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祉艾,1995年生。湖南長沙人,畢業(yè)于湖南師范大學。作品散見于《西湖》《湖南文學》《黃河文學》《山西文學》等刊?,F(xiàn)供職于某雜志社。
表妹畢業(yè)工作后,為了方便照顧姨媽和姨父,帶著他們住到了長沙。因為工作繁忙,加上姨父的身體吃不消幾個小時的回鄉(xiāng)路程,他們這些年很少再回鄉(xiāng)下。
姨父說縣里已經(jīng)撥了一筆改造費給村里,等村里人回來得差不多,老家那一片舊房子就要被推倒,之后再按照新農(nóng)村的藍圖重新打造一個傍山農(nóng)村。
姨父家的村子靠山,懷化農(nóng)村獨特的山水造就了這片物資豐富的土地,可是也限制了這塊土地上農(nóng)民的發(fā)展。村子靠近沅江,三面環(huán)山,只有沅江在南面留出一道通風口。村子建在大山腳下,沅江的分支流經(jīng)村子,給這里的水田發(fā)展帶來了天然的資源。村里人口多,家家戶戶都在村口下面的平坦地區(qū)開拓田地,河里的水順著一條條有序分開的田埂流到田里。人們?yōu)榱顺浞掷觅Y源,在水里養(yǎng)起了禾花魚和田螺,等到夏秋季節(jié)就打撈去集市上賣。村里人依靠山水吃飯,但是大自然回饋他們的僅僅是維系溫飽。到了表妹上大學的時候,村子里的年輕人大都走出了大山。
去年,表妹家所在的村子列入了新一批農(nóng)村改造計劃中。村子貧窮,留在村里的人多為孤寡空巢老人和兒童,如果沒有這個新農(nóng)村改造計劃,這樣的農(nóng)村很快就會慢慢流失掉最新鮮的血液,骨子里的文化和傳承也會隨著時間枯敗。
山里的老房子地基不穩(wěn),改造新建殘破老舊的屋子是第一步。聽說等到老房子拆掉,新房子建好,城里的開發(fā)商還打算在這里建造生態(tài)度假區(qū)。留守在村里的人都漸漸老了,水田的農(nóng)活對于他們來說已經(jīng)吃不消,建設生態(tài)區(qū)是山里最好的一條出路。
晚上,表妹請我去家里吃飯。飯后,將頭頂散射下來燈光融入渾濁的酒水,透明的玻璃瓶上沾著許多細小的米酒沫,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一點的破碎,酒沫炸開的聲音在姨父長時間的安靜中格外明顯。一瞬間我覺得恍惚。
建設和改造對掩埋于茂密山林里的村子來說是新生的喜悅,可對于已經(jīng)離家許久的表妹一家人來說,是割舍不下的鄉(xiāng)愁。
姨父很是感慨。村里的房子大多是農(nóng)人自家蓋的,這些風雨里依靠山水吃飯的莊稼漢,一輩子其實就只是祈愿可以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老家的房子沒了,心里就總覺得空落落的,仿佛置身于無邊大海,瞬間沒了寄托。
表妹突然提起了敲山公的土坯屋子。
我聽姨媽說過,敲山公是村里的流浪漢,他年輕時有兒有女,可惜人到中年后沒有一個愿意贍養(yǎng)他,子女年紀輕輕的就全都跑出了大山,之后便再無音訊。他一個人在村里生活了幾十年,因為他常年在村子后面的大山上走動,村里人就喊他敲山公,久而久之我們都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是什么。在表妹有記憶以來,敲山公沒有房子,只在山腳下的一棵大柿子樹底下用瓦楞鐵皮搭了個簡易的小屋,后來倒賣山貨換了些錢,他就自己慢慢地蓋了一間土坯小屋。
