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季明
農(nóng)家樂位于嘉定。這地方早由縣改區(qū),可在市中心人骨子里還是郊區(qū)。郊區(qū)即鄉(xiāng)下。不過,農(nóng)家樂不在郊區(qū)或者鄉(xiāng)下還叫農(nóng)家樂嗎?吳小芬與林娜發(fā)來微信說,柯俊民承包的農(nóng)家樂叫紅太陽。紅太陽理應(yīng)陽光普照,事實上連電燈泡都不是,原因在于地理位置極其偏僻。不要說我不熟,就算大多數(shù)嘉定人未必清楚。不過,兩位女同學(xué)是做好功課的,她們微信上線路圖畫得清清楚楚。當(dāng)我午后從市區(qū)到達寶山,轉(zhuǎn)了公交車來到一個叫旺村的地方,就像到了世界盡頭。好不容易見到一個頭戴草帽的路人,大多搖頭。一輛摩托車開了過來,說他知道,路費十元。
坐上摩托車,車吱溜拐個彎,進入一條望不到盡頭的小水泥路,路兩邊種著一人高卻叫不上名的雜樹??催@小路,不要說夜里,現(xiàn)在大白天,連個鬼影都沒有。我身體健壯不錯,不過猛地被人弄進這么一條小路,有種被土匪劫持的感覺。我在車后問,老兄,你究竟認識不?
認識。
不要騙我,我是窮人。
知道你是窮人。
我愕然。
他顯然明白我的疑惑,頂著寒風(fēng)笑道,富人不會坐公交車來這里來玩的,更不會坐十元錢的摩托車。
我啞口無言。
小水泥路盡頭,出現(xiàn)兩扇暢開的大鐵門。鐵門上方拱形鐵架鑲著六個掉了紅漆的鏤空大字:紅太陽農(nóng)家樂。
下了摩托車付過錢,看看四周,問,這地方生意會好嗎?那家伙齜牙咧嘴嘿嘿一笑,說,大叔,你錯了,這里生意老好的,每天都有幾百個人。
入口處空蕩蕩,我懷疑。
他說,來這地方都是大叔大媽級的,你說生意能不好嗎?
我無語。
他把錢往口袋里一塞,又說,這里吃喝玩樂睏一應(yīng)俱全,很實惠。
摩托車開走了,一輛小轎車悄然無聲停在身后?;仡^一看,是別克。一個中不中老不老的女人手里拿個包,走了下來。
女人看我,我也看她。女人衣著光鮮,描了眉,涂了口紅,掛著金項鏈。駕駛座上一個女孩叫道,媽,老同學(xué)聚會怎么到這破地方。女人聲音很響地說,講話注意點,聚會就是玩,有啥多講究,明天下午1點接我。女兒嬌滴滴地說,你不曉得我忙呀,明天給你叫“滴滴”打車。女人說,聽清楚,1點準(zhǔn)。女孩不知聽到?jīng)],車跑了。
我往農(nóng)家樂里走去,女人跟在后面。一陣熟悉的歌聲迎面飄來,抬頭一看,一個小喇叭綁在電線木頭上,放著《大海航行靠舵手》。我與女人對看一眼,女人嘴里“嘁”了一下,說,斜白眼搞啥名堂?
這話讓我斷定她就是30多年前的老同學(xué),否則不會脫口說出柯俊民外號,只是我沒認出來她,她也沒認出來我。有一剎那,盯住她那化妝過的面孔死死回憶,卻怎么也找不到當(dāng)年同學(xué)中的一點影子。她呢,似乎也肯定我就是她中學(xué)同學(xué),但同樣認不出我??梢姎q月這把無情刀子,把我們?nèi)斫y(tǒng)統(tǒng)修理、削平,成為另一個人了。
我試探性地問,你剛才是說柯俊民吧?
她凝視半刻,問,你是……
王禾子。
她眼睛瞪大了,王禾子,王大班長?
我點點頭。
變化太大了。
你是……
她笑著大聲說,我是嵇屏風(fēng)。
嵇屏風(fēng)?
仔細看,眼神、面容還真是嵇屏風(fēng)。
只見她快速走到我跟前,麻利地伸出手。我遲疑著,不過還是輕輕握了一下。嵇屏風(fēng)與我一樣,都是奔六的人了。但她看上去卻顯年輕;尤其手掌,細膩溫和,有一種握住上好品相玉石的感覺。
嵇屏風(fēng)細眉一揚,笑盈盈地說,還沒認出?
