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名“詩的內容”新詩創(chuàng)作觀新探

摘? 要：廢名的詩學理論中“詩的內容”內含十分豐富，在“當下性”與“完全性”的基礎上，廢名對于詩人的創(chuàng)作精神要求自由大膽、不拘一格，突顯新詩應有的生命意志和自由精神;在想象上，詩人應從質樸的生活中寫出自我的真性情;同時在內容與情感上兼具舊詩所具有的“普遍性”與新詩“個性化”的因素，實現(xiàn)詩情的自然流動與詩意世界的創(chuàng)造。這種新詩觀念不僅對于早期的新詩有重要的指引作用，并且對當下詩歌的健康發(fā)展同樣有著可貴的啟示意義。

關鍵詞：廢名;新詩;詩的內容;創(chuàng)作;想象

作者簡介：李佳銘（1996.6-），女，陜西西安人，碩士，武漢大學文學院2018級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24-0-04

廢名的詩論專著《談新詩》的價值已為學術界所公認，自九十年代起至今得到了充分的討論，批評家們對廢名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從多個角度出發(fā)進行了探討。九十年代，如王澤龍從“禪”理的角度理解廢名詩歌的風格與蘊含[1];孫玉石從廢名新詩觀與古典詩學的關聯(lián)進行了闡釋[2]等等;進入二十世紀，張潔宇認為廢名在打破新詩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間隔離的關系上有重要作用[3]，陳建軍則從廢名與胡適新詩理論的對比中看其對后者的超越性[4]。評論界對廢名的詩與詩論進行了較為深入的闡釋與剖析，在“詩的內容”與“散文的文字”這一框架之下從各個角度發(fā)掘其獨特的詩學內涵。

然而以往的評論家在對 “詩的內容”進行闡釋時，多是從“當下性”與“完全性”的角度出發(fā)，因而盡管對這二者展開了多層次的分析與較深入的挖掘，但仍給后來的讀者與創(chuàng)作者一種雖有合理性，但卻空泛、矛盾、無法運用其理論進行具體實踐之感，這是因為在“詩的內容”這一概念中除了“當下性”與“完全性”之外，廢名對詩人的創(chuàng)作精神、想象與質樸的關系、普遍與個性的關系也有不同程度的要求。本文中，筆者將圍繞這些為以往評論家所忽略的部分展開，對廢名“詩的內容”進行補充闡釋。

一、詩人的創(chuàng)作精神

在《新詩應是自由詩》一章中，廢名說到“我只是想告訴大家，我們的詩一定要表現(xiàn)著一個詩的內容，有了這個詩的內容，然后‘有什么題目，做什么詩;詩該怎樣做，就怎樣做?！盵5]廢名在這里談到的“自由詩”是針對西洋的“散文詩”而言的，表面上是指包含“詩的內容”，用“散文的文字”進行創(chuàng)作的詩歌，即從形式上來說包含了與現(xiàn)代格律詩相區(qū)別的自由體詩以及四行詩、十四行詩等有規(guī)律體的詩歌。但筆者認為廢名在這里所講的“自由詩”除了形式上自由之外，更多的是從一種創(chuàng)作者的精神，即創(chuàng)作意識、創(chuàng)作姿態(tài)上所進行的評判。

這一點從廢名對冰心、郭沫若二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評價上也可以看出。廢名把冰心、郭沫若的詩歸入“新詩的第二期”[6]，他認為，以胡適為代表的初期新詩盡管有一個“有什么題目做什么詩，詩要怎樣做就怎么樣做”的自由作詩的理念，但對于詩歌在形式上、字詞上的要求過多，即如廢名所說“然而在這個‘自由里頭無形中有一個但是——但不得做舊詩”[7]，初期的新詩是把用文言文寫成、強調格律形式的“舊詩”當作死敵的。

到了新詩的第二期，新詩反而與曾經的“敵人”有了“交情”，因此變得更加的自由?！八麄兊拿媲笆撬麄冏约旱摹姡谠娭畤镓M有敵人，古今中外的詩人都可以旦暮遇之，新詩的詩的生命正在這個時候有一個起點，因其詩情泛濫，乃有詩文字之不中繩墨，——試問詩情泛濫是一件容易事嗎？恐怕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盵8]廢名在此所講的“自己的詩”“詩情泛濫”建立在其一以貫之的“詩的內容”的理論基礎之上的，但不同在于，這里更多強調的是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一種全然投入、不受拘束的精神狀態(tài)。黃遵憲曾提出“以我手寫我口”的詩歌理念，也被認為是早期白話新詩觀念的濫觴，但到二三十年代的詩壇，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廢名看來卻漸漸偏離了應有的軌道，這點從廢名指斥新月派在形式上大做文章，流于鋪排，大鬧格律勾當[9]的弊病中可以看出。因而，冰心與郭沫若的詩歌創(chuàng)作給廢名帶來一種眼前一亮之感，“他們做詩已經離開了新舊詩斗爭的階級，他們自己的詩空氣吹動起來了，他們簡直有了一個詩情的泛濫?！盵10]

郭沫若與冰心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這種表現(xiàn)與廢名格外推崇的溫庭筠詞、李商隱詩中近乎“亂寫”的“自由表現(xiàn)”有種高度契合，廢名十分鐘情溫李在詩詞中天馬橫空式的“亂寫”，這固然是由于其詩詞里有可供新詩汲取的“營養(yǎng)”，而更重要的是這種“亂寫”所飽含的自由開闊的氣度值得新詩創(chuàng)作者學習借鑒。從詩歌精神的自由度來說，溫李這些“當初新文學運動者所排斥的古典派”的創(chuàng)作精神，“倒有我們今日新詩的趨勢”[11]了。