敲山公的屋子和表妹家離得不遠,我和表妹幼時經(jīng)常找他玩耍。
村里人除了種植水田之外,還在半山腰平緩地區(qū)種植一些果樹??墒且驗檗r(nóng)活繁忙,加上村里人不懂生態(tài)種植,山里的果樹結的果實又澀又小,大多成了野樹。姨父之前也隨著村里人在山坡上開辟了一小塊地種了幾十棵獼猴桃樹,之后將它們隨意荒廢在山坡上。我和表妹都是獨生子女,為了有個玩伴,母親把我放在姨媽家住過一段時間。我記得,第一次見敲山公是在八歲那年的秋天。那段時間大人都忙得團團轉,他們只好將表妹留在家里看家。敲山公在早上八九點鐘敲響了表妹家的鐵門,手里拎著一個白色的塑料水桶,水桶沒有蓋子,只用一塊藍色的破布蓋在上面,一條草繩纏繞在桶口,將桶里的東西遮擋個嚴實。他穿得破舊,上面是一件灰黃色的襯衣,說是灰黃色,其實是衣服上面沾染的泥垢讓本來的顏色看不清楚,隱隱約約只能瞧見個大概。襯衫中間少了兩顆紐扣,他用路邊成熟的草珠子串繩綁在紐扣的位置,制成了簡易的紐扣。褲子倒和姨夫一樣,是鄉(xiāng)下農(nóng)民常穿的迷彩布褲子,這種褲子耐臟耐磨,非常適合干農(nóng)活的時候穿。敲山公的衣服都是別人送的,村里的男人有些老舊衣服不要的,就會送給敲山公穿。敲山工將這些破爛的衣服剪開再縫補,縫補好的衣服總要穿到縫補不了的程度才肯丟掉。多余出來的邊角料用來充當家里的抹布,塑料桶上面蓋著的藍色破布就是從衣服上裁剪下來的。他五官長得周正,兩只眼睛看著你時格外精神,眉毛尖尖有幾根長壽眉隨意地耷拉在眼睛上面,顯出幾分憨態(tài)。皮膚宛如潮濕的黃泥土,枯黃又冒著油光,嘴唇顏色像極了山里的紫黑色野葡萄,除非他咧嘴一笑,露出里面黃黑色的牙齒,不然你都看不太清他嘴巴在哪里。
這個季節(jié),山上的獼猴桃都熟了,姨父沒有時間上去采摘,敲山公這個時候就會挑著擔子,帶著兩條大麻袋上山采摘,也叫“敲山”。他過得凄苦,可是卻不肯接受別人的施舍,山坡上的果樹大多成了無人照管的野樹,姨父同意敲山公去采摘,敲山公卻時刻記著別人的好,今天早上就送來一桶自己燙的柿子。
敲山公沒有財產(chǎn),陪伴他的只有幾片遮風擋雨的瓦楞鐵皮和一棵柿子樹。秋天柿子成熟,熟透的柿子軟軟地掛在枝頭,這個季節(jié)的柿樹葉子稀少,鳥雀很容易看到鮮紅的柿子,所以掛在枝頭的熟柿子很容易被這些飛鳥搶先品嘗。有的剛剛開始泛紅,果肉還是生硬的,敲山公便爬上樹將它們摘下。這種半生半熟的柿子在陽光下晾曬幾天,表皮就會慢慢地松軟,果肉雖然不及掛在樹上的熟柿子,但是里面的柿子核夾雜著旁邊成塊的果肉,一口下去是嘎吱嘎吱作響,清脆的聲音和綿密的口感混合在一起,完全沖淡了生柿子的苦澀感。一棵柿子樹可以結很多果實,敲山公一個人吃不完,便采摘了很多青柿子下來制作燙柿子。青柿子是完全沒有熟的柿子,這些柿子的柿托還是鮮活的青色,表皮帶有一層白白的果霜,一個個地被敲山公提前摘了下來。燙柿子制作簡單,將生柿子擱在塑料桶里用滾燙的熱水浸泡,之后用一層塑料袋蓋在桶口,再用一塊布緊緊封上。這樣的燙柿子一般隔一天就可以食用。燙好的柿子從水桶里面拿出,原本青澀的表皮已經(jīng)微微發(fā)黃,湊近一聞,撲鼻而來的是一種燙柿子獨有的清香味。
