，然后主動去幫我打熱水……

有時，我都會忍不住對著那堵“柏林墻”想，這個笨熊對朋友都可以如此真摯，要是對喜歡的陶珍映，他該會多珍惜她啊。珍映，珍映，一定會當作珍寶吧。

嚼著晁月升塞給我葡萄干，我頭一次知道了，原來酸味不僅僅是舌頭可以感知到的，心也是可以嘗出來的啊。

四

我和晁月升第一次吵架是在期末考試后。

學校要開家長會，總結學期成績之類的。我母親也來了，但她是以一種讓我非常羞窘的方式來的——我的母親是名油漆工，她可能來得急，衣服都沒換，藍色短袖上沾滿了白漆，胸前還印有好幾個紫色大字：紫荊花油漆。一看就是工地發(fā)的。

怎么說呢，我不知道你們能不能理解一個十六歲女孩敏感的內心——班里的女家長們都打扮得精致得體。

除了我母親。

當她灰撲撲地站在樓梯口沖我揮手的時候，我的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我把她拉到轉角處，又氣又急：“你怎么就這樣來了？”

母親茫然地看著我：“不是來給你開完家長會就走嗎？”

我被她無所謂的態(tài)度氣到了，怎么會是一場普通的家長會呢？你知不知道我在學校被人笑了一次有油漆味后，過得有多小心翼翼……

這根本就是不是家長會，而是你女兒的自尊心啊。

可是我把這些話都咽回去了，拉住她，哭著說：“不開了，我們回去?！?/p>

她還是不懂：“你要干什么啊？”

“你又要干什么??？你穿成這個樣子，還怎么開會？你存心想讓我丟人嗎？”我情不自禁沖她大聲吼，雖然我在吼出來的那一瞬間就后悔了。

這個時候，晁月升竟然從樓上走了下來。

“珠珠，你怎么這樣對阿姨講話？”晁月升皺眉看著我。

我咬牙反擊：“我的事不要你管?！?/p>

他沒理會我，扶著我母親：“阿姨，我領你上去?！?/p>

“晁月升，你走開，你離我們遠點兒?！蔽乙话褜⑺崎_，但我沒想到他竟然會那么虛，一下就被我推到地上了，還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

我知道，他肯定痛極了，但我當時并沒有把他扶起來，而是拉著我母親離開了學校。

回去的路上，母親一直沒和我說話。坐公交車的時候，她也專挑離我最遠的那個位置坐。

暑假的第二天，她就拎著大編織袋準備出門了。我問她去哪兒，她說要跟著施工隊去山東干兩個月，讓我自己回鄉(xiāng)下外婆家住著。

我動了動嘴唇，“對不起”三個字還是沒說出口。

她走的時候往桌上放了幾張錢，然后“啪”的一聲，關門，離去。

門口吊著的風鈴被震得搖來晃去，叮當直響。我盯著風鈴上墜著的一顆顆乳白色扇貝，終于忍不住哭出聲。

對不起，媽媽。

以及，晁月升。

五

那個暑假我過得并不快樂，我每天看書、復習，偶爾也會幫外婆去山上放牛。

有一次，我躺在草地上直接睡著了。再睜眼，已是晚上了。

滿天都是星星，又多又亮，亮得甚至讓人懷疑是不是太陽上被蒙了一層紗布，日光就透過那些紗布的小孔鉆出來，細細密密匯成我眼前的迢迢星河。

這一刻，我竟然覺得有些遺憾，晁月升沒在我身邊。

要是那只大笨熊在，他一定會快樂得直拍手吧?；蛘呦耋耙粯樱┼┎恍莸刭潎@個不?！?/p>

開學時，母親從山東趕回來，把我從外婆家接走。

她比之前更黑、更瘦了些。

她好像忘記了我們的爭吵，回去的路上一直念叨著要給我做些什么菜，我也笑著附和她。

只是，在夜里，我還是能聽到她房間里傳出低低的嘆息。

開學第一天，晁月升沒來上課。發(fā)了新課本，我默默把上學期橫在我和晁月升之間的“柏林墻”收好，兩張桌子之間重新光亮整潔起來。

我邊做筆記邊想，晁月升，等你回來上課，我就跟你道歉。

但他一直都沒有回來上課。

直到期中考試后，班主任說要開總結會，意思就是又要開家長會。

我打電話告訴母親，她小心翼翼地問我：“那我，明天家長會還來嗎？”