我的記憶告訴我,與嵇屏風(fēng)同學(xué)四年,但是很少聽到她說話。她不是啞巴,只是不愿說話,由此班里同學(xué)暗里都叫她啞殼蛋。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眼前這個女人,無論作派與說話,哪還有一點啞殼蛋的影子?
嵇屏風(fēng)松了手,用肩膀輕輕頂了我一下,微皺著眉頭說,老班長,我搞不懂,斜白眼為啥要把好好的農(nóng)家樂弄成崇明島上的長江農(nóng)場場部呢?
我沒去過長江農(nóng)場場部,當(dāng)初嵇屏風(fēng)與柯俊民是去那里務(wù)農(nóng)的。
嵇屏風(fēng)指著不遠處說,你看看這座水塔,與長江農(nóng)場場部標(biāo)志一模一樣。還有這條小路,除了短一些,跟場部“長江一條街”有啥區(qū)別?中間瀝青車道,兩旁人行道和綠化帶。只不過“長江一條街”一側(cè)為工廠區(qū),有儀表、電子元器件等工廠。而這里成了雞圈、鴨棚、豬欄,一條街一側(cè)為職工生活區(qū),排列三層以上住宅樓40多幢;這里也是,只不過只有四幢三層樓。一條街還有商業(yè)、生活服務(wù)、學(xué)校、影劇院、俱樂部、醫(yī)療衛(wèi)生、郵電、銀行、稅務(wù)、工商等設(shè)施。這里呢,你看看也有。
我定眼一看,假的。
不錯,是假的,就像車墩影視基地。不過他這是懷舊,還是讓人家拍電影?
我不知道。
我們走到一處明顯像禮堂的地方。
這個會不會也假?
我沒吱聲,只是推開了門,一陣強勁的音樂直刺耳膜,是迪斯科。迪斯科里夾雜著男人高亢的嗓音:毛主席的著作像太陽,字字句句閃金光,照得戰(zhàn)士心里亮,工作學(xué)習(xí)有方向……
這里顯然是禮堂改成的舞廳。只見昏暗的舞廳里,五顏六色的旋轉(zhuǎn)射燈下,三五對男女踏著節(jié)點狂跳。
我問,會不會是同學(xué)?
嵇屏風(fēng)眼睛一掃,斷然否定。一幫老頭老太,怎么可能是同學(xué)呢?
剛想走,只聽到轟隆作響的音樂中,一個女人大聲叫道,嵇屏風(fēng),快進來呀。
我看了眼嵇屏風(fēng),她先是一愣。隨后輕聲說,我看走眼了?
女人停下舞步,快速跑到我們跟前說,是我,朱小卉。
嵇屏風(fēng)眼睛一亮,上前一把抱著她,熱情地說,是你呀。
朱小卉眼睛一翻,說,不是我,是誰呀。
朱小卉看我一眼,眼睛骨碌一轉(zhuǎn)說,嵇屏風(fēng),你把老公也帶來了呀。
嵇屏風(fēng)輕輕打了朱小卉一拳,含笑說,胡說八道,這是老班長,你不認識啦。
朱小卉笑了,說,你以為我是瞎子呀,一眼就認出啦!只是你倆進門時挨得那么近,我就開個玩笑。來、來,我們幾個同學(xué)都在瘋跳呢,你倆一起上。
我慌忙說,不會。
朱小卉不由分說。一手拉著我,一手牽著嵇屏風(fēng)大聲說,迪斯科不像倫巴、恰恰,只要踏準(zhǔn)節(jié)奏,想怎么跳,就怎么跳,自由發(fā)揮。
嵇屏風(fēng)微微一笑說,你懂得真多。
嵇屏風(fēng)被拖進了舞池,我呢,趕緊站在一邊。我對跳舞一竅不通,站在一邊也就外行圖個熱鬧。開始時,嵇屏風(fēng)有點拘束,不一會兒,她的動作幅度大了,四肢全都放開了。突然一個快節(jié)奏的間隙,嵇屏風(fēng)把外衣一脫,嘩地朝我拋來。那衣服像張開的翅膀搖搖晃晃地朝我飄來,趕忙接住時,我看見了嵇屏風(fēng)凹凸有致的身材。正當(dāng)暗暗吃驚,就見嵇屏風(fēng)一個急轉(zhuǎn)身,整個身體貼到一個叫不出名的男同學(xué)胸前,高舉雙手,擺動胯部,整個身子上下左右扭動,成了一條蛇,一雙大眼剎那間射出炙熱的光芒。
男同學(xué)眉開眼笑,當(dāng)仁不讓迎了上去。
朱小卉他們立馬停下,趕忙退到我跟前。
我問,怎么啦?