在廢名看來，判斷一首詩歌好壞的首要標準就是其情感是否飽滿，同時是否具有偶然性——非刻意為之的造作。廢名對郭沫若無名小詩《夕暮》做出這樣的評價：“是新詩的杰作，如果中國的新詩只準我選一首，我只好選它，因為它是天然的，是偶然的，是整個的不是零星的”[12];而在廢名給出較高評價的其他詩歌的評語中也可常常見到如下詞匯：新鮮、質樸、自然、生氣……這些特質歸結起來，即是詩人的詩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解放，真正實現(xiàn)了當下情緒的自然流動，獲得了自由。因此，當廢名說，溫李“這一派的詩詞存在的根據(jù)或者正有我們今日白話詩發(fā)展的根據(jù)”[13]時，他所期待的并不僅是新詩簡單地從意象、意境和情調等方面回到古典中去，而是學習和領悟溫李在進行詩歌創(chuàng)造時所有的某種自由而大膽的精神?！拔艺f自由，是說他們做詩的態(tài)度，他們真是無所為而為的做詩了，他們又真是詩要怎么做便怎么做了?！盵14]，而用林庚的話來說，“‘自由非形式之自由，而是表現(xiàn)之自由。[15]”。廢名在“詩的內容”理論下進一步提出的“自由詩”的概念不只是在外在詩體形式上的自由，更多是從創(chuàng)作精神層面對新詩現(xiàn)代品格提出的一種訴求。

二、想象與質樸的關系

新詩初期，大多詩人只注意到文學革命中新詩語言的革新，結果只顧關注一首詩歌是否是用白話創(chuàng)作的，而忘記了詩緣何成詩的本質，因而偏離了創(chuàng)作的軌道，為人所詬病。而廢名則從對溫李詩詞的推崇中力圖糾正這一問題，他說“溫李的詩在盛唐詩高度發(fā)展之后，能夠‘于唐人中別開一境，這主要表現(xiàn)，是他們的詩突破了舊詩情生文文生情的局限，而能夠充分馳騁他們的幻想和想象，在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超乎一般舊詩的表現(xiàn)的詩的世界里，極大地增強了詩的素質和內容?！盵16]廢名深受西方現(xiàn)代派詩風的影響，崇尚意象的跳躍和詩意的蘊藉，同時，深厚的國學底蘊又使他自然地承傳了中國傳統(tǒng)詩歌追求意境要朦朧含蓄的詩學主張，所以廢名的新詩觀兼有中西詩學之長，認為新詩是詩人想象的結果，詩人不受約束的自由想象促成詩歌的含蓄和朦朧美。

廢名在《十四行集》一章中說到：“新詩不同舊詩一樣誰都可以做詩了……因為舊詩有形式，有譜子，誰都可以照填的，它只有作文的工巧，沒有離開散文的情調，將散文的內容譜成詩便是詩的情調了。不懂得新詩與舊詩的性質，徒徒雷同做新詩，以為新詩也總有形式?！盵17]廢名批判了那些以為新詩創(chuàng)作毫無門檻的言論，他認為好的新詩比之舊詩而言更有寫作的難度，要想將新詩做的自然，便要在新詩之中張弛想象，同時具備形象美與意境美，給讀者留下能解讀的余地與可解讀的空間?！肮诺渑墒且缘涔室赞o藻馳騁想象”[18]，“今日的新詩也無非是有想象罷了。今日新詩的生命便是詩人想象的跳動，感覺的靈敏，凡屬現(xiàn)實都是它的材料……”[19]。廢名將舊詩中溫李一派的想象性特點移植到新詩上，既是看到了想象對于詩意的重要性，也是為了借此弘揚新詩的“自由表現(xiàn)”。[20]廢名以為，新詩是詩人想象的結果，在其評價標準中，具有想象性的詩歌才可稱為真正的新詩，詩人不受約束的自由想象促成詩歌的含蓄和朦朧美，這是今天新詩所必要的，而也正是因為新詩中有詩人充滿自由的豐富的想象，才得以與以往的舊詩區(qū)別開來，是舊詩中所“裝不下的”[21]，這也與廢名對于詩歌應“自由”的觀念是一致的。

如上文筆者所說，廢名的詩歌理論主張寫詩要符合詩人主觀情感的真實，將感受到的“詩意”如實地表達出來，不偽裝，不造作。在評價卞之琳《航海》一詩時，他說到：“我是喜歡寫實的，童話也是寫實，故我喜歡。童話而是寫實者，如瓦特之弄開水壺是也。卞之琳的詩即是如此，他的幻想好像是思想家，不，他詩人了。他能像打糖鑼的一樣，令我像一個小孩子給他吸引去了?！盵22]在評價卞之琳《倦》一詩時，他亦有“我前說唯其寫實乃有神秘者，因為你看見的東西我不一定看見，我看見的東西你不一定看見，寫出來每每不在意中也，故神秘的很。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們說他寫得自然，其實神秘的很?！盵23]的觀點。

廢名在此即是說想象并非是用過于難懂而艱澀的意象為讀者的解讀設置人為的障礙，相反卻是從日常生活里介入想象，從最質樸的事物中找到創(chuàng)作的靈感，而并非將想象束之高閣。讀者無法解讀的想象便是繁瑣意象的堆疊與鋪陳，這樣的詩歌寫作看似有難度實則毫無意義，而好的新詩，其想象應當在接近生活的基礎上有所抽離，新鮮得難以模仿。作者將情感與思緒凝聚在詩歌所選取的意象之中，本身就具有一種含蓄美，同時也為讀者在進行解讀時提供了開放與自由的空間，正是這種開放的空間使不同的讀者在接觸詩歌時得以產生不同的聯(lián)想。在廢名關于“想象”的詩歌理念中本身就包含“質樸”的因素，后者更多指的是詩人的創(chuàng)作要忠實于自己的內心情感，因此其與“想象”并非矛盾對立的，彼此并不沖突，并且，一首新詩要寫得成功，二者都是不可缺少的元素。