我一下愣住，鼻子有點兒泛酸：“來，你來，穿什么都可以?！?/p>

我還記得，那天天氣很好，溫度不高，不是很熱。

母親特意把頭發(fā)燙了黃色的小卷，還穿了一條藍色的裙子，看得出來是新買的，一道褶都沒有。

“是不是太短了？”她扯了扯裙擺，沖我不好意思地笑。

“沒有，很好看?！蔽彝低档夭亮瞬裂劢堑臐駶?，領她進教室。我退到教室外，站在門口，看她坐得筆直，聽老師在講臺上講話……

我知道，經(jīng)過今天的事，我和母親之間，才算是徹底釋然了。

她出來之后告訴我，其實是“明月造型”打電話讓她過去做頭發(fā)的，說她是被抽中的幸運老顧客，可以免費。

是晁月升！

我連忙讓母親自己乘車回去，我自己則往“明月造型”趕去。

走到店門口，我一眼就看到晁月升了。

他比上學期還要胖?，F(xiàn)在店里的人不多，他正半躺在沙發(fā)上看書。

我走進去，小聲對他說：“謝謝你幫我媽……”

他傻樂呵：“沒事，珠珠媽媽要是到我家洗頭，永遠都免費！”

他這樣說，我更不好意思了。我沒敢看他，低下頭，才發(fā)現(xiàn)他胖乎乎的手背上有好幾處淤青，像是打點滴后的那種針眼。

他發(fā)現(xiàn)我的目光，趕緊把手藏到書頁里蓋住。

我也沒再多問：“我想到讓陶珍映想起你的辦法了?！?/p>

“真的嗎？”他目光一閃，開心得把那本書扔到一邊，書沒放穩(wěn)，“啪嗒”掉在我腳邊。

風吹動書頁，我看到上面寫著：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六

學校要舉行國慶匯演，我們班和陶珍映所在的班一起合報了個合唱節(jié)目。

陶珍映應該會來當鋼伴。我想的是讓晁月升也報名參加，他拉小提琴，我們在排練的時候，只要讓他在陶珍映面前再拉一次舒伯特……

晁月升聽我說完，便風風火火地收拾好東西，準備回學校。

晁月升的母親一言不發(fā)地在旁邊看著我們，她的眼里充滿了擔憂，我那時還不懂這擔憂意味著什么，等我明白后，才開始懊悔我錯過了多少應該追溯的細枝末節(jié)。

第一次排練定在周日的音樂教室。晁月升那天有種隆重的夸張，穿白襯衫和黑西褲，甚至還打了個紅領結。他走進來的時候，有女生發(fā)出“咯咯”的笑聲。

“別怕，陶珍映一會兒就來了?！蔽野阉轿疑砗螅褡o崽一樣，幫他擋住那些惡意的視線。

我說完這話，場內立刻就安靜下來了，所有人都朝我們身后看去。

是陶珍映。

她沒有像往常那樣扎高馬尾，頭發(fā)很溫柔地披在肩膀兩側，清瘦得像枝白梅花。

她沒和我們打招呼，直接坐在鋼琴前，問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等一下。”晁月升忽地向前，他拿起小提琴，鼓起勇氣看向她，“陶珍映，你會彈《舒伯特A大調奏鳴曲D574》嗎？”

陶珍映沒說話，抬手開始彈了起來。

我看到晁月升吸了一口氣，也閉眼拉動琴弦。

空曠的音樂教室，沒有人說話，只有時緩時急的鋼琴聲和小提琴聲，美在這里流動、回蕩，婉轉好似春天。

直至一曲結束，所有人才恍然醒來。

晁月升的小提琴還架在肩畔，他問：“陶珍映，你還記得我嗎？”

陶珍映低頭看著鋼琴，她清冷的聲音響起：“不記得了?！?/p>

一下子，教室里又恢復了嘈雜，我知道，他們肯定是在談論這場突如其來的八卦。

晁月升還想說什么，但班主任走了進來，她把晁月升叫走了，讓我們剩下的人自己排練。

差不多到黃昏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把合唱的曲目唱了好幾十遍了，晁月升才拖著虛浮的步子回來，面色蒼白。

我把他拉到門外的黃桷樹下，他嘴角一撇，沒哭，但是聲音低?。骸爸橹椋蠋熃ㄗh我不要參加。她說隔壁班的琴伴長得漂亮大方，我們班的琴伴，還是換個人吧……”

我想安慰他，他又自顧自地說：“不參加也沒關系，我就是難過……”