朱小卉妒忌地說,沒想到不聲不響的啞殼蛋跳得那么好,我們還跳什么。
我說,你們跳得也不錯,至少比廣場舞好看。
朱小卉嘴一撇,不屑地說,你以為我們是老頭老太呀?
我沒吱聲,笑笑。
朱小卉說,你看看,嵇屏風(fēng)這樣瘋跳著,不就是一個小姑娘嘛。
話剛說完,猛地看到嵇屏風(fēng)兩手撐地,懸空身子,做起了圓環(huán)動作。朱小卉先是瞠目結(jié)舌,接著大聲說,野。
一個男同學(xué)說,她野,老子比她更野。
說完沖了上去。
我笑笑,對朱小卉說,你不是說,迪斯科只要踏準(zhǔn)節(jié)奏想怎么跳就怎么跳嗎?
她說,對。
說完朱小卉也脫了外衣,往我懷里一塞,沖了上去。
只見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嵇屏風(fēng)打著手勢說了什么。隨后就見她站前面,后面是朱小卉和幾對男女。他們學(xué)著嵇屏風(fēng)一起做著整齊劃一的動作;在光怪陸離的射燈下,他們就是年輕人。
昏暗的旋轉(zhuǎn)彩燈刺得雙眼發(fā)澀,強烈的節(jié)奏讓人耳膜生疼。正當(dāng)我把衣服往椅子上一放準(zhǔn)備走時,就見嵇屏風(fēng)一個急步?jīng)_到我跟前,抓起她的衣服,恨恨地說,我們走。
我被嵇屏風(fēng)拉出舞廳,只見她額上布滿晶瑩的汗珠。我奇異地看著,只聽她破口罵道,一大把年紀了,還他媽的做這種下流動作。
我一下驚愕,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嵇屏風(fēng)說,你沒注意到嗎?剛才我一個急轉(zhuǎn)身,屁股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我想了想,說,跳舞被人撞一下,好像也正常。
嵇屏風(fēng)惱怒地看著我,說,你以為我是白癡啊。
我未置可否,只是腦里閃過當(dāng)年同學(xué)們下鄉(xiāng)學(xué)農(nóng),柯俊民吃吳小芬豆腐一事。
嵇屏風(fēng)說,走,不跟他們玩了,去前臺。
抬眼四周看看,只見禮堂后面有一長排房子。繞過禮堂,看到房子前有扇玻璃門,推門進去,果然是前臺。只見前臺、大堂四周沙發(fā)上或站或坐著許多人,是老同學(xué)。有的一眼認出,但叫不出名,更多的只是似曾相識。
正想著怎么打招呼,背部卻被人輕拍一下,回頭,我脫口而出,陳為民。
老班長你還記得我呀。
陳為民變化太大,為何就認出了?很簡單,他不但是我同學(xué),還是我小時候的鄰居。只是上中學(xué)時,我家從常德路搬到西康路,就不太去他家玩了。后來中學(xué)畢業(yè)各奔東西,再沒見過。想到那么多同學(xué),我能一眼認出這個惟一,非常高興。
你爸媽,還有弟弟,都好嗎?
陳為民的臉倏地變了。
爸媽還好吧?只是我弟弟的事,你真的不知道?
我張大眼睛。你弟弟,就是叫、叫陳為軍,他怎么啦?
看來你真不知道,我告訴你,死緩。
我嚇了一跳,死緩,啥意思?
我想起了陳為軍的模樣。個子不高,胖胖的,小時候我時常捏著他的肉鼻頭逗他玩。在我心中,他就是跟在我們后面玩的小屁孩。
你上百度查一下就知道了。
現(xiàn)在到哪上網(wǎng)查呀,你就說了吧。
反正這事,班里除了你,其他同學(xué)都知道,告訴你無妨。他是副區(qū)長,分管房地產(chǎn)開發(fā),懂了吧?