以劉半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為例，廢名對這首詩的評價是“這首詩很不容易寫?！南脒@首詩倒要讀他一遍，一讀卻一口氣把他讀完了。我說一口氣把他讀完了，正是我稱贊這首詩的意思，正是這首詩的真實，令人心悅誠服?，F(xiàn)在我因為讀了《揚鞭集》之后，又覺得這首詩寫得真實，是當然的。詩人劉半農原是很結實的人物?！盵24]且不管這首詩歌里的“她”到底是指某位女性還是祖國，筆者認為廢名在評價此詩時所用的“真實”并非是與虛假對應的那重含義，而是指劉半農在完成“思念”這樣一個頗為俗氣的題材時，其傳遞的情感是真摯的，沒有流于大眾化的、表面的情愛字眼，而是采用一種與讀者心意相通，走入讀者內心的表達方式娓娓道來。劉半農的這首詩并非沒有想象，并非只是用平鋪直敘的直白口吻寫成的，相反，里面頻繁地運用比喻、排比、反問、象征等手法來渲染氛圍?！斑@首詩運用了傳統(tǒng)歌謠的復迭手法，他在構思技巧上雖繼承了傳統(tǒng)的反復與比興手法，但在語言運用上卻是生動活潑的，在意境上是新鮮別致的，使讀者如見其人，如聞其聲，而且余意不盡，余韻悠然?！盵25]即也是在說雖然在語言形式上作者采用了鋪排的形式，但這種鋪排是建立在感情之上的，前者只是抒情的工具與手段，而并非目的，詩歌本質的特點仍是質樸。

同樣的評價還見于廢名評價劉半農的《小詩》中，“像這首《小詩》，很不容易寫好，作者卻寫得恰好，甚不易得。這正是作者的性情好，故能將一個難得表現(xiàn)合式的感情很樸質的表現(xiàn)著了。這種情感原是很平常的，人人可有的，要表現(xiàn)著平常生活的情感卻最見性情，見學問?！盵26]運用艱澀難懂的意象進行鋪排的想象看似有難度，實則只是詞語的堆砌，形式上的難度可以通過學習技巧來實現(xiàn)，而真正好的新詩要做到的則是借想象寫出自我真性情，蘊含在詩中的感情敦厚飽滿，且這種感情雖是最平常最質樸的，但仍種下一粒新生的種子，并非浮于表面，而是結實地生長在詩人自身與每位讀者的心里。

三、普遍性與個性化的關系

廢名在《已往的詩文學與新詩》一章中說到：“新詩能夠使讀者讀之覺得好，然后普遍與個性二事俱全，才是白話新詩的成功。普遍與個性二事俱全，本來是一切文學的條件，白話新詩又何能獨有優(yōu)待條件?！奔凑J為一首新詩要獲得成功，應當實現(xiàn)“普遍”與“個性”間的平衡[27]，這代表他的新詩理論往更深的層面進行了推進。

廢名在評價冰心的《春水》第一六四首時說到“冰心女士的新詩太是散文的寫法，雖然寫著那么的近乎舊詩的句子?！襁@樣‘將離別的情緒，如果變幻一下，應該就是中國古代詩人創(chuàng)造詩的過程，然而新詩的生命自然是一個直接的書寫。這一點正是冰心女士的新詩在新詩歷史上的意義，它表現(xiàn)新詩的個性，缺乏詩的普遍性，——如果意識到這個普遍性，冰心女士新詩的生命應是舊詩的題材了?！盵28]從這里可以看出，廢名認為普遍性是對無論舊詩或新詩皆有的要求，但對舊詩而言滿足普遍性是其成功的基礎，而新詩雖也要求普遍性，但一定程度的缺乏卻也是新詩的獨特之處，是區(qū)別于舊詩的標志之一。

然而，在談到郭沫若的《偶成》時廢名卻認為作者不應當在末尾加上“兒在懷中睡著了”，“這首詩的情景恐怕很好，但詩卻寫得不成功，因為第四句一件偶然的事情，不足以構成詩的普遍性?！盵29]即是認為以此句作結與前面“月在我頭上舒波/海在我腳下喧騰/我站在海上的危崖”三句詩所體現(xiàn)的渾然的意境與一致的場景相比，后邊是獨立于普遍情境之外的偶然事件，這句詩的出現(xiàn)使得詩歌營造的意境氛圍與創(chuàng)造的整體形象遭到了破壞。不過，廢名在這里提出了一個折中的解決辦法，即“所以詩有時還是要‘做出來的，不只是寫出來的?！焙罟鹦抡J為廢名之所以提出這一方法，乃是因為“‘表現(xiàn)個性‘當下關物與‘普遍性的要求之間，便產生了一點隱含的矛盾。”[30]

廢名還舉出劉半農的《母親》，將其與《偶成》“黃昏時孩子們倦著睡著了/后院月光下，靜靜的水聲/是母親替他們在洗衣裳”進行對比，他說到“這首詩所寫的情景，讀者自然不問是描寫當時實在的情景或者不是的，即因為這首詩有詩的普遍性。這首詩不能不說是‘做出來的。郭沫若的《偶成》確是寫出來的?！盵31]倦睡的孩子，皎潔的月光，靜靜的母親的洗衣裳，所有的內容包含在這個情境中是如此和諧，這就是一個整一的形象。

廢名在這里所談到的“普遍性”實際涉及到新詩創(chuàng)作取材與整合的問題，在“《冰心詩集》”一章中他說到“我們從新詩人的詩的創(chuàng)造性又可以知道古代詩人的創(chuàng)造性，舊詩到后來失掉了生命徒有軀殼的存在，而這個詩的生命反而在新詩里發(fā)見，這些關系都是無形中起來的，理會得這個關系乃見出新詩發(fā)展的意義。”[32]新詩相比舊詩，無論在內容還是形式上都有所變化，而最重要的還是內容上的變化。廢名雖不提倡以“新詩是舊詩的進步”的觀點來看新詩，但關鍵是他圍繞“進步”這一命題談到的“這是詩的內容的變化，這變化是一定的，這正是時代的精神”[33]。新詩比之舊詩雖然從形式上、口語化上、用典上為當時采取保守態(tài)度的學者所詬病，但不可否認的是真正的新詩在精神內容上確與舊詩有著非常明顯的變化。

