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開始迷信了。
自從退休以后,初一十五,逢年過節(jié)她都要坐車去很遠的寺廟拜拜。我和姐姐,都忙于工作和家庭,也沒細(xì)問,只要她開心就好。
沒想到,這天我媽去寺廟坐的那輛小巴車發(fā)生側(cè)翻。
我接到電話時,整顆心猛然一緊。
還好我媽沒受什么傷,但同車有個老人當(dāng)場去世了。
當(dāng)晚,我急忙從公司趕回老家的衛(wèi)生院,我媽剛做完檢查,躺在床上,臉上和手肘都有些擦傷。
我終于忍不住生氣了:“不是上周才去過嗎?怎么又去啊?!?/p>
我媽像做錯事的孩子,垂著頭不說話。
見狀,我柔軟下來握住她的手,“媽,你是有什么心愿嗎?你可以跟我們說,告訴我們比拜拜管用。”
我媽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轉(zhuǎn)向窗外說:“我夢見你爸了,我去還愿來的?!?/p>
我愣住,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我爸的樣子來。
我媽舟車勞頓地去寺廟,原來只是為了夢見我爸,夢見了,就歡歡喜喜去還愿。
我指責(zé)的話,都變成了安慰。
我爸,是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去世的。至今,已經(jīng)15年。
最初那幾年,我們都不敢提起爸爸,一提我媽就像個孩子一樣掉眼淚。從幾年前開始,她才漸漸提起我爸來,跟我們說起,她和我爸以前的故事。
一遍一遍,我和姐姐都會背了。
我以為,這意味著她終于能夠放下了,畢竟我媽還不算太老,姥姥姥爺勸她改嫁,就連年邁的奶奶也積極幫她物色人選,她自己卻始終無動于衷。
我完全能夠理解。
因為我爸媽的感情實在太好了。
我媽是知青下鄉(xiāng)時,認(rèn)識的我爸。
我媽長得特別漂亮,眼睛圓圓的,臉也圓圓的,我家相冊里一直放著一張照片,她穿著一件花襯衫,站在紫薇樹下,微卷長發(fā)被風(fēng)微微揚起,卻哭著一張臉。
這是我媽下鄉(xiāng)插隊前一天,我姥姥給她拍的,那年她才16歲,即將遠離父母,去到陌生又偏僻的鄉(xiāng)下。
比起其他人的飛揚激蕩,她更多的是恐懼。
還好,我媽下鄉(xiāng)第一天就認(rèn)識了我爸,他特別熱情地幫她把行李拿去生產(chǎn)隊的房間。
我爸,比我媽大兩歲,沒讀過什么書,我媽跟著我爸,白天參加生產(chǎn)隊的工作,上山割草,下田插秧,有樣學(xué)樣地工作。
其他人很快都融入了這個集體,青春激昂要改變農(nóng)村,可我媽卻怎么也融入不了。
最初,很多知青,都適應(yīng)不了鄉(xiāng)下的生活環(huán)境。
生產(chǎn)隊外面,有一個玉米稈圍成的廁所,有天我媽正在里面上廁所時,一陣大風(fēng)吹來,玉米稈墻成片地倒下去。
外面的打麥場上,此刻全是人,我媽根本來不及躲,直接傻眼了,還好不遠處的我爸,飛奔過來,眼疾手快地扶起了玉米稈墻。
打麥場上的人,不分男女哄然大笑。
我媽羞愧得直掉眼淚,在廁所里一直躲到天黑,我爸,就那樣扶著玉米稈墻,一直站到了天黑。等打麥場上的人全都走了,他才說:“你出來吧?!?/p>
我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出來,迎著月光,一臉的淚痕。
我爸怕她尷尬,也沒敢跟她說話,只遠遠地跟著她,目送她回宿舍。
我爸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我媽,忽然叫住他,在黑暗里,垂著頭小聲說了一句,謝謝。
從那天開始,我爸在我媽眼里就不一樣了。
我爸對我媽,也處處照拂。
有了我爸的照拂,我媽像個孩子找到了依靠,漸漸安定下來。
其實,那時,她已經(jīng)喜歡上了我爸。
我爸是性格張揚的鄉(xiāng)下少年,曬得黝黑,手長腳長,瘦得像竹竿,生產(chǎn)隊沒活兒時,他就偷偷帶著我媽滿山跑,找映山紅吃。
我媽第一次知道,杜鵑花還可以吃。
有一次,他們下山的時候,我媽一腳踩在了牛糞上,她哭得驚天動地。
我爸就扛著她去河邊洗腳。
到了春天,漫山遍野都是野花,我媽喜歡花,我爸就每天采一束野花,用毛線扎成一束,放在我媽的窗前。
惹得一群女知青羨慕不已。
少女對愛情的癡迷,是驚人的,藏也藏不住,而我爸也一樣,不管多少人在場,他都能毫無顧忌地站在我媽身邊。很快就有人說起他們的閑話,我媽那樣柔軟的性格,竟也不害怕,依然跟我爸黏在一起。
那個時候,生產(chǎn)隊里互相喜歡的人很多,但大部分人都不敢說,因為一旦結(jié)婚,回城就難了。
也有少數(shù)情難自禁的年輕人,偷偷談戀愛。
所以,像我媽和我爸這樣勇敢無畏的人,很讓人羨慕。
下鄉(xiāng)的第二年,我媽給城里的姥姥寫了信,說要嫁給我爸,還一同寄去了我爸的照片。
我姥爺回信:“你敢嫁,就斷絕關(guān)系!”