這一說,我自然懂。只是肉鼻頭、小屁孩,長大了,能做到上海灘的一個副區(qū)長,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
怎么說呢,說到底還是怪他自己。陳為民苦笑一下說。
我安慰說,那你要多多關(guān)心你父母。
這是自然。自從被抓抄家到判刑,你不知道這一年半載我們家過的什么日子。
這與你們家有何關(guān)系,不可能株連九族吧。
那倒不會。只是司法程序要走,把我家與父母家鬧個天翻地覆。
司法程序不知道,但可以想象,無非搜查、審問。
心情不好就不要參加同學(xué)聚會了。
散心。
他從口袋掏出中華煙敬我,我擺手。他點點頭,抽出一支點燃,猛吸一口,濃煙從他鼻腔緩緩沖出。
看著煙霧縈繞后的陳為民像苦瓜一樣的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在心里慢慢升騰。
一個同學(xué)走來,沒報姓名,淡淡打了招呼,拉著陳為民去打乒乓球。我沒人說話了,環(huán)顧四周,有些朝我點頭,有些好像沒看見,還有好幾個高談闊論。嵇屏風(fēng)呢,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眼睛四處亂轉(zhuǎn),想找柯俊民、吳小芬或者說林娜,影都沒有。問一個叫不出名的同學(xué),他詭異一笑,她倆啊,被柯老板請到辦公室里喝茶了。
柯老板辦公室在何處,只要問前臺,立馬知道。不過沒問,沒問也就沒趣地獨自東逛西蕩。
從前臺繞到后面,聽到一間房里傳來一陣咿咿呀呀刺耳的京劇聲,從門縫向里張望,黑乎乎的房間里一個女演員在唱戲。定睛一看,那不是八個革命樣板戲中的一出京劇《海港》中的方海珍嗎?她的扮演者是大名鼎鼎的旦角李麗芳。李麗芳扮相好,聲腔極佳,可現(xiàn)在怎么唱得如此難聽?再一看,銀幕上李麗芳只是張嘴,真正唱的卻是一個手執(zhí)話筒的老女人,原來他們是在卡拉OK。訝異的是,四周一圈男女高聲叫道:李悝,唱得好。
叫李悝的一聽喝彩,更是起勁地搖頭晃腦。
李悝是誰?腦子一轉(zhuǎn),同學(xué)中好像有個叫李悝,只是想不到這人會唱李麗芳的《海港》,盡管唱得像劃玻璃。
搖著頭剛想走,門開了,就見有人叫我,老班長,你怎么走啦?
回頭一看,是個女人。
她說,我是李悝,快進來呀。
我愣頭愣腦地看著她。剛才她不是在唱戲嗎?怎么轉(zhuǎn)眼就不唱了,且還開門一眼認出我了呢?
還沒等我說什么,李悝把我拉進了房間。
房間除了墻上屏幕《海港》有點亮光,其它都是暗暗的。不知誰拉了我一把,我一屁股坐到一張沙發(fā)上。剛想說謝謝,暗暗的燈光下一只杯子遞了過來,隨手一接,聞到一股啤酒味道。
叫李悝的像是這幾十年跟我生活在一起似的,沒有一句寒喧的廢話,而是直接說,老班長,我唱方海珍,你唱錢守維。
黑暗里有個男同學(xué)說,怎么能叫老班長唱暗藏的階級敵人錢守維呢。
一個女同學(xué)說,那就唱落后分子韓小強吧。
眾同學(xué)笑了。
男同學(xué)說,不行,老班長要么不唱,要唱就唱退休工人馬洪亮憶苦思甜,對韓小強進行階級教育。
我拿著玻璃杯子看著眼前幾個五官模糊的男女同學(xué)說,我不會唱,我聽。
眾同學(xué)說,多少年沒見了,不管會唱還是不會唱,都要唱,圖個熱鬧。
我想了想說,樣板戲過去好多年了,要不你們找個流行歌曲,我來試試。
李悝叫了起來,老班長,你不知道吧,柯俊民這個紅太陽里的卡拉OK只有八個樣板戲,你說這不是出怪了嗎?
我似笑非笑說,可能懷舊吧。
一個女同學(xué)說,什么懷舊啊,純粹腦筋搭錯。
坐在身邊的男同學(xué)說,不要鈔票,能唱已經(jīng)蠻好了。李悝你繼續(xù)。
李悝說,荷包蛋,錢守維出來了,輪到你了。
荷包蛋?