“舊詩人拿著典故尚且應用無窮，何況新詩是以新鮮的世界為材料呢？”[34]比之舊詩，新詩當然可以沿襲其“一以貫之”的創(chuàng)作方法，在詩歌中力圖去呈現(xiàn)一個渾然完整的世界，但這樣便僅僅只是一種簡單的模仿與接續(xù)，而并非一種全新的創(chuàng)造，也自然不會把新詩引到一條健康而自然發(fā)展的道路上去。新詩比之舊詩若只是在語言與形式上做到了什么革新，在意象的使用上比舊詩有什么突破的地方，那并不足為新，新詩之“新”更在于其傳遞出的一種全新的創(chuàng)作理念，全新的思想。這也便回到了新文化運動本身的意義——借文學的革新啟蒙大眾。既然為新詩，以前那些封建的、頑固的、守舊的思想自然不能出現(xiàn)在新詩中，否則只是“舊瓶裝新酒”，并無什么實質的意義與價值。同時，新思想要借新詩來展現(xiàn)，達到傳播的目的當然要在內容上與舊詩有所區(qū)別，筆者認為這也是廢名所提出的新詩“詩的內容”區(qū)別于舊詩的一個重要方面。

因而真正好的新詩并不只是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間做一種簡單的加減法，絕不是從兩個方面的語言、意象、形式等各選取一些因素融化在一首作品中，也不是局部地尋找一些可用的材料強行將二者彌合，而是基于認真且開放地去考察舊詩所具有的“普遍性”的基礎上，同時帶著現(xiàn)代人獨具“個性化”的眼光和思考去完成一首詩歌的創(chuàng)造，體現(xiàn)在作品中也許只是結尾那一句“兒在懷中睡著了”，但背后所包含的卻是從“以新鮮的世界為材料”出發(fā)的，對于新詩普遍性與個性化問題的平衡，這也便是廢名在書中所說的“新詩發(fā)展的意義”所在。

四、小結

廢名的詩學理論中“詩的內容”內含十分豐富，在“當下性”與“完全性”的基礎上，廢名對于詩人的創(chuàng)作精神要求自由大膽、不拘一格，突顯新詩應有的生命意志和自由精神;在想象上，詩人應從質樸的生活中寫出自我的真性情;同時在內容與情感上兼具舊詩所具有的“普遍性”與新詩“個性化”的因素，實現(xiàn)詩情的自然流動與詩意世界的創(chuàng)造。

總體而言，廢名“詩的內容”的新詩觀仍是從對“溫李”詩詞的全面考察中出發(fā)的，而這種“內容”也正是舊詩傳統(tǒng)中極有價值的部分，同時又表現(xiàn)出了新的生機與活力，最有力地保證了新詩的現(xiàn)代性質，而這種在平衡基礎上的突破正是新詩全力追求的價值所在，是現(xiàn)代詩人需要從傳統(tǒng)中承繼的東西。廢名的詩歌主張在中國現(xiàn)代詩歌發(fā)展史上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他的新詩理論對當時中國新詩有著積極的建構作用，對當時中國新詩走向規(guī)范化道路起到了重要作用，并且對當下詩歌的健康發(fā)展同樣有著可貴的啟示意義。

注釋：

[1]王澤龍：《廢名的現(xiàn)代禪詩》，載王澤龍《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潮論》第172-182頁，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2]孫玉石：《呼喚傳統(tǒng)：新詩現(xiàn)代性的尋求——廢名詩觀及30年代現(xiàn)代派“晚唐詩熱闡釋”》，載《現(xiàn)代漢詩：反思與求索》第131-142頁，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

[3]張潔宇：《論廢名詩歌觀念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載《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第148-154頁，2008年1月，第1期。

[4]陳建軍：《廢名對胡適新詩理論的反撥與超越》，載《長江學術》第57-63頁，2009年4月。

[5]廢名：《談新詩》第25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6]廢名：《談新詩》第154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7]廢名：《談新詩》第154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8]廢名：《談新詩》第156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9]參見廢名：《談新詩》第150頁：“后來新月一派詩人當?shù)溃篝[其格律勾當，乃是新詩的曲折。”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6月。

[10]廢名：《談新詩》第176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11]廢名：《談新詩》第31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12]廢名：《談新詩》第259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13]廢名：《談新詩》第44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14]廢名：《談新詩》第132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15]林庚：《<無題之秋>序》，《無題之秋》，朱英誕著，上海：開明書店，1935年版。

[16]廢名：《談新詩》第163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17]廢名：《談新詩》第240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18]廢名：《談新詩》第239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19]廢名：《談新詩》第239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20]侯桂新：《廢名對新詩審美標準的追求——以<談新詩>為中心》，載于《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第22卷，第95頁。

[21]廢名在本書《嘗試集》一章中說到：“在這一刻以前，他是沒有料到他要寫這一首詩的，等到他覺得他有一首要寫，這首詩便不寫亦已成功了，因為這個詩的情緒已自己完成，這樣便是我所謂詩的內容，新詩所裝得下的正是這個內容。若舊詩則不然，舊詩不但裝不下這個詩的內容，昔日的詩人也很少有人有這個詩的內容”。見廢名：《談新詩》第7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22]廢名：《談新詩》第205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23]廢名：《談新詩》第207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24]廢名：《談新詩》第73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25]吳奔星：《應是游子拳拳意 并非浪子靡靡音——讀劉半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載于《名作欣賞》，1983年05期，第14-16頁。

[26]廢名：《談新詩》第86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27]廢名：《談新詩》第49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28]廢名：《談新詩》第164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29]廢名：《談新詩》第192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30]侯桂新：《廢名對新詩審美標準的追求——以<談新詩>為中心》，載于《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第22卷，第95頁。

