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困苦玉汝于成

楊阿敏

晉文公重耳之所以能成就霸業(yè)，名列春秋五霸之中，與其十九年顛沛流離之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沒有這段經(jīng)歷，也許就沒有后來的晉文公……

《左傳·僖公二十三年》敘述重耳流亡在外十九年之事，不作首尾，別無結(jié)構(gòu)，逐段寫出，在《左傳》中別為一格。晉文公在外十九年，在狄國十二年，馳騁四方，七年而已?；貒鵀榫?，已是暮年。楚成王說：“晉侯在外十九年矣，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情偽盡知之矣?！贝似獋魑谋闶窃攲懫鋫鋰L艱難、動心忍性之事。忽而悲涼，忽而鬧熱。或受人侮慢，或遇人賞識。一路得意失意，相間而來。重耳遍歷諸國，則諸國君臣之賢否，政事之得失，形勢之險要，兵食之強弱，皆可周知。本文根據(jù)《左傳》略敘重耳十九年之經(jīng)歷，以見其一生得力，盡在此處。

處狄過衛(wèi)

晉公子重耳遭難出奔的時候，晉國的兵到蒲城去討伐他。在此之前，魯僖公四年，驪姬之亂，太子申生自殺，重耳奔蒲。伐蒲之事在僖公五年。蒲城人想要和晉軍作戰(zhàn)，可見重耳得人心。重耳不同意，說：“依靠著君父的任命而享受祿位以為生計，又因祿而得人。得人之后卻與君父對抗，沒有比這更大的罪過。我還是離開吧。”于是就逃奔到狄國。此時重耳十七歲。重耳之母為狄國人，故重耳奔狄。跟隨重耳出奔的有狐偃、趙衰、顛頡、魏武子、司空季子，這五位都是當(dāng)時有名望的人。重耳所以能復(fù)國興霸業(yè)，在此數(shù)人。

狄人伐廧咎如，俘虜了兩個姑娘—叔隗和季隗，送給公子重耳。重耳娶了季隗，生下伯儵、叔劉，把叔隗嫁給趙衰，生下趙盾。重耳將要前往齊國。僖公九年晉獻(xiàn)公卒，十年秦伯納晉惠公，重耳此時已無望于秦，齊桓公霸業(yè)方隆，因此有適齊之志。對季隗說：“等我二十五年還沒有回來，你再嫁人?！奔沮蠡卮鹫f：“我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過二十五年快要進(jìn)棺材了，還嫁什么人，我還是等你吧。”重耳在狄國待了十二年才離開。雖是寬以為期，何至遠(yuǎn)期如是，分明是表示一去不還之意。

重耳經(jīng)過衛(wèi)國，衛(wèi)文公不款待他。從五鹿離開衛(wèi)國時，向一個鄉(xiāng)下人乞討食物。這個鄉(xiāng)下人給了重耳一塊土，重耳發(fā)怒，想要鞭打他。狐偃說：“這是上天賜予我們土地?！敝囟资芏d之，接受了土塊放在車上。得土，有國之祥，故以為天賜?；?，叩頭至地，古時最重的跪拜禮。乞食載塊，極其落寞。狐偃恐重耳壯心消冷，所以以此言來鼓舞他，既解重耳之怒，也免了被野人禍害的危險。狐偃教重耳以忍辱之法，后面懷嬴怒，重耳降服自囚，已得此法，所以能成大功。

出齊及曹

到了齊國，齊桓公把自己的女兒嫁給重耳，送給他二十乘馬，重耳在齊國安心住了下來。跟隨他的人不同意。齊桓公卒，齊孝公即位。諸侯叛齊，狐偃知道齊國無力幫助重耳回晉國，知道重耳不愿意離開齊國，便和隨從者一同謀劃。正在桑樹上采桑的女奴聽見了，回去告訴重耳之妻姜氏。姜氏殺了女奴，對重耳說：“你有大志要往別處去，聽見這話的人我已經(jīng)殺掉滅口了。”重耳說：“沒有這事。”姜氏說：“你走吧！留戀妻室，貪戀安逸，是會毀壞前途的。”“宴安酖毒”，管仲以此告誡桓公而齊霸。“懷安敗名”，姜氏以此告誡文公而晉興。從來成大事，未有不憂勤惕厲者，所以說“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重耳不同意，姜氏就與狐偃同謀，把重耳灌醉后送出齊國。重耳酒醒之后，用戈追擊狐偃，因無去志，故而發(fā)怒。重耳流亡屢得奇遇，差點就老死溫柔鄉(xiāng)了，而最終無妨于霸業(yè)，因所遇皆為賢內(nèi)助。