我想起來了。中學(xué)里是有個矮小的男同學(xué),小小年紀,頭發(fā)中間竟然是禿頂,同學(xué)們就叫他荷包蛋。至于姓趙還是姓丁,我早忘了。
荷包蛋說,唱就唱,誰怕誰呀。
荷包蛋接過話筒。李悝說,你不要死去的鴨子嘴殼硬,等會兒讓大家評,誰差誰喝一杯啤酒。
眾同學(xué)轟叫起來,荷包蛋你快唱,快唱。
這么冷的天,怎么喝得下啤酒?我輕輕把杯子往桌上一放,乘他們大聲嚷嚷之際,溜之大吉。
我想,這一溜,他們肯定會拖住我,總得讓我唱上一曲馬洪亮。沒想到,根本沒人在意,就好像我并沒進去過一樣。
出了卡拉OK房間,無趣時又向前走。一間房里傳來乒乓球聲,隔玻璃門一看,陳為民與叫不上名的同學(xué)在打乒乓球。陳為民一見,馬上過來,拉開玻璃門說,老班長,打一局。我搖搖頭。不是不想打乒乓球,而是看到兩位手里板子就泄氣。赤膊光板子。想著時,就見地上滾著乒乓球,撿起一看,紅雙喜一星。我扔給陳為民。光板配一星,柯老板胡鬧呢。
不打球又到哪里去,忽地眼睛一亮,一邊無人小間里有一臺“康樂球”。
康樂球球盤八仙桌大小,下面用交叉的木架支撐。球盤高度可以調(diào)節(jié),以到胸口為宜。球盤四邊是一寸多高的框,好的球盤邊框彈性很足。球盤四角是四個光碟大小的圓洞。圓洞下面是儲存盒,可以存進一二十個子。不過現(xiàn)在看看,這臺子很破,用手一摸,臺面不滑溜;敲敲邊框,彈性無從說起。不過,球桿厚如手指,一寸見圓,三十個木球卻盤成圓心整齊擺放在球盤中央。我興奮,不是說我現(xiàn)在喜歡這玩意,而是讓我想起童年、少年、青年?,F(xiàn)在上海灘上不要說這項運動,就是看到這樣的球盤實屬稀罕。
操起桿子噼噼叭叭打了起來。不知水平問題還是球盤太差,或者兩者皆有;總之進洞率不高,可我不亦樂乎。玩著玩著,我就脫了外衣準(zhǔn)備大干一場。外面有同學(xué)興高采烈高叫著,柯老板出來了,大家到大堂領(lǐng)房卡,隨后到餐廳,柯老板請客。
與陳為民領(lǐng)好房卡,去餐廳,里面到處是人。除了同學(xué),更多是外面來的陌生老頭、老太。開摩托車的說對了,這里確實有好幾百人。
樓堂館所去的不多,但不等于不知道。不過像紅太陽這樣占地三百畝、格局如此之大的農(nóng)家樂,餐廳不設(shè)包房,只有像我們以前單位大食堂。單位大食堂最大特點是有舞臺,有一長排窗口。這里也是,只是把每排桌椅換成一只只圓臺面。數(shù)了,有四十只。若以每桌十人計數(shù),一次容量四百人。
跟著陳為民穿過人群,找到舞臺一角同學(xué)們坐的桌子。揀個空位隨便一坐,就見系著飯單、操著蘇北口音的女服務(wù)員走馬燈似地把冷菜、熱菜、老鴨湯,啤酒、黃酒、白酒、飲料一股腦送上。剛剛還是空蕩蕩的圓臺面,一下成了酒菜世界。
四周察看,舞臺上陌生老頭、老太紛紛各自就座,舞臺空了。卻見舞臺上方懸掛一幅毛主席畫像,兩邊一幅對聯(lián):翻身不忘共產(chǎn)黨,幸福不忘毛主席。
這一切,恍惚又讓我回到了學(xué)生時代。
這時聽到同學(xué)們大聲叫道:柯老板來了,柯老板來了。
往餐廳入口處看去,吳小芬和林娜緊緊貼著柯俊民走進餐廳。他們身后跟著一男一女,細一看,是謝松。還有一個小美女,陌生。只見他們一行人來到圓臺面前,這才看到五桌中有一桌空蕩蕩的,是主桌。
主桌前,柯俊民脫去外衣,吳小芬慌忙接過,輕輕往椅子后背一掛。林娜呢,趕緊拉開椅子,請柯俊民入座??驴∶裥πΓ?。小美女剛想坐到柯俊民一邊,沒料到林娜輕輕一頂,與吳小芬一左一右一把柯俊民夾在中間。小美女笑笑,自己找了個空位。