[31]廢名：《談新詩》第193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32]廢名：《談新詩》第164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33]廢名：《談新詩》第269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34]廢名：《談新詩》第240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摘? 要：廢名的詩學理論中“詩的內容”內含十分豐富，在“當下性”與“完全性”的基礎上，廢名對于詩人的創(chuàng)作精神要求自由大膽、不拘一格，突顯新詩應有的生命意志和自由精神;在想象上，詩人應從質樸的生活中寫出自我的真性情;同時在內容與情感上兼具舊詩所具有的“普遍性”與新詩“個性化”的因素，實現(xiàn)詩情的自然流動與詩意世界的創(chuàng)造。這種新詩觀念不僅對于早期的新詩有重要的指引作用，并且對當下詩歌的健康發(fā)展同樣有著可貴的啟示意義。

關鍵詞：廢名;新詩;詩的內容;創(chuàng)作;想象

作者簡介：李佳銘（1996.6-），女，陜西西安人，碩士，武漢大學文學院2018級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24-0-04

廢名的詩論專著《談新詩》的價值已為學術界所公認，自九十年代起至今得到了充分的討論，批評家們對廢名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從多個角度出發(fā)進行了探討。九十年代，如王澤龍從“禪”理的角度理解廢名詩歌的風格與蘊含[1];孫玉石從廢名新詩觀與古典詩學的關聯(lián)進行了闡釋[2]等等;進入二十世紀，張潔宇認為廢名在打破新詩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間隔離的關系上有重要作用[3]，陳建軍則從廢名與胡適新詩理論的對比中看其對后者的超越性[4]。評論界對廢名的詩與詩論進行了較為深入的闡釋與剖析，在“詩的內容”與“散文的文字”這一框架之下從各個角度發(fā)掘其獨特的詩學內涵。

然而以往的評論家在對 “詩的內容”進行闡釋時，多是從“當下性”與“完全性”的角度出發(fā)，因而盡管對這二者展開了多層次的分析與較深入的挖掘，但仍給后來的讀者與創(chuàng)作者一種雖有合理性，但卻空泛、矛盾、無法運用其理論進行具體實踐之感，這是因為在“詩的內容”這一概念中除了“當下性”與“完全性”之外，廢名對詩人的創(chuàng)作精神、想象與質樸的關系、普遍與個性的關系也有不同程度的要求。本文中，筆者將圍繞這些為以往評論家所忽略的部分展開，對廢名“詩的內容”進行補充闡釋。

一、詩人的創(chuàng)作精神

在《新詩應是自由詩》一章中，廢名說到“我只是想告訴大家，我們的詩一定要表現(xiàn)著一個詩的內容，有了這個詩的內容，然后‘有什么題目，做什么詩;詩該怎樣做，就怎樣做?！盵5]廢名在這里談到的“自由詩”是針對西洋的“散文詩”而言的，表面上是指包含“詩的內容”，用“散文的文字”進行創(chuàng)作的詩歌，即從形式上來說包含了與現(xiàn)代格律詩相區(qū)別的自由體詩以及四行詩、十四行詩等有規(guī)律體的詩歌。但筆者認為廢名在這里所講的“自由詩”除了形式上自由之外，更多的是從一種創(chuàng)作者的精神，即創(chuàng)作意識、創(chuàng)作姿態(tài)上所進行的評判。

這一點從廢名對冰心、郭沫若二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評價上也可以看出。廢名把冰心、郭沫若的詩歸入“新詩的第二期”[6]，他認為，以胡適為代表的初期新詩盡管有一個“有什么題目做什么詩，詩要怎樣做就怎么樣做”的自由作詩的理念，但對于詩歌在形式上、字詞上的要求過多，即如廢名所說“然而在這個‘自由里頭無形中有一個但是——但不得做舊詩”[7]，初期的新詩是把用文言文寫成、強調格律形式的“舊詩”當作死敵的。

到了新詩的第二期，新詩反而與曾經的“敵人”有了“交情”，因此變得更加的自由?！八麄兊拿媲笆撬麄冏约旱摹?，在詩之國里豈有敵人，古今中外的詩人都可以旦暮遇之，新詩的詩的生命正在這個時候有一個起點，因其詩情泛濫，乃有詩文字之不中繩墨，——試問詩情泛濫是一件容易事嗎？恐怕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盵8]廢名在此所講的“自己的詩”“詩情泛濫”建立在其一以貫之的“詩的內容”的理論基礎之上的，但不同在于，這里更多強調的是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一種全然投入、不受拘束的精神狀態(tài)。黃遵憲曾提出“以我手寫我口”的詩歌理念，也被認為是早期白話新詩觀念的濫觴，但到二三十年代的詩壇，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廢名看來卻漸漸偏離了應有的軌道，這點從廢名指斥新月派在形式上大做文章，流于鋪排，大鬧格律勾當[9]的弊病中可以看出。因而，冰心與郭沫若的詩歌創(chuàng)作給廢名帶來一種眼前一亮之感，“他們做詩已經離開了新舊詩斗爭的階級，他們自己的詩空氣吹動起來了，他們簡直有了一個詩情的泛濫?！盵10]

郭沫若與冰心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這種表現(xiàn)與廢名格外推崇的溫庭筠詞、李商隱詩中近乎“亂寫”的“自由表現(xiàn)”有種高度契合，廢名十分鐘情溫李在詩詞中天馬橫空式的“亂寫”，這固然是由于其詩詞里有可供新詩汲取的“營養(yǎng)”，而更重要的是這種“亂寫”所飽含的自由開闊的氣度值得新詩創(chuàng)作者學習借鑒。從詩歌精神的自由度來說，溫李這些“當初新文學運動者所排斥的古典派”的創(chuàng)作精神，“倒有我們今日新詩的趨勢”[11]了。