到了曹國，曹共公聽說重耳的肋骨長得連成一片，想要觀看他的裸體。在重耳沐浴的時候，在簾子后面偷看。僖負(fù)羈之妻說：“我看晉公子的跟從者，都足以輔佐國家。如果來輔佐重耳，重耳一定能返回晉國。返回晉國，一定會得到諸侯的擁護。得到諸侯擁護后，誅討對他無禮的國家，曹是第一個。你何不早點聯(lián)絡(luò)一下？”不贊公子而贊從者，善于觀人。于是送給重耳一盤食物，把一塊玉璧藏在里面。人臣無境外之交，所以用盤藏璧于飧中，不想讓人看見。重耳收下他的食物，玉璧卻退回去了。接受食物，表示領(lǐng)情。歸還玉璧，以示不貪。

到了宋國，宋襄公贈送給重耳二十乘馬。宋襄公在泓之戰(zhàn)中傷于楚，欲得晉國援助，所以厚禮重耳。

過鄭赴楚

到了鄭國，鄭文公也不禮遇重耳。叔詹勸說鄭文公，上天要為他開一條路，那就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晉公子有三點與眾不同之處，上天或許要讓他做君主，您要好好接待他！同姓男女結(jié)婚，子孫不能繁盛。重耳的母親是大戎狐姬，與晉國同姓。重耳是姬姓的母親所生，而能活到現(xiàn)在。禮，取妻不取同姓。晉獻(xiàn)公之子九人，當(dāng)時只有重耳尚在。這是第一點。遭遇流亡國外之難，而上天不安定晉國，似乎是要替他開一條路。這是第二點。有三個人才都足以居上位，而肯跟隨他，這是第三點。《國語》說：“狐偃、趙衰、賈佗，三人皆卿才?！睍x鄭向來是同等的地位，子弟過路，本來應(yīng)該款待，何況天還為他開路呢？鄭文公仍然不聽他的話。

到了楚國，楚成王設(shè)宴款待，說：“公子如果返回晉國，有什么可以回報我的呢？”楚王此問，原非市恩買德，正想借此以觀重耳之對如何。重耳回答說：“男女奴隸、玉、帛，您都有。鳥羽、牦牛、象牙、犀革，是楚國所產(chǎn)。你們剩下來的，才流散到我們晉國，叫我拿什么來酬謝您呢？”楚成王說：“雖然如此，你拿什么來報答我呢？”

重耳回答說：“如果托您的福，我得以返回晉國，晉國和楚國開戰(zhàn)，在中原相遇，我軍退避九十里。如果楚國不同意退軍，那么我只好左手拿著馬鞭和弓，右邊背著放箭和弓的口袋，以此來同您周旋。”古者師行三十里而舍，三舍為九十里?！端抉R法》曰：“進(jìn)退不過三舍，禮也?！贝耸墙^大情分，報楚已畢，此外再饒不得半步，所謂箭到弦上，不得不發(fā)。重耳要想稱霸，就必須與楚國爭鋒，這是不可避免的事實。處危困之時，而侃侃如此，難掩英雄之氣。楚令尹子玉請求楚王殺掉重耳，畏其志大。重耳之志雖大，其言未免招來忌恨。假使楚王如曹、衛(wèi)之君，則子玉之說可以實現(xiàn)，重耳也就回不去了。

楚成王說：“晉公子志向遠(yuǎn)大而行為檢點，長于辭令而為人有禮。跟從他的人恭敬而待人寬厚，忠實而又有能力。晉惠公失去人心，國內(nèi)外都厭惡他。我聽說姬姓中，唐叔的后代是最后衰落的，這是由于晉公子重耳的緣故吧！上天將要振興晉國，誰能夠阻止？違背天意，必定會有大的罪過?！庇谑蔷桶阎囟偷角貒３嚯x晉國遠(yuǎn)，秦晉毗鄰。跟隨重耳逃亡的諸臣效力最多，略而不敘，只于僖負(fù)羈之妻、叔詹、楚成王口中下贊語，而諸臣之才已盡現(xiàn)。

