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寶三
“函授”小說的作家航鷹
在同諸多作家、學(xué)者的交往中,信件往來不頻,但每封給我的信寫得最長、文字最多的,當(dāng)屬著名女作家航鷹。我不止一次對文學(xué)圈里的朋友極其認真地說,寫小說,航鷹給我上過“函授”課,眾友皆惑。
航鷹,原名劉航鷹,她是新時期崛起的代表性女作家之一,曾以多部小說和影視作品享譽文壇,她是山東平原人,我的老鄉(xiāng)。航鷹,1959年入天津人民藝術(shù)劇院舞臺美術(shù)班學(xué)習(xí),1963年在天津工藝美院舞臺美術(shù)專修班進修。歷任天津人民藝術(shù)劇院舞臺美術(shù)設(shè)計、創(chuàng)作室編劇,天津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天津作協(xié)副主席,全國人大代表。197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中篇小說《前妻》《楓林晚》《東方女性》,劇本《婚禮》,電視劇本《喬遷》。其中《金鹿兒》《明姑娘》分獲1981、1982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反響強烈,后搬上銀幕,轟動全國。
1978年春天,我的朋友——北京電視制片廠編導(dǎo)室高時英、段吉順籌拍電影《婚禮》,邀請編劇一同來到渤海之濱的興城改本子。這位編劇,便是天津人藝的航鷹。我那時在一家剛剛復(fù)建的林業(yè)部療養(yǎng)院工作,因受唐山大地震的波及,住在辦公室東側(cè)的簡易泥瓦房子里,家剛剛搬入,屋內(nèi)一片狼藉。聽說京津來了三位文化人,有主演《上海姑娘》的演員,有《一盤未下完的棋》的導(dǎo)演,又有專業(yè)劇作家,對這個從未來過名人的小地方,不啻是發(fā)生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前來圍觀的男女老少,奔走相告。
記得這幾位文友在我家吃過一頓飯。其時,我生活的那個遼西苦得很,似乎弄了四菜一湯,高時瑛大姐還親自動手做了一盤土豆沙拉。以水代酒,招待生活比我優(yōu)裕得多的客人,頗覺寒酸。那時,我的三個女兒都小,又吵又鬧,飯吃得一塌糊涂。特別是與航鷹初次見面,我和愛人很覺過意不去。航鷹卻不以為然,像走親戚般嘮家常,十分隨和,一再說,有孩子的家家如此!她善解人意,后來給我的信中,幾乎都提到如何照顧她的兩個孩子。著名作家蔣子龍曾要她在女作家和家庭主婦中間選擇一個,航鷹的回答是:“寧可影響前進的速度,必須肩負兩個擔(dān)子。”
幾年過后,心血來潮,我拿起擱置多年的筆試寫了一篇小說,并附上一封短信寄給航鷹——我以為她在《新港》雜志社當(dāng)編輯,近水樓臺。很快,她給我回了信。讓我不敢相信的是,這封密密麻麻的回信,竟寫了十一頁,三千余字。她向我愛人和孩子問候之后,寫道:“捧讀大札,十分高興??梢哉f,我的創(chuàng)作生涯,是從《婚禮》起步的,曾得到你的熱情支持,終生不忘。因前幾年孩子纏身,近年來又窮忙,竟未和老朋友通訊,思之愧然,來日方長吧!”
接著,對我的小說從主題到主人公的刻畫,從結(jié)構(gòu)到情節(jié)進行了剖析,她結(jié)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談得入情入理。信中說,“有個不成熟的想法。事有湊巧,我從前曾想寫個類似的人,是我團一個演員。一次下鄉(xiāng)演出,觀眾太多,擠昏了一個小孩。他是運動員出身,跳下臺去到人群里舉孩子過頂,一直舉著擠著,直到人群散去。后來劇團要樹他為‘講用標(biāo)兵,問他當(dāng)時舉孩子時想沒想起過‘下定決心,不怕犧牲……他說沒有,哪有心思想這些!只想用力舉著,別擠死孩子。這個人還辦了許多‘不識抬舉的事?,F(xiàn)在你已經(jīng)寫出了人物的影子,我就把這個素材提供給你?!?/p>
經(jīng)航鷹的“函授”指點,我對原稿推倒重來,幾易其稿后,航鷹又在個別地方加了說明性語言,太省略的地方,又做了強調(diào)和渲染。按時下所說的,經(jīng)過一番改頭換面的包裝,這篇小說在遼寧的一家刊物上刊登出來。小說發(fā)表,倍受鼓舞,我自以為得道成仙,于是乎,用一周的時間,又炮制出兩篇小說,同時寄給航鷹。
航鷹在復(fù)信中感嘆說:“我十分佩服你的干勁。”對這兩篇小說又不厭其煩地逐一提出具體修改意見,再次進行“函授”。我把修改后的小說稿寄去,她提出意見,如此往返了幾個來回。直到我改得已無情緒,心里暗罵這小說勞什子,再也不寫了,就把稿子扔到了一邊。過了不久,航鷹又給我一信,信中說:“前些天,看了你在《人民日報》上發(fā)的詩(《古城》《溫泉》二首)很喜歡。你寫詩真有兩下子,還是專門在詩園里闖一闖吧!”