在廢名看來，判斷一首詩歌好壞的首要標準就是其情感是否飽滿，同時是否具有偶然性——非刻意為之的造作。廢名對郭沫若無名小詩《夕暮》做出這樣的評價：“是新詩的杰作，如果中國的新詩只準我選一首，我只好選它，因為它是天然的，是偶然的，是整個的不是零星的”[12];而在廢名給出較高評價的其他詩歌的評語中也可常常見到如下詞匯：新鮮、質樸、自然、生氣……這些特質歸結起來，即是詩人的詩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解放，真正實現(xiàn)了當下情緒的自然流動，獲得了自由。因此，當廢名說，溫李“這一派的詩詞存在的根據(jù)或者正有我們今日白話詩發(fā)展的根據(jù)”[13]時，他所期待的并不僅是新詩簡單地從意象、意境和情調等方面回到古典中去，而是學習和領悟溫李在進行詩歌創(chuàng)造時所有的某種自由而大膽的精神?！拔艺f自由，是說他們做詩的態(tài)度，他們真是無所為而為的做詩了，他們又真是詩要怎么做便怎么做了?！盵14]，而用林庚的話來說，“‘自由非形式之自由，而是表現(xiàn)之自由。[15]”。廢名在“詩的內容”理論下進一步提出的“自由詩”的概念不只是在外在詩體形式上的自由，更多是從創(chuàng)作精神層面對新詩現(xiàn)代品格提出的一種訴求。

二、想象與質樸的關系

新詩初期，大多詩人只注意到文學革命中新詩語言的革新，結果只顧關注一首詩歌是否是用白話創(chuàng)作的，而忘記了詩緣何成詩的本質，因而偏離了創(chuàng)作的軌道，為人所詬病。而廢名則從對溫李詩詞的推崇中力圖糾正這一問題，他說“溫李的詩在盛唐詩高度發(fā)展之后，能夠‘于唐人中別開一境，這主要表現(xiàn)，是他們的詩突破了舊詩情生文文生情的局限，而能夠充分馳騁他們的幻想和想象，在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超乎一般舊詩的表現(xiàn)的詩的世界里，極大地增強了詩的素質和內容?！盵16]廢名深受西方現(xiàn)代派詩風的影響，崇尚意象的跳躍和詩意的蘊藉，同時，深厚的國學底蘊又使他自然地承傳了中國傳統(tǒng)詩歌追求意境要朦朧含蓄的詩學主張，所以廢名的新詩觀兼有中西詩學之長，認為新詩是詩人想象的結果，詩人不受約束的自由想象促成詩歌的含蓄和朦朧美。

廢名在《十四行集》一章中說到：“新詩不同舊詩一樣誰都可以做詩了……因為舊詩有形式，有譜子，誰都可以照填的，它只有作文的工巧，沒有離開散文的情調，將散文的內容譜成詩便是詩的情調了。不懂得新詩與舊詩的性質，徒徒雷同做新詩，以為新詩也總有形式。”[17]廢名批判了那些以為新詩創(chuàng)作毫無門檻的言論，他認為好的新詩比之舊詩而言更有寫作的難度，要想將新詩做的自然，便要在新詩之中張弛想象，同時具備形象美與意境美，給讀者留下能解讀的余地與可解讀的空間?！肮诺渑墒且缘涔室赞o藻馳騁想象”[18]，“今日的新詩也無非是有想象罷了。今日新詩的生命便是詩人想象的跳動，感覺的靈敏，凡屬現(xiàn)實都是它的材料……”[19]。廢名將舊詩中溫李一派的想象性特點移植到新詩上，既是看到了想象對于詩意的重要性，也是為了借此弘揚新詩的“自由表現(xiàn)”。[20]廢名以為，新詩是詩人想象的結果，在其評價標準中，具有想象性的詩歌才可稱為真正的新詩，詩人不受約束的自由想象促成詩歌的含蓄和朦朧美，這是今天新詩所必要的，而也正是因為新詩中有詩人充滿自由的豐富的想象，才得以與以往的舊詩區(qū)別開來，是舊詩中所“裝不下的”[21]，這也與廢名對于詩歌應“自由”的觀念是一致的。

如上文筆者所說，廢名的詩歌理論主張寫詩要符合詩人主觀情感的真實，將感受到的“詩意”如實地表達出來，不偽裝，不造作。在評價卞之琳《航?！芬辉姇r，他說到：“我是喜歡寫實的，童話也是寫實，故我喜歡。童話而是寫實者，如瓦特之弄開水壺是也。卞之琳的詩即是如此，他的幻想好像是思想家，不，他詩人了。他能像打糖鑼的一樣，令我像一個小孩子給他吸引去了?！盵22]在評價卞之琳《倦》一詩時，他亦有“我前說唯其寫實乃有神秘者，因為你看見的東西我不一定看見，我看見的東西你不一定看見，寫出來每每不在意中也，故神秘的很。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們說他寫得自然，其實神秘的很。”[23]的觀點。

廢名在此即是說想象并非是用過于難懂而艱澀的意象為讀者的解讀設置人為的障礙，相反卻是從日常生活里介入想象，從最質樸的事物中找到創(chuàng)作的靈感，而并非將想象束之高閣。讀者無法解讀的想象便是繁瑣意象的堆疊與鋪陳，這樣的詩歌寫作看似有難度實則毫無意義，而好的新詩，其想象應當在接近生活的基礎上有所抽離，新鮮得難以模仿。作者將情感與思緒凝聚在詩歌所選取的意象之中，本身就具有一種含蓄美，同時也為讀者在進行解讀時提供了開放與自由的空間，正是這種開放的空間使不同的讀者在接觸詩歌時得以產生不同的聯(lián)想。在廢名關于“想象”的詩歌理念中本身就包含“質樸”的因素，后者更多指的是詩人的創(chuàng)作要忠實于自己的內心情感，因此其與“想象”并非矛盾對立的，彼此并不沖突，并且，一首新詩要寫得成功，二者都是不可缺少的元素。