“難過她真的不記得我了?！?/p>

我輕輕抱住他，他靠在我頸窩低聲嗚咽。

黃桷蘭開得好，巨大的枝干要撐上天似的，仿佛有一個玻璃罩在我們頭頂，我們被泡在這濃烈的香氣里，互相依偎，互相取暖。

七

晁月升消沉了好一陣子，像是自暴自棄一樣，他比從前更愛睡覺了，最初還會有好心的老師用罰站來提醒他該聽課了，到后面，他站著都能睡著，老師們也漸漸放棄了他。

我勸他，他也只是睜開迷糊的睡眼，塞給我一包零食：“把珠珠的嘴堵上?！?/p>

我氣得用筆蓋戳他的胳膊肘：“你這樣才是豬豬啊！”

步入高三，時間很緊張了。連我母親都和施工隊的老板打了招呼，不再干外地的活兒，她要抽出時間專心照顧好我周末在家的起居生活。

第一次月考后，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這次的期中考試很重要，京大會投放兩個保送名額給我們學校，文理各一個。一、二班的第一名都鉚足了勁在搶。你家里的情況我也知道，所以我才要提醒你，讀書改變命運，這句話不是騙人的?！?/p>

晁月升問我班主任說了什么，我把保送的事情告訴了他。

“這樣啊，那你好好考，你肯定可以的?！彼嗳嘌劬Γ值诡^睡過去了。

我嘆了一口氣，拿起試卷開始刷題。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也比從前更努力地學習，尤其是回家對上母親關切的眼神時，連睡覺都讓我有一種莫名的負罪感。

期中考試成績出來，我真的考了第一，那是我高中生涯發(fā)揮得最好的一次，一班的“常勝將軍”比我低一分，陶珍映則落到了第三名。

晁月升知道后比我更興奮，他的五官夸張地擠在一起，尤其是眼睛，樂得瞇成了兩只小蚊子粘在臉上：“珠珠可以去京大了，真好?！?/p>

我把下巴擱在桌子上，是啊，可以去北京了。努力了這么多年，終于可以暫時卸下?lián)恿恕?/p>

當時的那種感覺，我至今仍記得。就像是小時候，爸媽離婚，我跟著媽媽離開鄉(xiāng)下，我們先是乘坐運送白菜的卡車，再到碼頭趕渡船，經(jīng)過搖搖晃晃的一路，在一棟一棟的高樓前停下，一個嶄新的世界撲面而來。

但這種開心沒有持續(xù)很久，因為晁月升在我被保送后的第二周就退學了。

其實是他的嗜睡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在體育課上都能睡著的地步了。

那天下課后，他忽然對我說：“珠珠，我不能繼續(xù)待在學校了?！?/p>

我被嚇到了，我問他要去哪里。

他猶豫了一下：“可能會出國吧?！?/p>

那瞬間，說不上來什么感覺，我有點兒想哭，我用力對他扯了個笑容：“挺好的，出國念書可能對你未來的發(fā)展更好……”

“珠珠，我會想你的?！彼幌伦颖ё∥?。后面的話，我再也說不出口。

那個擁抱很長很長，以至于我很難分清它是友情還是愛情。

如今想起來，或許就像是春天里的一只熊，它只是單純地抱住了它喜愛的蜂蜜罐子。

八

晁月升出國后，我堅持給他發(fā)短信，偶爾還會給他打電話，比如我高考成績出來時，比如我拿到錄取通知書后……

他幾乎每條都會回復，除了我問他“你打算申請哪個大學”的時候，他才會保持沉默。說起來，我們的溝通，也大多是我在嘰嘰喳喳說著我的近況，他淡淡地回應。從前寡言的我和話癆的他，如今幾乎完全對調了。

后來我上大學了，我們聯(lián)系的頻率漸漸減少。因為我要忙學習，忙社團，還要忙兼職，我不能總讓母親替我扛下生活的重擔。

慢慢地，他回復我的頻率也降低了，我有些憤憤地想，肯定是他在國外的生活太滋潤了。

直到我生日那天，我給他打了十個電話，他都沒接。我終于忍不住了，給他發(fā)短信說：“晁月升，我再也不理你了。”