我欣然接受航鷹的忠告,再沒有寫過一篇小說。
幾十年過去,我出了20幾本詩集、散文集之后,才悟出航鷹的那封信的弦外之音,說出了我不宜轉(zhuǎn)道寫小說的潛臺詞。我如果當(dāng)時有自知之明,第一篇小說發(fā)表后就應(yīng)畫個句號,讓航鷹中止“函授”才對。
去年,我約上興城作家周錦文、李昀等,去天津參觀由航鷹創(chuàng)建的頗具規(guī)模的近代天津博物館,她親自去車站接我,令我感動。在車站去住地的汽車上,我對航鷹說,你還記得當(dāng)年函授小說的事兒嗎?她一怔,接著我倆哈哈笑了起來,笑得車上的人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初識畢淑敏
雖然我亦在文學(xué)圈里,然而,認識小說家畢淑敏卻在我女兒之后。那年開全國第七次作代會,在北京工作的女兒到駐地北京飯店看我,正是開飯時間,我讓她到餐廳里來。老半天不見人影,我打手機過去,她說正和畢淑敏老師嘮嗑呢,我不無奇怪地問,你認識嗎?女兒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告訴我,早就認識,是在電視里。你們會議代表佩戴胸卡,眾里尋她千百度,見到全不費工夫。待我見到女兒,她繪聲繪色地向我描述:畢老師和書上的照片一樣,齊耳短發(fā),皓齒明眸,溫文爾雅,整個一個大家閨秀。當(dāng)和她說我是您的熱心讀者,追星一族,畢老師很驚訝的樣子,說了一句:“是嗎?”聲音細而低,仿佛不相信有人會把她當(dāng)成“星”。
不想過了三年,北京幾位作家來黑龍江參加漠河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基地揭牌儀式,其中便有畢淑敏。在機場出口處,一位中年女士迎面走來,我一眼便認出了她。“你是畢淑敏。我來接你?!薄笆敲矗俊蹦巧袂橛袔追煮@喜,像一個沒出過遠門的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我們就這樣相識了。
夏至前夕,全國各地來冰城夏都的人蜂擁而至,我陪同畢淑敏一行從哈爾濱乘火車去漠河,我們沒買上臥鋪票。哈爾濱鐵路局一位文友在乘務(wù)員宿營車安排了鋪位,并自告奮勇當(dāng)向?qū)АP星?,我向大家介紹了這位文友主編的一本書,書的前邊有我寫的一篇賦作為序言,畢淑敏看后,對書和這篇賦贊賞有加,幾次提及。在北去的列車上,乘務(wù)員對作家們照顧得十分周到,車上安排了兩餐東北飯,大家吃得很開心。畢淑敏小聲對我說,不管餐車還是座席上,東北人吃得挺隆重。我笑了笑說,對你隆重是因為你名氣大呀!她連連擺手,戲謔道,這是你用那篇賦換來的吧!