以劉半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為例，廢名對這首詩的評價是“這首詩很不容易寫?！南脒@首詩倒要讀他一遍，一讀卻一口氣把他讀完了。我說一口氣把他讀完了，正是我稱贊這首詩的意思，正是這首詩的真實，令人心悅誠服?，F(xiàn)在我因為讀了《揚鞭集》之后，又覺得這首詩寫得真實，是當然的。詩人劉半農原是很結實的人物?！盵24]且不管這首詩歌里的“她”到底是指某位女性還是祖國，筆者認為廢名在評價此詩時所用的“真實”并非是與虛假對應的那重含義，而是指劉半農在完成“思念”這樣一個頗為俗氣的題材時，其傳遞的情感是真摯的，沒有流于大眾化的、表面的情愛字眼，而是采用一種與讀者心意相通，走入讀者內心的表達方式娓娓道來。劉半農的這首詩并非沒有想象，并非只是用平鋪直敘的直白口吻寫成的，相反，里面頻繁地運用比喻、排比、反問、象征等手法來渲染氛圍?！斑@首詩運用了傳統(tǒng)歌謠的復迭手法，他在構思技巧上雖繼承了傳統(tǒng)的反復與比興手法，但在語言運用上卻是生動活潑的，在意境上是新鮮別致的，使讀者如見其人，如聞其聲，而且余意不盡，余韻悠然?！盵25]即也是在說雖然在語言形式上作者采用了鋪排的形式，但這種鋪排是建立在感情之上的，前者只是抒情的工具與手段，而并非目的，詩歌本質的特點仍是質樸。

同樣的評價還見于廢名評價劉半農的《小詩》中，“像這首《小詩》，很不容易寫好，作者卻寫得恰好，甚不易得。這正是作者的性情好，故能將一個難得表現(xiàn)合式的感情很樸質的表現(xiàn)著了。這種情感原是很平常的，人人可有的，要表現(xiàn)著平常生活的情感卻最見性情，見學問?！盵26]運用艱澀難懂的意象進行鋪排的想象看似有難度，實則只是詞語的堆砌，形式上的難度可以通過學習技巧來實現(xiàn)，而真正好的新詩要做到的則是借想象寫出自我真性情，蘊含在詩中的感情敦厚飽滿，且這種感情雖是最平常最質樸的，但仍種下一粒新生的種子，并非浮于表面，而是結實地生長在詩人自身與每位讀者的心里。

三、普遍性與個性化的關系

廢名在《已往的詩文學與新詩》一章中說到：“新詩能夠使讀者讀之覺得好，然后普遍與個性二事俱全，才是白話新詩的成功。普遍與個性二事俱全，本來是一切文學的條件，白話新詩又何能獨有優(yōu)待條件。”即認為一首新詩要獲得成功，應當實現(xiàn)“普遍”與“個性”間的平衡[27]，這代表他的新詩理論往更深的層面進行了推進。

廢名在評價冰心的《春水》第一六四首時說到“冰心女士的新詩太是散文的寫法，雖然寫著那么的近乎舊詩的句子?！襁@樣‘將離別的情緒，如果變幻一下，應該就是中國古代詩人創(chuàng)造詩的過程，然而新詩的生命自然是一個直接的書寫。這一點正是冰心女士的新詩在新詩歷史上的意義，它表現(xiàn)新詩的個性，缺乏詩的普遍性，——如果意識到這個普遍性，冰心女士新詩的生命應是舊詩的題材了。”[28]從這里可以看出，廢名認為普遍性是對無論舊詩或新詩皆有的要求，但對舊詩而言滿足普遍性是其成功的基礎，而新詩雖也要求普遍性，但一定程度的缺乏卻也是新詩的獨特之處，是區(qū)別于舊詩的標志之一。

然而，在談到郭沫若的《偶成》時廢名卻認為作者不應當在末尾加上“兒在懷中睡著了”，“這首詩的情景恐怕很好，但詩卻寫得不成功，因為第四句一件偶然的事情，不足以構成詩的普遍性?！盵29]即是認為以此句作結與前面“月在我頭上舒波/海在我腳下喧騰/我站在海上的危崖”三句詩所體現(xiàn)的渾然的意境與一致的場景相比，后邊是獨立于普遍情境之外的偶然事件，這句詩的出現(xiàn)使得詩歌營造的意境氛圍與創(chuàng)造的整體形象遭到了破壞。不過，廢名在這里提出了一個折中的解決辦法，即“所以詩有時還是要‘做出來的，不只是寫出來的?！焙罟鹦抡J為廢名之所以提出這一方法，乃是因為“‘表現(xiàn)個性‘當下關物與‘普遍性的要求之間，便產生了一點隱含的矛盾。”[30]

廢名還舉出劉半農的《母親》，將其與《偶成》“黃昏時孩子們倦著睡著了/后院月光下，靜靜的水聲/是母親替他們在洗衣裳”進行對比，他說到“這首詩所寫的情景，讀者自然不問是描寫當時實在的情景或者不是的，即因為這首詩有詩的普遍性。這首詩不能不說是‘做出來的。郭沫若的《偶成》確是寫出來的?！盵31]倦睡的孩子，皎潔的月光，靜靜的母親的洗衣裳，所有的內容包含在這個情境中是如此和諧，這就是一個整一的形象。

廢名在這里所談到的“普遍性”實際涉及到新詩創(chuàng)作取材與整合的問題，在“《冰心詩集》”一章中他說到“我們從新詩人的詩的創(chuàng)造性又可以知道古代詩人的創(chuàng)造性，舊詩到后來失掉了生命徒有軀殼的存在，而這個詩的生命反而在新詩里發(fā)見，這些關系都是無形中起來的，理會得這個關系乃見出新詩發(fā)展的意義。”[32]新詩相比舊詩，無論在內容還是形式上都有所變化，而最重要的還是內容上的變化。廢名雖不提倡以“新詩是舊詩的進步”的觀點來看新詩，但關鍵是他圍繞“進步”這一命題談到的“這是詩的內容的變化，這變化是一定的，這正是時代的精神”[33]。新詩比之舊詩雖然從形式上、口語化上、用典上為當時采取保守態(tài)度的學者所詬病，但不可否認的是真正的新詩在精神內容上確與舊詩有著非常明顯的變化。