我以為這只熊會打電話過來哄我，結果沒有，我站在陽臺上從夜里等到天亮都沒等來他的電話。

等到霞光穿透云層的瞬間，我蹲在學校的一棵大黃桷蘭樹下，哭得稀里嘩啦。黃桷蘭香氣濃烈，像極了高中時晁月升抱著我哭的場景。

只是那時，他哭是因為陶珍映把他忘了。

而我哭，是因為他把我忘了。

憑什么，憑什么我就不值得被誰惦記呢？這個想法，幾乎是一瞬間在我腦海里形成的。

于是我比在高中還更加拼命地學習，到處找實習，甚至連過年都不回家。也是因此，還沒到大四，我就拿到了國內頂級香水公司的offer。

大學畢業(yè)的時候，我發(fā)誓要讓自己身上再沒有一點兒油漆味，不會再給其他“晁月升”忘記我的機會。

于是我在北京努力地生活了五年，談戀愛，失戀，再談戀愛，再失戀……當然，中間也穿插了數(shù)次職位晉升。

直到母親打電話過來說，由于常年吸入油漆中的有害氣體，她的肺部可能出了問題。

我訂了當天最早的飛機回去，在顛簸的機艙內，在周圍熟悉的鄉(xiāng)音里，我做了一個綿長無比的夢。

夢里，我回到了高中，我偷偷跑到樓上高年級的廁所里，瘋狂地洗臉、搓手，自來水把頭發(fā)也打濕了，回到教室，有個胖乎乎的男生，把我拉到辦公室里，用吹風機慢悠悠地幫我吹頭。

“珠珠身上的油漆味，是香的啊?！?/p>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外面的蟬聲很大很大，大得好像這個夏天，永遠不會結束。

九

有時候，生活之所以是生活，就是在于它充滿了巧合。

我母親的主治醫(yī)生是陶珍映。我們禮貌地問好，以成年人的方式。

她還是那么美，甚至經(jīng)歷歲月的洗滌，比從前更美了。

她一邊填寫病歷單，一邊詢問我母親的癥狀。問到最后，她忽然抬頭望著我：“那個，你還和晁月升有聯(lián)系嗎？”

我一下愣住，搖搖頭。早沒了，他好多年沒給我打電話了。

她有些歉疚：“這樣啊，我一直想和他道歉來著。其實我一直記得他，但那時年紀小，虛榮，總覺得認識這么胖的一個男生有點兒丟人?，F(xiàn)在想起來，他也挺可憐的，要不是因為得病，他也不會那么胖?！?/p>

我不解：“什么得?。俊?/p>

“不大記得了，是腦科的，名字怪長的，反正我們一起學琴的時候他就得了，說是站著都能睡著。后來為了治病，還去打激素，他小時候不胖的……”

我一時凝噎，不知道要說什么。

難怪他那么胖，卻被我一推就倒;難怪他總是一副永遠都睡不醒的樣子;還有那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我不敢想象他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翻開它的……

我越想越難受，恍恍惚惚里，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如何與陶珍映作別的，又是如何從醫(yī)院里走出來的。

我只知道，我走到“明月造型”門口的時候，那里已經(jīng)貼滿了“轉讓啟事”。我也終于見到了暌違已久的晁阿姨。

她的爆炸頭被拉直了，很溫和地對我著笑。

我問她：“晁月升在嗎？”

她說：“在呢?！?/p>

我驚喜地跟著她一起進屋去。

“他小時候很帥，對吧？”她指著桌上放大的黑白照片問我，照片上是一個初中模樣的男生，眼睛亮且長，雖然稚氣，卻看得出長大后應該是個帥哥，“他一直都為長大后的肥胖而自卑，所以我還是選了他初中時的照片來放著。”

我努力把眼淚憋回去。

“其實我一直很想謝謝你?！彼业念^，“月升他從來都沒有朋友。他以前很抗拒化療，你保送成功后，他才決定出國接受治療的。他說，他想治好后來陪你。北京那么大，他怕你受欺負。雖然后來治療的情況不理想，但幸好有你經(jīng)常陪他說話……”

“珠珠，謝謝你，讓他最后離開的時候，也不孤單。”

我終于忍不住，在她的懷里，失聲痛哭。

十

后來我回到北京，躺在空曠的家中看電影，昏黃的色調里，忽然有人說：“本杰明，我們命中注定要失去所愛之人?！?/p>

“不然我們怎么知道，他們在我們的生命里有多重要？”

那一刻，我蜷縮在沙發(fā)上，感受到心底傳來一抽一抽的痛楚。

我知道，我這一生會遇見很多男生，或者男人。他們可能高大英俊，可能才氣斐然，也可能平凡普通。

但我再也不會遇見一個像棕熊一樣笨拙的晁月升了。

我們懷揣著隱晦的秘密，相識于一個蟬聲鳴叫的夏天。他懦弱，我自卑，在別人的眼里，我們活得像兩片陰影。但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我們是如何充當了彼此唯一的光束，照亮對方昏暗單薄的一生。

晁月升，我想你了。

（編輯：白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