二十幾個小時的旅途中,不時有人來找作家,或簽名或合影,畢淑敏總是以禮相待,無一謝絕,即或有人將她的作品張冠李戴,她亦不介意,很有分寸地更正,給對方一個臺階下。列車長感慨道,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上個月也是我的班兒,軟臥包房有位女歌星,嫌乘務(wù)員送水送勤了,十分不耐煩,哐哐關(guān)門,關(guān)得山響,嚇得誰也不敢去了。
是夜,在江邊舉行北極光節(jié)慶?;顒樱芭攀歉骷夘I(lǐng)導(dǎo)座席,作家們的座位在后面。頗有諷刺意味的是,領(lǐng)導(dǎo)們紛紛從前排到后排來找作家簽名。畢淑敏見來勢迅猛,有點招架不住,對我說出去方便一下,邊簽邊退,突出重圍。漫步村中的土路上,我們邊走邊聊。我對畢淑敏講,連王蒙先生都那么贊賞你的小說,讀者豈能不找你簽名?畢淑敏想了想,十分平靜地說,布恩·塔金頓是那么有名的作家,兩個女孩虔誠地索要簽名,當(dāng)發(fā)現(xiàn)不是她們要找的作家,當(dāng)眾用橡皮擦掉簽名,令這位大作家所有的自負和驕傲瞬間化為泡影。所以,知名也罷,不知名也罷,要時時告誡自己,別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我頓時無言以對,不是為這則小故事,而是為畢淑敏的內(nèi)心獨白深深震撼。
我們一行人當(dāng)夜住在一艘江船上。一條又長又窄的跳板放下來,走在上面直呼扇,腿腳利落的年輕人像走平衡木,女士們卻慘了,腳穿高跟鞋,一個個狼狽不堪地從跳板爬上甲板。船艙里十分簡陋,有點像五十年代東北的那種大車店,把幾位女同胞安排在一個小屋里,這就是雅間了。我有點兒過意不去,一再抱歉。畢淑敏笑道,很好了,體會體會頭枕黑龍江的波濤,夠浪漫了!天上下起了雨,甲板上沒有燈光,難尋衛(wèi)生間,畢淑敏不但沒說一句抱怨的話,反而對我說,人家一下子接待這么多人,不容易,心中挺感動的。
盡管在漠河逗留的時間不多,日程安排得很滿,但畢淑敏執(zhí)意去看看遲子建的母親。我陪她來到遲家,遲子建的母親很高興,把曬干的小白魚兒分成兩包,一包給女兒捎去,一包送給畢淑敏。畢淑敏謝道,真是意外收獲,我享受女兒待遇了。
畢淑敏回到北京后,先后給我寫來兩封熱情洋溢的致謝信,并托我轉(zhuǎn)交她題簽的讀者向她索要的兩本新著。
“富有愛心和奉獻精神的人,永遠值得和他交朋友”。一位名人說過的這句話,讓我想起曾在青藏高原當(dāng)過兵,現(xiàn)在玉泉山下默默筆耕的當(dāng)代作家畢淑敏。
創(chuàng)作《趙尚志》的作家王忠瑜
早春二月的一天,旅居美國的著名詩人滿銳打電話來,電話中幾次問及王忠瑜先生,并囑我轉(zhuǎn)達問候。放下電話,我佇立案頭,向遠方眺望,窗外的雪花紛紛揚揚,但見王忠瑜——這位已屆朝杖之年的和藹可親的老者,在漫天盛開的雪花中微笑著向我走來,我禁不住憶起和先生相處的二三事。
20世紀(jì)80年代初,在哈爾濱市耀景街16號的文聯(lián)大院,作為業(yè)余作者的我前去《北方文學(xué)》送稿,第一次見到仰慕已久的著名作家王忠瑜。他謙虛隨和,不善辭令,既不張揚也不推銷自我,似一位含蓄內(nèi)斂的教書先生。我調(diào)到省作協(xié)工作后,友情的序幕便拉開了。我倆同在一個黨支部,經(jīng)常一起開會、學(xué)習(xí),一起參加文學(xué)筆會,一起去農(nóng)牧區(qū)采風(fēng),一起出席各種社會活動,因而我們成為忘年交。
2001年初冬,我們一起去北京參加第六次全國作代會。大會安排我倆住在同一賓館的同一個房間,房間里兩張床,王老執(zhí)意讓我住在里面,他住靠近門口這張床。我說你年齡大,萬萬使不得,他一字一板地對我說:“我年紀(jì)大,睡覺比你輕,夜里起夜不驚動你。我住門口無妨。”不容分說把我按坐在里邊的床沿上。就是在這個房間,我們嘮家常里短,談創(chuàng)作人生,有時一直聊到東方發(fā)白;就是在這次會上,王老向我介紹了許多作家朋友,大多是五六十年代嶄露頭角的著名作家,其中不乏獲得魯迅文學(xué)獎、茅盾文學(xué)獎的大腕。讓我汗顏的是,他不厭其煩地向人家介紹我,弄得我手足無措。這雖然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卻可以看出王老的胸襟和品格。