由秦返國

秦穆公送給重耳五個姑娘，懷嬴在其中。懷嬴，晉懷公之妻嬴氏，為重耳之侄公子圉的媳婦，嫁給晉文公之后為辰嬴。此時公子圉已逃回晉國，所以秦穆公又將懷嬴嫁給重耳。重耳之受懷嬴，亦是不得已。方有求于秦，故不敢辭。懷嬴手持盛水器澆水給重耳洗手，洗完之后，重耳揮手使懷嬴離去，懷嬴以為不敬，發(fā)怒說：“秦國和晉國，地位是相等的，你為什么輕視我？”懷嬴驕亢，有女公子氣，不愧是秦人。重耳害怕，降低衣服的等級，自拘謝罪，因為害怕懷嬴告訴秦穆公而觸怒秦穆公。

有一天，秦穆公宴請重耳。狐偃對重耳說：“我不如趙衰懂得文辭，請讓趙衰跟從您赴宴?！辈患杀宋遥鞒鏊芤允缕渲?。重耳賦《河水》，即《詩·小雅》中的《沔水》。首句云“沔彼流水，朝宗于海”，言河水朝宗于海。賦此詩表示對秦國的尊敬。秦穆公賦《詩·小雅·六月》，這是歌頌尹吉甫輔佐周宣王北伐獲勝的詩，秦穆公借此勉勵重耳輔佐周天子建立功業(yè)。古者禮會，因古詩以見意，故言賦。《左傳》記載賦詩之事開始于此，而終于定公四年。開始于此并非此前無賦詩者，蓋不足記也。終于定公四年，則是因為其時賦詩之風(fēng)漸衰，后竟成絕響。

趙衰說：“重耳拜謝恩賜！”重耳下階走到堂下，再拜，叩首至地。秦穆公降階一等，辭其降拜。宴享時，若賓卑主尊，賓必降拜，主必降辭。趙衰說：“您把所以輔助天子的事命令重耳，重耳豈敢不拜？”僖公二十四年春，秦穆公把重耳送回晉國。重耳即位，是為晉文公。

余論

左氏敘事，其藏針不露處，要統(tǒng)觀前后傳文才能明白其用意所在。重耳游歷遍天下，而其返國最終依靠秦國。當(dāng)其處狄十二年而行之時，為何不直接前往秦國以求回國，而過衛(wèi)適齊？到了鄭國，又何不入秦而迂道前去楚國？當(dāng)時之所以這樣做，實是因為事勢所迫，萬不得已。重耳有賢名而且多得士，夷吾以弟越次而代立為君，其君臣想除掉重耳之心非一日。重耳此時藏形匿影，側(cè)足無所，幸好有齊狄秦楚諸大國，足與晉國相抗衡，得以庇護重耳。其余如鄭衛(wèi)諸小國，則晉令朝下而夕且系重耳獻(xiàn)給晉國了。

重耳去齊國，正是秦歸晉惠公的第二年，秦晉兩國關(guān)系和諧。當(dāng)時齊桓公正禮賢下士，所以重耳去齊國以求庇護。等到桓公去世而孝公內(nèi)亂，兄弟相爭，諸侯之兵數(shù)至齊國，重耳不得不去往他國。其歷曹歷宋歷鄭，只是過客而已。宋國新敗于楚，而曹與鄭皆小國。由鄭入秦，路必由周而道晉。殽函之境，晉國派人以百騎邀擊有余，所以不能走此路，可見趙衰、狐偃輩考慮周密。

是時楚成王方強，恢廓大度，力足以容重耳，開口即說：“公子若返晉國，則何以報不穀？”可見送重耳入國之事，楚王已經(jīng)有打算了。子玉有言，再加上秦穆公來迎公子，所以其把重耳送到秦國。秦楚別有間道，楚又設(shè)兵防衛(wèi)以備不測，重耳返國雖借助秦國的力量，也離不開楚國的幫助。故日后晉文公還說“楚君之惠，未之敢忘”，豈是為了當(dāng)日的一頓飯與不殺之恩。左氏平平敘次八國，好像重耳無緣無故遍游天下，而不知當(dāng)日之事勢實際如此，左氏只是沒有明言其原因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