敲山公送柿子來的時候姨父他們已經(jīng)出門收稻子了,他就把滿滿一桶柿子放在院子里。燙柿子對于農(nóng)家來說不是什么新鮮玩意兒,但是姨父他們總是早出晚歸,敲山工這時送來的柿子對表妹來說就是極大的誘惑。敲山公見表妹心急,沖我們招招手,然后和她一起圍著塑料桶蹲在地上。他把水桶上面的破布掀開,藍色的破布被他疊好塞進兜里,之后再揭開里層的塑料薄膜。桶外邊的遮擋物一揭開,我就猴急地探著腦袋去看。敲山公在里面挑出一個大柿子,擱在手心里變著花樣地展示,臉上深褐色的褶子從嘴角往外擴散,驕傲地沖我們炫耀他的勞動成果。燙柿子需要削皮吃,敲山公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削竹簽的小刀,手指靈活翻轉,還不待看清楚,青黃色的柿子肉就被他削好放到表妹手里。小孩子牙齒稚嫩,清脆的柿子肉被牙齒從中間咬斷攪碎,果肉里的汁水頓時溢滿了整個口腔。
此后我和表妹便經(jīng)常去找敲山公玩。敲山公是這片村子里最懂土地的人,跟在他身后上山下山,總是會有不同的新玩意出現(xiàn)在我們的世界里,而我們也恰好見證了敲山公房子的建成過程。
敲山公五十歲之前沒有房子,但是他用自己的雙手趕在五十歲那年的冬至之前,終于搭好了一個土坯茅草屋。
第一次制作黏土胚,敲山公花掉了他兩年里賣茶果油賺的錢。懷化融水這片土地肥沃,適合茶樹生長。敲山公每年秋天就背著麻袋上山去摘野生茶果。山上之前有人種植過茶樹林,后來收益不好,一整片茶林就都荒廢了?;膹U的茶林里面已經(jīng)長滿了荊棘和野樹,腳底下的茅草長至腰高,很容易在里面受傷。敲山公腰間別著一把彎刀,手上拿著一根一指粗的木棍,行走時木棍先在草叢里敲打,遇到茅草荊棘攔路,就用彎刀把兩旁的荊棘劈開,之后把掉落下來的碎枝整齊地放好堆在一處,這些樹枝荊棘曬干后可以背回去當作柴火。
那時我們的個頭剛剛超過茅草,跟在敲山公后面像兩條甩不掉的小尾巴。敲山公給表妹背了一個用兩件破T恤改成的背包,茶樹果子剛好長在我頭頂,我需墊著腳尖才可以夠到一兩個紅色的小果,茶果和茶樹連接緊密,我借著蹲的力氣往下一扯,兩個茶果便落到了表妹的小背包里,同時身上也落了不少枯茶葉。敲山公的采茶果技術明顯比我們高超,他的手掌很大,一手伸進茶樹里面,用力將茶樹枝杈分開,另外一只手飛速地在枝條上穿梭,手背劃過樹葉的“沙沙”聲和扯下茶果時清脆的撕扯聲融為一體,一套動作下來宛如一幅立體的藝術畫。他采茶果的時候不喜歡說話,我們對這件事的好奇心慢慢耗盡,之后就鉆進林子里面自己玩去了。等太陽稍稍隱沒余暉,敲山公便收拾收拾準備下山,他將表妹兜里的幾個小茶果抖落進自己的大麻袋里,之后從懷里掏出兩根麻繩系上口,分別掛在扁擔的兩頭。那兩袋茶果估摸著比我們兩個都重,看他半蹲在地上,咬著腮幫子大喝一聲,之后顫抖著身子慢慢直立起來。他將肩頭的平衡位置調(diào)整好,一手搭在扁擔上面,一手牽著表妹慢慢下山。茶果袋子在他身體兩側一高一低來回晃動,敲山公牽著表妹走的步伐與之一致。有些下山路坡滑難走,他的呼吸聲也急促起來,嘴邊卻一直輕哼著山歌。我們詫異一條細窄的竹扁擔竟然可以挑起一百來斤的重物,也詫異敲山公身體里面隱藏如此巨大的力量。
敲山公采摘茶樹果之后,再一擔擔挑去鎮(zhèn)上賣。茶樹果榨出來的油炒菜極香,而且營養(yǎng)價值也高,所以可以賣個好價錢。敲山公留下一小部分茶樹果榨油,之后用塑料瓶裝著分給村里幫助過他的人。姨父也收過敲山公的茶油,他曾和姨媽在燈下談及敲山公這個人,言語間都是對這個人的同情與感慨。
敲山公是一個孤獨的人,村里的人都這樣說。