在我記憶中,吳小芬細高、膚白、高鼻、大眼。還有一頭濃密的烏發(fā)。笑時就像盛開的大朵桃花,讓人不敢多視?,F(xiàn)在不說胖了一圈,半圈是起碼的。由于眼袋的關(guān)系,原先大而明亮的眼睛小了、暗了,這些也算意料之中。只是年齡一大把了,卻還穿著開胸很低的V字內(nèi)衣。
林娜變化不大,除了背有些彎,還有帶了副眼鏡。
柯俊民呢,除了一雙斜白眼,其他完全變了樣。
學(xué)生時代的柯俊民,五短身材、瘦臉、一雙斜白眼。不過這家伙膽子比誰都大,中學(xué)整整四年,公然涎皮賴臉?biāo)雷穮切》?。吳小芬怎么會理他呢?門都沒有。吳小芬當(dāng)著我們的面時常撇著小嘴說,一只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真是做夢??驴∶竦弥@話,非但不惱,反而笑嘻嘻說,癩蛤蟆能否吃到天鵝肉,關(guān)鍵取決于癩蛤蟆而決非白天鵝。這話讓我們哈哈大笑。
事實上畢業(yè)前半年,學(xué)校組織下鄉(xiāng)學(xué)農(nóng)摘棉花,第一天吳小芬在棉花田里大哭著跑到田埂上,向班主任哭訴柯俊民在棉花田里摸她胸。一聽這事,班主任惱羞成怒,讓我把他找出來。柯俊民從棉花田里出來了,堅決否認。當(dāng)時謝松朝我眨巴著眼,大叫,班長,我看見了。我知道謝松瞎扯淡,明顯詐他。沒料到,這些被林娜看得一清二楚。她罵謝松,王八蛋,你看見吃豆腐啦?林娜怎會沖出來替柯俊民說話,讓我納悶。謝松見林娜罵他,惱了,回罵道,醬菜店,滾一邊去。說林娜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說醬菜店。因為她家開了醬菜店,家窮,學(xué)雜費減免。說了,等于比罵她還厲害。果然,林娜把摘棉花的布袋往地上一扔,跳了起來,發(fā)瘋般地撲向謝松。
一邊在鬧,一邊柯俊民并不領(lǐng)林娜情。脖子一梗,說,摘棉花時,她老在我跟前晃來晃去。一不留神倒在我身上,我就扶了她一把。
后來返校,吳小芬要班主任給個說法。她承認當(dāng)時確實走路不穩(wěn),也確實差點摔跟頭,柯俊民眼疾手快扶住她。不過扶她時,趁機移動手掌。其中,一根手指像按電鈴一樣狠狠按了一下她的胸脯,否則她怎么可能像電鈴一樣叫了起來。
都是剎那間的事,可以信,可以不信,只有兩位當(dāng)事人心知肚明。不過,班主任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再說,柯俊民本身不是好鳥,一個中學(xué)生,竟敢公開追求女生,不說流氓行為,至少也是行為不檢。本來按檔次,他進技校,最終被發(fā)配到崇明長江農(nóng)場。
后來我們都笑柯俊民,非但沒吃到白天鵝,反給白天鵝狠狠咬了一口。柯俊民毫不在乎地說,這不叫咬,這叫親。
現(xiàn)在吳小芬緊貼著柯俊民,一時讓我想起當(dāng)年柯俊民的話了。
吳小芬成了聚會主持人。只是面對眾多食客與同學(xué),不得不尖著嗓子來了個開場白:今天數(shù)十年前的同學(xué)能相聚一起,這就叫緣。此外,更重要的是我們得到了老同學(xué)柯老板的大資助。若沒他,這個聚合能否聚成,還真是個問題。為此,首先要感謝柯老板。其次,也要感謝班內(nèi)第二個老板林娜,今天五桌所有酒水、飲料都是她贊助的。為此,今晚大家要吃好、喝好。替林娜節(jié)省,她是會生氣的。好了,話就不多說了,讓我們?nèi)w同學(xué)不管黃的、紅的、白的,斟滿杯中之酒,敬兩位老板同學(xué)一杯,來,干了!
一陣乒乒乓乓的碰杯聲,眾同學(xué)一干而盡。
吳小芬又想說話,沒料到林娜霍地站起沖著吳小芬說,你說過開場白了,現(xiàn)在請東道主柯老板講幾句,大家鼓掌。
眾同學(xué)鼓掌。
吳小芬剜了林娜一眼。
我問陳為民,林娜怎么成了老板了?