“舊詩人拿著典故尚且應用無窮，何況新詩是以新鮮的世界為材料呢？”[34]比之舊詩，新詩當然可以沿襲其“一以貫之”的創(chuàng)作方法，在詩歌中力圖去呈現(xiàn)一個渾然完整的世界，但這樣便僅僅只是一種簡單的模仿與接續(xù)，而并非一種全新的創(chuàng)造，也自然不會把新詩引到一條健康而自然發(fā)展的道路上去。新詩比之舊詩若只是在語言與形式上做到了什么革新，在意象的使用上比舊詩有什么突破的地方，那并不足為新，新詩之“新”更在于其傳遞出的一種全新的創(chuàng)作理念，全新的思想。這也便回到了新文化運動本身的意義——借文學的革新啟蒙大眾。既然為新詩，以前那些封建的、頑固的、守舊的思想自然不能出現(xiàn)在新詩中，否則只是“舊瓶裝新酒”，并無什么實質的意義與價值。同時，新思想要借新詩來展現(xiàn)，達到傳播的目的當然要在內容上與舊詩有所區(qū)別，筆者認為這也是廢名所提出的新詩“詩的內容”區(qū)別于舊詩的一個重要方面。

因而真正好的新詩并不只是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間做一種簡單的加減法，絕不是從兩個方面的語言、意象、形式等各選取一些因素融化在一首作品中，也不是局部地尋找一些可用的材料強行將二者彌合，而是基于認真且開放地去考察舊詩所具有的“普遍性”的基礎上，同時帶著現(xiàn)代人獨具“個性化”的眼光和思考去完成一首詩歌的創(chuàng)造，體現(xiàn)在作品中也許只是結尾那一句“兒在懷中睡著了”，但背后所包含的卻是從“以新鮮的世界為材料”出發(fā)的，對于新詩普遍性與個性化問題的平衡，這也便是廢名在書中所說的“新詩發(fā)展的意義”所在。

四、小結

廢名的詩學理論中“詩的內容”內含十分豐富，在“當下性”與“完全性”的基礎上，廢名對于詩人的創(chuàng)作精神要求自由大膽、不拘一格，突顯新詩應有的生命意志和自由精神;在想象上，詩人應從質樸的生活中寫出自我的真性情;同時在內容與情感上兼具舊詩所具有的“普遍性”與新詩“個性化”的因素，實現(xiàn)詩情的自然流動與詩意世界的創(chuàng)造。

總體而言，廢名“詩的內容”的新詩觀仍是從對“溫李”詩詞的全面考察中出發(fā)的，而這種“內容”也正是舊詩傳統(tǒng)中極有價值的部分，同時又表現(xiàn)出了新的生機與活力，最有力地保證了新詩的現(xiàn)代性質，而這種在平衡基礎上的突破正是新詩全力追求的價值所在，是現(xiàn)代詩人需要從傳統(tǒng)中承繼的東西。廢名的詩歌主張在中國現(xiàn)代詩歌發(fā)展史上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他的新詩理論對當時中國新詩有著積極的建構作用，對當時中國新詩走向規(guī)范化道路起到了重要作用，并且對當下詩歌的健康發(fā)展同樣有著可貴的啟示意義。

注釋：

[1]王澤龍：《廢名的現(xiàn)代禪詩》，載王澤龍《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潮論》第172-182頁，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2]孫玉石：《呼喚傳統(tǒng)：新詩現(xiàn)代性的尋求——廢名詩觀及30年代現(xiàn)代派“晚唐詩熱闡釋”》，載《現(xiàn)代漢詩：反思與求索》第131-142頁，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

[3]張潔宇：《論廢名詩歌觀念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載《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第148-154頁，2008年1月，第1期。

[4]陳建軍：《廢名對胡適新詩理論的反撥與超越》，載《長江學術》第57-63頁，2009年4月。

[5]廢名：《談新詩》第25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6]廢名：《談新詩》第154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7]廢名：《談新詩》第154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8]廢名：《談新詩》第156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9]參見廢名：《談新詩》第150頁：“后來新月一派詩人當?shù)?，大鬧其格律勾當，乃是新詩的曲折。”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6月。

[10]廢名：《談新詩》第176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11]廢名：《談新詩》第31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12]廢名：《談新詩》第259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13]廢名：《談新詩》第44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14]廢名：《談新詩》第132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15]林庚：《<無題之秋>序》，《無題之秋》，朱英誕著，上海：開明書店，1935年版。

[16]廢名：《談新詩》第163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17]廢名：《談新詩》第240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18]廢名：《談新詩》第239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19]廢名：《談新詩》第239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20]侯桂新：《廢名對新詩審美標準的追求——以<談新詩>為中心》，載于《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第22卷，第95頁。

[21]廢名在本書《嘗試集》一章中說到：“在這一刻以前，他是沒有料到他要寫這一首詩的，等到他覺得他有一首要寫，這首詩便不寫亦已成功了，因為這個詩的情緒已自己完成，這樣便是我所謂詩的內容，新詩所裝得下的正是這個內容。若舊詩則不然，舊詩不但裝不下這個詩的內容，昔日的詩人也很少有人有這個詩的內容”。見廢名：《談新詩》第7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22]廢名：《談新詩》第205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23]廢名：《談新詩》第207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24]廢名：《談新詩》第73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25]吳奔星：《應是游子拳拳意 并非浪子靡靡音——讀劉半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載于《名作欣賞》，1983年05期，第14-16頁。

[26]廢名：《談新詩》第86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27]廢名：《談新詩》第49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28]廢名：《談新詩》第164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29]廢名：《談新詩》第192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30]侯桂新：《廢名對新詩審美標準的追求——以<談新詩>為中心》，載于《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第22卷，第95頁。

[31]廢名：《談新詩》第193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32]廢名：《談新詩》第164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33]廢名：《談新詩》第269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34]廢名：《談新詩》第240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