敲山公攢了兩年的賣茶樹果的錢,一部分用來在別的村子租了一臺攪拌機,剩下的錢在鎮(zhèn)上買了水泥。他在山里挑了一堆黃土回來,那時正值暑假,我和表妹便從家里偷偷跑出來,蹲在他身邊學著怎么把黃土里面的雜物清除干凈。家里沒有小板凳,敲山工和我從河岸的石堆里搬來一大一小兩塊石頭,三人褲縫對著褲縫,手臂碰著手臂,并著身子穩(wěn)當?shù)刈谑^上,弓著脊背埋首翻動著黃土里的雜草,三人宛如復制般的動作透著一種莫名的詼諧。
揀好的黃土之后用攪拌機打碎,我照著敲山公的指示,把小山似的黃土刨出一個“火山口”,等到敲山公往火山口里面倒水,我和表妹就拎著褲腳赤著腳丫在坑里狂踩。這種活動對我們來說是個游戲,黃土里的水被我們踩得飛起,紛紛濺到敲山公的臉上。他也不生氣,拿著木鏟不斷地翻著被我們踩出的黃土。等到黃土變黏,還要再往里面加一些稻草秸稈捶揉一番。剪碎的秸稈輕飄飄的,從麻袋里面一掏出就飛得我滿身都是。我干脆捧著滿手往天上一撒,看著漫天亂飛的秸稈哈哈大笑。
我們在鬧,他在干活,明明是小半天就可以完成的活計,愣是被我們給攪和到了傍晚。
黃土揉成的土磚塊需要在太陽底下晾曬半個多月。最早一批土磚晾曬了一個多星期,夜里突然下了暴雨,土磚一碰到水就開始融化,敲山公幾天的心血就都打了水漂。我知曉敲山公心里難受,又陪著他重新踩了一堆黃土。等到晾曬好的磚頭成型,敲山公便在他的柿子樹底下拉了一塊簡易雨棚,那里成了土磚暫時的容身之處。
冬天敲山公基本是不出門的,他那間土坯小屋還沒有封頂,上面被他用農(nóng)家種菜的塑料薄膜蓋著擋雨,他自己鉆進那個矮小的鐵皮屋子里睡覺。那間鐵皮屋子里只有一塊寬木頭放在地上當作床板,上面鋪著一層厚厚的稻草和一些破舊衣物。門口的位置擺著一個燒炭的爐子,那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財產(chǎn)之一。冬天山上沒有多少東西,敲山公就用之前從山上拾來的一些樹枝點火取暖。湖南的冬天濕冷難耐,下雨時雨水浸濕小屋的稻草,人睡在上面宛如直接躺在冰冷堅硬的地面。村里人心善,有時會邀請敲山公來自家吃頓晚飯,走的時候還會給他些棉質厚衣物。大山里的人有著骨子里的質樸,即使他們自己的生活也貧苦,卻把照顧敲山公當成了自己責任。
第二年春天,村子里面第一個被喚醒的人是敲山公。那時候農(nóng)家還沒有在水田里撒魚苗種水稻,敲山公就已經(jīng)早早上了山。冬天山上氣溫低,流水將一些碎石挾裹而下,到了淺水區(qū)就停留在那里。敲山公喜歡去一處河床撿石頭,山泉水將山坡碎落的石頭打磨成各種形狀,清澈透亮的泉水被成堆的碎石阻攔,一股股地從縫隙間和頭頂流出。那里的石頭大多為大灣石,有的濃綠中夾雜著金黃,有的淡綠底色上面微微泛白,形狀多為雞蛋般的圓潤,大小如小孩的拳頭。敲山公將這些石頭洗干凈丟到背簍里,背下山后就放在柿子樹底下擺著。敲山公一生沒有積蓄,我問敲山公藏著這些滿山見的石頭做什么,老人的眼里包著淚,嘆著氣說留著當作念想。