陳為民說,是啊,醬菜店成了老板了。她父親是華華連鎖超市董事長。她呢,是總經(jīng)理。
我點點頭。
柯俊民站起。面孔上松馳的肌肉抽搐一下,縮了縮短脖,斜著眼說,同學(xué)們能來,是我柯俊民最大的福分。我們這里設(shè)施簡陋,希望同學(xué)們原諒。客氣話不多說,一句話,到了這里,就像回到家里,吃好、玩好、睏好。
眾同學(xué)鼓掌。
另外,忠不忠看行動。過會兒,我會挨個兒敬各位同學(xué)一杯。
好。
那就放開肚皮。
眾同學(xué)各自拿起酒杯有節(jié)奏地往桌上敲著,隨后動起筷子。
這時,我看到吳小芬與柯俊民碰杯了。
陳為民說,吳小芬與林娜在班里算老幾?既然主持了,柯老板也講了;但你早年畢竟是班長,也應(yīng)該說幾句,這是常識。
我忙搖頭。
酒過三巡,柯俊民站起準(zhǔn)備敬酒。只見班里女同學(xué)亢奮起來,一個個圍上,爭先恐后與柯俊民碰杯??驴∶衲樕铣尸F(xiàn)出一種淡定,來者不拒。
與他們碰完杯后,柯俊民往我們這桌走來??驴∶裆磉叧藚切》?、林娜緊緊陪著,還有就是如花似月的小美女手里拿著五糧液跟著。
我們這桌人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陳為民搖了搖杯中酒說,柯老板,你看看林娜贊助的只是小糊涂仙??赡隳兀寮Z液,這個好像不夠老同學(xué)是吧。
柯俊民斜白眼一抖說,沒問題,來,換上五糧液。
林娜顯然喝高了,笑嘻嘻地說,不花錢,讓你白喝蠻好了。
陳為民臉色倏然一變,你說什么?
林娜依舊笑嘻嘻說,說錯了嗎?告訴你,這酒在我們超市里批發(fā)價是每瓶139元,零售價至少158元。
陳為民勃然大怒,把小酒杯往桌上一砸,醬菜店,誰希罕你的酒。
陳為民一怒吼,整個五桌剎那間安靜下來。
林娜冷笑一聲,醬菜店怎么啦?醬菜店早已鳥槍換炮了,現(xiàn)在是上海灘上大超市了,不像你們家——
這話猶如一支毒箭颼地射向陳為民的心臟,陳為民臉色蒼白,額上汗珠密密麻麻沁出,見勢不好,我一把拉住陳為民,把他按到椅子上。
我朝林娜瞥了一眼。
柯俊民笑呵呵說,今天是開心,都少說兩句。呵呵,五糧液也好小糊涂仙也罷,都是白酒,差不多的,不要多計較了。啊,啊,這不是我們老班長王禾子嗎?都怪我大意,剛才一直在找你,要讓你坐到主桌上,沒想到你貓在這里,你說,是要喝五糧液還是小糊涂仙。
我不會喝酒,喝什么都一樣。
那好,干了。
我們碰了杯,一飲而盡。
柯俊民接著與其他同學(xué)一一干杯,轉(zhuǎn)向另一桌。
我對陳為民說,只是同學(xué)聚會,不要弄得不開心。這樣吧,我們暗里撤了,回房去休息?
陳為民搖頭,眼睛瞪得大大的,胸脯不停地起伏。
嵇屏風(fēng)端著酒杯搖晃晃走了過來,嫵媚地說,林娜不就他媽的是個暴發(fā)戶嗎,她還以為她是誰呀,她那個連鎖超市全上海人都知道,價貴質(zhì)次,來,我們不喝醬菜店的,喝這個。
嵇屏風(fēng)手里提著五糧液。
嵇屏風(fēng)對我笑笑,柯俊民是大戶,我們就吃大戶,用大戶,最后消滅大戶。
我與嵇屏風(fēng)干了后,只聽兜完一圈酒的柯俊民高叫道,各位同學(xué),晚上卡拉OK、棋牌室、舞廳、喝茶、泡澡大家各取所需。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全免單。
柯俊民其他不說,單就酒量,還真厲害。他手里小酒盅是半兩杯,四十多個同學(xué)敬下來,怎么說也得二斤??涩F(xiàn)在看上去只是微醺,沒到踉蹌。
林娜高叫,柯總,晚上我陪你打麻將。尺寸你講好啦,最多輸你一家超市有啥了不起。
柯俊民笑笑,兩人怎么打呀。
是啊,尺寸有些大,有同學(xué)敢來嗎?林娜眼睛掃到我們這一桌。
我們不吭聲。
嵇屏風(fēng)猛地把酒盅往桌上一扔,厲聲問,林娜,你他媽的啥意思?同學(xué)聚會不就圖個快樂、熱鬧對吧?你開口輸?shù)粢患页袩o所謂,你說給誰聽呢?你是把我們當(dāng)成窮癟三對不,你這不是公然欺負人嗎?