我媽看著信哭了一個下午,還是決定嫁給我爸。
說是嫁,其實連婚禮也沒舉辦。我奶奶就給我爸媽弄來兩套新衣裳,去公社辦結(jié)婚登記,經(jīng)辦人不敢蓋章,問:“知青嫁給農(nóng)民,這成嗎?”
我媽挽起我爸的手說,篤定地說:“我自愿的?!?/p>
回去的路上,我爸問:“萬一將來回不了城怎么辦?”
我媽說:“那你就養(yǎng)我一輩子?!?/p>
我爸呆了一下,竟然感動得哭了,他發(fā)誓會一輩子對我媽好。
后來,全國的知青開始陸續(xù)回城,消息傳來這邊之后,夜晚里哭聲一片,那些偷偷戀愛的情人們,不得不分離。
我媽,是全公社唯一沒有返城的知青。
幾年后,我媽生了我姐,五年后,又生了我。到八十年代末,因為姐姐要讀書,我們家搬去了城里,戶口也遷到了城里。
我爸媽的感情,依然十年如一日。
從小到大,從沒見他們爭吵過,我媽性子軟,但在嫁給我爸這件事上,用完了一生的勇氣。
姥姥和姥爺,一直對我爸農(nóng)村戶口的身份耿耿于懷。我爸就拼命地努力給他們看,讓他們看,我媽過得有多幸福,久而久之,姥姥姥爺也被我爸打動了。
我曾以為,他們會白頭到老,幸福一輩子。
不想,我爸卻出了意外。
那是他們結(jié)婚30周年。
我爸遭遇了一場車禍,120還沒到,就斷了氣。我媽當(dāng)時在廠里一聽說,就暈了過去。
我們從外地趕回家,她跟我和姐姐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爸爸,沒了……
我爸死了,我媽仿佛也去了半條命,整個人都蒼老消瘦了一大圈,她依然是美的,只是眼里失去了神采,對什么事也不計較了。
不久后,我跟丈夫鬧離婚,去問我媽意見。
本以為,她會勸我,沒想到她說:“想離就離吧,反正他沒你爸好?!?/p>
“能有幾個男人能比得上我爸?”我無奈地說。
我想到什么似的,問她,“你就從來沒想過,跟我爸離婚?”
我媽一邊氣定神閑地織毛衣,一邊搖頭:“沒有,一次也沒有過?!?/p>
“為什么呢?”我追問。
她說:“你爸讓著我,沒人比他更讓著我了。”
她說著說著,忽然紅了眼眶,我立即轉(zhuǎn)移了話題。
我爸去世十年后,我媽認(rèn)識了一個老頭,從國外回來的,教一群老太太跳交誼舞,我媽也被隔壁的阿姨拉著去了。
沒想到,那個老頭看上了我媽,對我媽特別優(yōu)待,老年舞蹈團里開始傳老頭跟我媽的緋聞,我媽當(dāng)場就甩臉子,再也不肯去學(xué)了。
這兩年,我媽總說:“奇怪,我怎么老夢不見你爸了?!?/p>
我以為她只是隨便說說,沒想到她竟然跑去許愿,她從前可是個知識分子啊,又經(jīng)歷過“文革”,從前最不信迷信這一套。居然為了夢見我爸,而去許愿、還愿,還差點出了人命。
看著病床上的我媽,我只覺得鼻子發(fā)酸,其實我爸去世這么多年,我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但我媽還不能習(xí)慣。
晚上,我接我媽回家。
吃完飯,我媽悶悶不樂地坐在沙發(fā)上,我想跟她聊點我爸的事情,就問她夢到我爸什么了,要去還愿。
我媽一聽,嘆了口氣,說她夢到我爸已經(jīng)投胎再娶了,就在我們曾經(jīng)待過的那個生產(chǎn)隊的打麥場上舉行婚禮呢,還把婚禮的場景,參加的人,都繪聲繪色地描述出來。
我媽氣呼呼地說完,然后盯著墻壁上我爸的遺像,發(fā)了好一會兒的呆。
然后,也不知道是跟我爸說,還是跟我說,她說:“真不靠譜,不是說好了等我嗎?”
我的眼淚,忽然就掉了,怎么也控制不住。
不知道,在天上的我爸,能不能聽到我媽這句話。
如果能,一定會等著她吧。
來世,不求轟轟烈烈,只求他們白頭到老。
才不枉如此相愛一場。
(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陳若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