秋季是野生獼猴桃的成熟期,那是敲山公最忙碌的時候。我喜歡跟在他后面去山上摘獼猴桃。我和他腰間各別著一個麻袋,他肩上扛著一條扁擔,上面勾著的麻繩一甩一甩的,我緊跟在他后面,歡快的步伐隨著繩子一起擺動。路過他家的獼猴桃林,此時上面已零零散散地掛著一些小獼猴桃,模樣嬌小,顏色發(fā)黃,摘下來聞著味道就覺得滿口酸水。敲山公挑了手里最熟的遞給我,我學著他用兩指將獼猴桃從屁股中間對著擠捏,來回兩下后手指用力一扯,獼猴桃就被分成了兩半。沒人照管的獼猴桃算是野生,入嘴的味道是酸中帶著微甜,引得我口水直冒。山坡上面有幾棵粗壯的楊梅樹,這幾棵樹年代久遠,最頂端的枝葉已經(jīng)高出旁邊雜樹一大截,遙遙地在高空舒展著。此時地上已經(jīng)掉落了許多楊梅,鮮紅的楊梅果落在灰色的枯枝落葉上面,形成了鮮明的色彩對比。敲山公將扁擔靠在樹下,兩手抱樹,雙腿攀附在樹干上,手腳靈活地往上一躥,宛如常年生活在山林里的猿猴,手腳蹬在枝干上面行動靈敏;到了分叉的位置,單手勾住上面突出的樹枝,一腳踩在另一段枝干上,宛如一個身子柔軟的空中柔術表演者。敲山公從小就生活在這片山林里,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里大樹攀爬的技巧。我在楊梅樹下等著,沒過一會兒敲山公就爬到了最頂端。他朝表妹呼喊,然后兩手抱穩(wěn)樹枝,一腳蹬在樹干上。我仰著頭往上看,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透出,無數(shù)個青的紅的楊梅如雨點一般從天上落下,表妹的額頭被砸個正著,楊梅的汁液在臉上溢開,頓時空氣中充滿了楊梅香甜的氣息。這場楊梅雨來得急促,果實落在枯葉上發(fā)出“砰砰”的聲音,我彎著身子還沒有來得及撿起地上落的,天上又落下一批,轉眼間地上被青紅色的楊梅鋪了個遍。
下山的路上有幾棵拐棗樹,三四片寬大的樹葉中間長著一團拐棗,敲山公用鐮刀勾著枝條割下一段,摘干凈上面的拐棗裝進口袋里。他知道姨父愛喝米酒,將拐棗用塑料袋裝著讓我們帶回去給他泡酒。
山上的楊梅采摘季節(jié)并不長,敲山公這陣子需要頻繁地上山。摘回來的野生楊梅倒進竹筐里,之后再挑去鎮(zhèn)上賣。野生的楊梅雖然味道不及人家專門種植的鮮美,但這種酸甜的楊梅最適合泡酒。等到山上的楊梅完全落完,敲山公已經(jīng)攢好了給土坯小屋蓋瓦的錢。
我能感受得到,那是敲山公最開心的日子。鎮(zhèn)上買來的瓦片被人用車拉到村口,敲山公再一擔一擔挑到自家門口。小屋的屋梁用山里的杉木架在屋頂,敲山公問村里的人家借了梯子,之后就自己爬上爬下給土屋蓋頂。那間土坯小屋不過四十平方,他將那塊木板小床搬到屋子里面,給自己換了一層新的稻草,上面鋪著一床略微破舊的褥子,那是他在一戶人家買來的,算是給自己新屋的一個賀喜。柿子樹下面的大灣石被他挪到屋子拐角處,一個個擦得透亮,彰顯著主人對他們的喜愛。
村里人知道敲山公的房子建好了,趁他白天不在家就送去一些食物放在桌上;他們和這個古怪的老頭相處了這么多年,知道了他骨子里愛面子,所以不想給他增加負擔。敲山公在人生的后半輩子好不容易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本以為好日子就這樣開始了,誰知道第二年就出了意外。
姨父告訴我,敲山公在一次去采摘楊梅的路上,因雨后山路松軟,他踩滑了松石連人帶著麻袋滾下山坡摔斷了腿。因為拖著沒有治療,等到好了之后敲山公已經(jīng)瘸了。放假了,我們再去找他,他大多是躺在床上休養(yǎng),一條腿筆直地擱在床板上,一條腿垂在地上。敲山公看得開,他知道自己以后都不能再爬樹了,這對于他來說幾乎是斷了謀生的途徑,但是家住物資豐富的大山,樹上長的東西索取不得,地上的東西依然可以獲取。敲山公好了之后便上山采起了草藥。
