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在馬上
六月初,我在朋友圈看到了澤閔。一別多年,不曾往來的澤閔。照片里,他為女友在日料店慶生,攜手朝鏡頭微笑。他的眉目依然清雋好看,身側(cè)的女友亦端雅般配。
我的視線在那照片上停留許久,久到把他此刻的樣子和記憶里的人悉數(shù)對比完畢,才退出微信。而后我點開好友的頭像,想要傾訴些什么,又終究沒有開口。我找不到任何立場難過,只好悄悄在心里說:祝他幸福。
時光恍惚地過了,我竟仍可以清楚地回憶起和他的第一次相遇。
那是我第一天入職公司,他坐在我對面的工位上,隔了不近不遠的距離。杭州的秋天還余暑氣,他穿著寬松的T恤和牛仔褲,襯出纖瘦的骨架,皮膚白皙,鼻梁高挺,眼窩很深,有些像澳門地區(qū)的混血少年。
同事聊天時說起澤閔,說他在美國讀高中,回杭州念大學,再有一年就畢業(yè)。末了指指我說,比你小一歲。
我隨意地“嗯”一聲。
午餐時大家圍坐在一起,澤閔起身把所有餐盒打開擺好,我看到他的手指,明玉似的好看得很。我起初以為他細心,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是他家教浸淫的紳士風度。無論聚餐吃烤肉還是火鍋,他永遠是布菜、安排雜事的那一個。掉了東西,他的第一反應是先幫你撿起。心懷戾氣,抱怨諸事的人太多,唯獨他從不刻薄、推諉,總是很平和。
他看起來什么都不在意,又或許只是天生自在,所以有底氣可以什么都不在意。
我羨慕他的從容不迫。
在公司久了,我才慢慢從同事口中得知,他的父親是老板的好友,家底雄厚,以至于老板開玩笑時說:“我都不敢對他說重話,怕他爸一生氣把公司收購了。”
對此,我一開始便有實感:平日他開寶馬通勤,他的留學背景,他的穿著打扮……
世人本趨利避害,我卻莫名心生距離,不敢近前。
有一次,公司幾人去上城玩,夜深了,他原與他的朋友有約,卻說可以送我回去。那或許是我離他最近,卻也是最尷尬的時刻。
車上坐著他和他的男性朋友,我坐在副駕位上,半夢半醒地聽他們聊天。他們的談話內(nèi)容我聞所未聞,總之是另一個世界。車行遠了,他的朋友抱怨:“怎么開到這邊來了?這大半夜都沒人。”他在身側(cè)輕聲解釋:“所以說得送她回去,不然打車不安全。”
我心里忽然有些難過。其實,除了共事之外,我們是完全沒關(guān)系的人,不是嗎?對泛泛之交尚可以如此溫厚的人,我鮮少遇過,只他而已。
揭破心中妄念是在其后。
那夜我們唱完歌,去西湖邊的酒吧玩。老板開了價格不菲的紅酒,他動作嫻熟地醒酒。有人提議玩擲骰子的游戲。我擲出的數(shù)字代表:左側(cè)的人遮住我眼睛,我盲指一人喝酒。
我左側(cè)的人,是澤閔。
他平靜地伸手,手心朝內(nèi),手背朝外,遮住我的眼睛。我在他賜予的一片昏暗里眨了眨眼,睫毛無意擦過他掌心。他的掌心往后退了退,我屏氣伸手指了一人。
他收回手,我眼前驟然清明——我剛好指到了老板。眾人大笑,說我是故意,我卻沉浸在上一秒的昏暗里兀自茫然。
我腦中忽然閃過許多畫面:要搬家時,同事問我為什么不搬去澤閔住的那個小區(qū),上班還可以蹭車,我沉默不語;聚餐吃火鍋時,正逢他的女性朋友放假回國,臨時過來找他,大家同席聊天,她忽然說我長得像澤閔的前女友,我佯裝沒有聽到;杭州初雪時,他慫恿大家去西湖看雪,我落在隊伍后,看他在雪中緩行的背影,仿佛天地孤遠,而我與他的步武,實則云泥……
我掂量再三,不曾逾越這步武之距。
可是,那夜眼睫掃過他掌心的一霎,我又為何屏住呼吸?
后來,我離開了杭州,去了上海,又去了日本。
后來我寫了短篇《月上軒而飛光》,寫郁澤閔和軒飛光,寫階層差距在他們之間劃下鴻溝天塹。我寫《想你時雨停》,寫杭州的初雪,和西湖邊那家我忘不掉的酒吧。
而我到底是忘不了什么?
我告訴自己,都是過客,但今時看到他的朋友圈,我又為何黯然失意?
我不敢想,就像那年我不敢主動走近他。
故事里,軒飛光最終沒能走到郁澤閔身邊,因為知道他會有門當戶對的另一半,因為知道一點兒妄想只是妄想,便寧可沒有,因為知道原生家庭決定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因為知道他們一個不知道停下腳步享受生活是什么樣子,而另一個注定與苦難生存無關(guān)。
因為知道現(xiàn)實不是童話,沒有那么多逾越階層的可能。
澤閔,澤閔。我原想對你說句祝福,可細想想,或許這輩子我不會再和你有任何交集,又何必徒添叨擾。
十里寒塘路,煙花一半醒。
那年杭州的冬雪,我應當是不會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