記得一年夏天,我偕王忠瑜等老作家去小興安嶺采風(fēng)。當(dāng)?shù)厝酥劳趵喜坏侵骷?,還是著名書畫家,紛紛請他寫字,留下墨寶。那天晚上,偌大的招待所會議室里擠滿了人,不論是官員還是賓館工作人員,竟然在王老的寫字桌前排起了隊,這讓我想起“三年困難時期”人們搶購匱乏商品的場景。令人驚異的是,大家?guī)缀醵颊埶麑憽苞棑糸L空”這幾個字,何也?葦河林業(yè)局黨委書記激動地說:“我是讀著《鷹擊長空》這本書長大的,多少年來,書中最可愛的人一直激勵著我?!蓖趵蠌耐砩习它c多鐘一直寫到深夜,大家還都不愿意散去,我只好出面擋駕,才替老先生解了圍。直到現(xiàn)在,人們還常常說起,王老師仲夏時節(jié)挑燈揮毫,累得滿頭大汗,連喝口水的空兒都沒有。對這樣一位不辭辛苦、沒有一點架子的平民大作家,林區(qū)上下無不交口稱贊。
眾所周知,王忠瑜先生創(chuàng)作了一部反映東北抗聯(lián)英雄事跡的長篇小說《中國的夏伯陽——趙尚志傳》和《總司令的悲劇——趙尚志傳》,這是《趙尚志》長篇小說的上下集,由黃河文藝出版社出版。這部作品首開反思民族悲劇、反思民族英雄悲劇的文化思潮的先河,廣大讀者被這曲高昂的悲歌所打動。著名作家魏巍看完這部作品,在《人民日報》撰文,稱“這是一部歌頌抗聯(lián)英雄的內(nèi)涵豐富的力作”。后被改編成8集電視連續(xù)劇,轟動全國,一首《嫂子頌》唱遍大江南北,久唱不衰。該劇榮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文化部“飛天”獎等多項大獎。這部電視劇一下子讓導(dǎo)演、主要演員,包括《嫂子頌》的演唱者李娜一舉成名,而許多觀眾卻不知道我們這位編劇。當(dāng)電視臺記者采訪王忠瑜時問道:“他(她)們都火了,你火沒火?”憨厚的王老心平似水,認真答道:“我沒火,我還是我。反正作協(xié)的人都知道是我寫的。”多么可愛的一位長者。讓我感到自豪的是,我同王老多次參加各種社會活動,不管走到哪里,只要介紹這是寫《趙尚志》的作者,人們無不肅然起敬,而王老總是不好意思地擺擺手道:“不值一提?!币恍α酥?。
近幾年,我和王老來往甚密,差不多每個月都通幾次電話,大多懇談與文學(xué)有關(guān)的話題,時間長了,彼此惦念,就是沒有什么事,也打個電話相互問候一聲,可謂君子之交淡如水。有件小事至今難忘。一次,我去看王老,臨別,他送給我一盒從安徽老家?guī)Щ貋淼木G茶——霍山黃芽,大大的一鐵盒,我心想,放在旅行袋里得占多大的空間,這般年紀(jì)上下火車,隨身攜帶大包小裹,怎么比得了年輕人?我頗感動。茶盒上圖文并茂,一幅“八大山人”的畫,一首七言絕句:新芽吐露在三青,兩葉微開捧一針。古貢皇宮陪帝后,今有百姓待朋賓。這茶在我心里,已經(jīng)無關(guān)乎品級、無關(guān)乎金錢了。王老先生大凡張口不離文學(xué),言必談創(chuàng)作,他操著家鄉(xiāng)的方言道:“這茶雖不是極品,卻可以喝出一顆雅靜淡定的心,但愿能給你帶來平和的創(chuàng)作心境。”
前幾天,省作協(xié)邀集在哈爾濱的老作家聚餐,我又得以和王忠瑜先生坐在一起,大家頻頻舉杯,共祝新春佳節(jié)。
面對神采飛揚的忠瑜老,我深深思索:一個作家,50年創(chuàng)作生涯馬不停蹄,奔向一個目標(biāo),心靈禁不住為之震撼。我端起酒杯,不無動情地說:“王老師,您這50年寫得太累了!”王老站起身來和我碰了一下杯,說了一句話:“你我從相識到相知,不會以為我唱高調(diào)吧?人生不是享受,我想的做的是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社會和人民?!?/p>
說得何等之好!在我眼中,王忠瑜先生是文學(xué)園林中的一棵常青樹。哦,好大一棵樹!
責(zé)任編輯 ?喬柏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