后山上的一處山坡上長著不少白毛夏枯草,村里人很少知道它的功效。敲山公白天瘸著腿爬山,到了晚上才慢悠悠地回到土坯屋里,他將夏枯草曬干,之后拿去鎮(zhèn)上的小藥房賣,賺來的錢也可以管個溫飽。
姨媽一家知道敲山公老實厚道,每年秋收時節(jié)都會喊他去田里幫忙。稻田里雜養(yǎng)著一些禾花魚和田螺,農(nóng)家人需要趕在稻子成熟之前將它們打撈起來。禾花魚不大,身子細長宛如泥鰍一般滑溜靈活。村里人撈魚的時候,卷著褲腳,赤著腳站在稻田里彎腰摸索。相比狡猾的禾花魚,不會動的田螺倒是方便打撈,有時候他們在水里撈上半天,也只是撈了大半桶的田螺。
敲山公善于撈禾花魚,他到姨媽家?guī)兔?,先將腳下徙著的解放布鞋擱到一旁濺不到泥水的地方,之后再朝四周的村民略顯幼稚地顯擺,好像戲臺上耍著拳腳渴望得到臺下喝彩的武生。他一下水,先趁著田里的水沒有渾濁,定著神在水稻的根部搜尋一番,之后傾著身子一點點往前探。敲山公的脊背可以彎到常人無法想象的弧度,他兩只腳穩(wěn)穩(wěn)地扎在淤泥里,只依靠前傾的身子和浸入水中的手來摸索禾花魚。也不知怎的,敲山公半浮在水面上的手猛地往下一夾,兩只手像是握拳一般合攏在一塊,等他雙手出水,一條青黃色的小禾花魚就在掌心翹著尾巴掙扎。活的禾花魚可以送去集市上賣錢,農(nóng)家的水田里都會雜養(yǎng)一些魚苗。敲山公幫他們撈上幾天,基本上一塊水田里的禾花魚就打撈得干凈。
我跟在他屁股后面學著模樣動作,小孩子沒有定性,半天沒有撈到一條魚后,便卷著褲腳在水田里亂踩一通,惹得敲山公樂好半天。
晚上姨父會邀請敲山公吃飯,田螺泡水洗干凈加辣椒爆炒,禾花魚改上花刀后只加點蔥花醬油放鐵鍋里蒸,再拿出平時舍不得喝的白酒,小酒杯倒上一盞,敲山公就這樣吃著百家飯喝著百家酒。敲山公幫村里人打撈禾花魚,不需要工錢,村里人過意不去,晚飯過后還會送上幾條禾花魚,禾花魚的嘴用茅草穿過結成一個圓環(huán),敲山公提溜在手里,只需掂一掂就清楚這些魚有幾斤重。要是遇到出手大方的,他心里過意不去,之后總會帶些山貨給他們送來。自從敲山公摔斷了腿,因為不能長時間浸水,他也就再沒有下水撈過禾花魚了。
那晚之后,我陪表妹請了兩天假回鄉(xiāng)下看看老屋。
現(xiàn)在的交通比以前方便,表妹說上次回家還需要顛簸輾轉七八個小時,這次卻是五個小時就到了村子附近的鎮(zhèn)上。下車的時候已經(jīng)臨近中午,我們在附近的餐館隨便對付一頓,之后便坐上通往村子的大巴。
村子建在大山里面,從鎮(zhèn)上到村子大概需要一個小時的時間。現(xiàn)在許多村子的路已經(jīng)被拓寬成了可供兩車行駛的水泥路,為了節(jié)省資源,蜿蜒的舊山路被廢棄在一邊,幾條筆直的水泥路將舊山路中間截斷,徑直連接附近的村子,形成了一張簡單的鄉(xiāng)村交通網(wǎng)。馬路兩邊的雜樹被砍干凈,透過車窗往外看,鄉(xiāng)下秋日的風景全部跑進眼里。水泥路兩側是分割工整的水田,此時正是農(nóng)家收割水稻最忙碌的季節(jié)。水田形狀各異,但是又像拼圖一般恰到好處地拼合到一處。農(nóng)人正在地里忙著割稻,他們身上穿著深灰色的麻布外套,這種暗沉且耐臟的顏色在稻田的一片金黃中格外突出。幾個婦女頭上戴著圓頂寬檐的草帽,低頭彎著身子時頭上的草帽和半人高的稻子融合在一起,好似本身就長在那里一般。有些廣闊的稻田需要機器來收割,收割機的履帶壓平田埂,一點點地在地里來回移動,機器的轟鳴聲隔著大巴車的玻璃都可以聽得清楚。
路上還有一些男人敞著襯衫,肩上挑著一擔被塞得鼓鼓囊囊的稻穗。大巴車很快就在他們身邊駛過,我回頭去看,男人們的肩被壓得有些垮,身子前后兩座小山似的稻穗在兩邊搖晃,他們走起路來步伐穩(wěn)健,還有說有笑,好像身上沒有壓著一百來斤的重物一般。
前面的水田一過,表妹家所在的村子就慢慢出現(xiàn)在眼前。村子靠近山腳,除了一條寬闊的水泥路從外圍通過,其余的除了成片的水田就是連綿的大山。我拎著箱子從大巴車上下來,車門在我眼前閉合,之后又慢悠悠地往下一個村子駛去。
村子變化挺大,可能是我們來得已經(jīng)有些晚,靠近村口的房子已經(jīng)被拆除干凈,只留下地上成堆的磚頭和破舊雜物。因為是挖土機施工,一些阻礙道路的柿子樹從根部被砍斷,倒下的枝葉上還掛著一些橙黃色的柿子,施工隊將它們丟在一邊的水溝里,成熟的柿子便一個個摔進水坑,新鮮的果肉一下子成了一坨,只留下一個個灰色的柿托蓋在上面。施工隊是縣里派來的,為了加快速度,村里新拆除的房子清理干凈后就開始了新社區(qū)的建造,喜悅的力量催動著工程前進,在村口的左側,以前高矮錯落的農(nóng)村舊房已經(jīng)變成一排排新房,立在村口最打眼的位置。
挖土機在村子里的水泥路上留下兩行痕跡,我順著它往前走,在水泥路的拐彎處發(fā)現(xiàn)了它的蹤影。
一輛挖土機停在水泥路下面的空地上,路面和下面的連接處用碎泥沙和磚頭堆成一個簡易的臺階,松軟的泥土已經(jīng)被挖土機壓成了板實的路面。挖土機吊臂高高舉起,宛如一個從天而降的巨型怪物,爪子貼在墻壁上往前推動。隨著轟隆巨響,老舊的屋頂就被掀開推翻在地,碎成了一坨一坨的磚塊。地面的灰塵被震蕩飛起,空中兩三米被黃色的灰塵掩蓋,我們不得不捂著鼻子離開。
表妹家離那棟剛被掀了頂?shù)姆孔硬贿h,那里還零散著幾棟房子沒有施工,不過房子都已經(jīng)搬空了。我們往回走的路上碰見幾個村里的人,表妹和其中幾個人打了招呼。見我們回來,寒暄幾句,他們說了一件讓我們驚訝的事情。
敲山公怎么都不肯搬出去。
村里人見我和表妹回來,因為幼時我們天天跟在敲山公屁股后面轉,他們提議讓我們?nèi)デ蒙焦抢锂攤€說客。
敲山公的土坯小屋離表妹家不遠,從表妹家門口越過中間的一片杉木林,那間土黃色的小屋就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線里。土坯的外墻已經(jīng)開始掉落碎土,黃色的土塊成堆地落在墻角。侵蝕嚴重的還露出了里面的稻草秸稈。土坯之間存有縫隙,有的縫隙里還插著木棍,上面掛曬著一些筍干。土坯屋四周空蕩蕩的,不遠處一棟水泥磚房拆了一半,破碎頹敗的墻壁和矮小的土屋形成對應,心酸的感覺頓時涌上心頭。
土屋的門是兩片木板改的,木板下面裁成圓柱形杵在地上,形成了一個球形凹槽。木門虛掩著,敲山公不在家。我們有些遺憾,正打算往回走,迎面一個瘸腿老人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線里。
我喊他幾聲,他都沒有回應,大概是耳朵有些不好使了。他佝僂著背彎成山群駝峰的模樣,上半身完全支撐在一根原木拐杖上面。頭發(fā)灰白稀疏,臉上的皮膚宛如山上松軟的泥土,眉毛兩側的長壽眉硬挺挺地豎立在眼皮上方,眼睛被耷拉下來的眼皮遮擋了大半,依稀露出一點濕潤的光。他還穿著我們小時候見他時那般破舊的衣服,一條褲子幾經(jīng)縫補,看不到一絲原來的模樣。腰后面拴了個麻袋,里面露出幾個新鮮竹筍的尖頭。
駝背讓他不得不仰著脖子看我們,目光是帶著幾分陌生的打量,后來仿佛一下子認出了我們,眼里的陌生感變淡,嘴角慢慢地咧開一個笑容。敲山公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嘴巴抿在一起時四周蔓延著褶皺,等到他朝我們張著嘴緩慢地笑,泛紫的嘴唇中間只剩下一顆門牙。見到我們他很高興,左手杵著木拐,右手緩慢且有些遲鈍地在表妹身上輕輕拍打,像極了小時候他幫表妹拍打干凈衣服上的泥土。見他背著麻袋吃力,我把他腰后面拴著的麻袋解下,里面只裝著三四個毛筍尖,這個季節(jié)的毛筍尖皮厚肉老,很少有人會去采挖。他說他年紀大了,大山爬不上去,只能在山腳下的竹林里尋些筍子來吃。他為了這幾根毛筍大概費了不少心力,膝蓋上和屁股后面沾了一些泥土和碎草。我們彎著腰幫他拍干凈,他搖手拒絕,笑得有些許羞澀。
敲山公家里沒有值錢的東西,一般外出也不鎖門,只將兩片木板合在一處,虛露出一條縫隙。表妹說,以前村里有人找他幫忙,若是看到門掩著,就知道他上山去了;若是在家,隔著一條門縫就可以看到他的身影。木板門有些沉,需兩手扒拉著兩邊才可以推開,等敲山公徹底推開木門,他的額頭已冒出一些薄汗。
小屋里沒多少東西,東墻拐角堆著一些大灣石,那是敲山公舍不得扔的寶貝。對面的桌子上放著一床褥子,敲山公說是村里人拆遷后送給自己的。他身子骨行動不便,讓我?guī)退佌沟酱采先?。我用手在床板上摸了一把,下面的稻草有些潮濕發(fā)霉,即使我把棉被對疊鋪在上面,那股黏膩的潮氣仍然可以感覺得到。
掌心潮濕的觸感讓我打好的腹稿頓時堵在喉嚨,說客的身份和土坯屋見證者的角色矛盾爭奪……最后我沒有將話說出口,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時間,陪伴他的應該是屬于他自己的東西。
我們離開的時候,他把屋外墻縫里晾曬的筍干用塑料袋裝著塞到我們手里。回去的路上,表妹說,他還惦記著以前上山時從人家廢棄的獼猴桃林里摘的那些果子,這些小事對于村里人來說可能早已忘記,但他卻始終惦記著,這么多年過去仍要我們帶些他自制的山貨回去。
晚上收拾東西,老屋的東西之前陸陸續(xù)續(xù)被表妹帶走了不少,大物件之前都送給了鄰近的親戚,屋子里一眼看過去空蕩無物。在廚房的櫥柜里翻到姨父以前喝米酒時常用的竹碗,上面已經(jīng)落了一層灰塵。表妹打算將它帶回去給姨父做個念想。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透出亮光,村里的挖土機已經(jīng)開始工作。我們被震耳的轟鳴聲吵醒,索性不睡,收拾好東西打算離開。我們沒有再去看那個年邁的老人。
出村時一路看過去都是破碎凌亂的磚石,挖土機已經(jīng)開到表妹家附近了。我們不忍心再看,坐上大巴車徑直離開。村里這些房子都比敲山公自己蓋的土坯小屋堅固,可現(xiàn)在卻只有他的屋子還留在山腳。
回去之后我很久沒有聽到關于敲山公的事情,只知道村里的房子已經(jīng)施工完了,也不知敲山公之后發(fā)生了什么。后來家里幾個還聯(lián)系的鄰居告訴我,敲山公在屋子改造前就去世了……我沉默許久,心中仿佛有無盡的惋惜和感慨,卻又覺得這可能是最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