林娜傻了,她沒想到啞殼蛋嵇屏風(fēng)伶牙俐齒,公然對她狠狠戳一槍。
柯俊民笑笑說,林娜喝高了,顯擺呢。她輸?shù)闷鹨患页?,我可輸不起一家農(nóng)家樂。來、來、繼續(xù)喝。
謝松走了過來,輕聲說,陳為民,你要緊嗎?
沒事。
謝松說,林娜就是人來瘋,別理她。等會喝完老酒,我們?nèi)ピ杼煤群炔?、泡泡澡,蠻舒服的。
這邊說著,那邊主桌上像是喝高了的林娜又叫了起來。請同學(xué)們大家來評評,柯老板今天特別客氣那是不錯。不過我想問,為何我們都是雙人標(biāo)房,獨獨吳小芬一人一間,而且還是柯老板的套房,這是為什么?
此話石破天驚。
謝松馬上說,別看林娜是老板,其實還是頭發(fā)長見識短。時過境遷,以我人生經(jīng)驗,套房又怎么啦,難道他倆會上床?首先柯俊民不是當(dāng)初小男生,現(xiàn)在好歹也是數(shù)千萬資產(chǎn)老板;第二,吳小芬老公學(xué)歷博士,是上海灘上赫赫有名的四眼狗(戴眼鏡的大知識分子);第三,他們?nèi)粽嫦肷洗?,隨時可去上海任何一家賓館開房;第四,就算想在“紅太陽”里睏,沒看到小美女虎視眈眈不停地冷笑這幫老女人嗎?
柯俊民白多黑少的斜眼一瞇,打著哈哈說,客人多,房間分不過來。女同學(xué)又多出一個,我把房間讓出來,就這么簡單。
嵇屏風(fēng)叫了,林娜,你真是吃飽飯沒事嚼了。你管吳小芬住那間了,莫不是你想睏進柯老板套房里?想睏,講一聲。吳小芬,你讓她。
大家看著吳小芬,總以為她會反擊,沒想到她一句話說不出,面孔成了一塊紅布。
林娜愣在那兒。
謝松不耐煩了,說,林娜,你真是瘌子頭上花紋多。晚上,我們泡澡,通宵,把房間讓你一人住,行了吧?
同學(xué)們起哄了。
醬菜店這是何必呢,本身來了就是開心,不就睏一夜嗎?
眼睛一閉,天就亮了。
你想與柯老板睏覺對不啦?
眾人哄堂大笑。
柯俊民笑笑,裝著沒聽見。
林娜慢慢站起,突然說,狼心狗肺,算我白贊助了。說完,頭也不回往餐廳門口走去。
林娜一走,吳小芬像換了一個人,精神十足。來,大家喝,不要省,把林娜的東西全部搞干凈。
五糧液還是小糊涂仙,反正一喝頭就疼。我不會唱歌、跳舞、打麻將,泡澡嫌麻煩,覺得還是回房洗澡。一覺睏去最好,沒想到謝松與陳為民非得讓我去泡澡。謝松說,老班長,夜生活剛開始就回去睏覺,你真以為自己是老頭子?
想想也對,于是跟著他倆去了。出了餐廳拐個彎來到餐廳后面,一長排平房跳進眼簾。平房中間的大門處的上方高高掛著兩只紅燈籠,發(fā)出暗暗的紅光,上面有兩個淡淡的字:浴室。掀開厚厚的棉簾子走了進去。
陳為民說,柯老板可以呀,這也叫浴室?太簡陋了。
我說,不就是泡澡嗎?華麗也好,簡陋也罷,來了就脫,泡了就走。
謝松一笑說,泡了還要休息。
我看了看他,有些不解。
謝松詭異一笑,老班長,看來你真的OUT了。雖說這里簡陋,但是浴室該有的軟件都有了。
這話讓我納悶。
謝松說,老班長你看看邊上那道門上寫著什么?
我一看是休息室。
謝松一笑說,這就是軟件了。
謝松把“軟件”兩字咬得挺重,讓我狐疑重重。
三人進了更衣室,脫光衣服,走進浴室。除了一排蓮蓬頭,最顯眼的是中間有一個四米見方的池子,一泓清水清澈見底。我們?nèi)寺铝顺刈?,坐在水中臺階上。原本以為會有很多話說,事實上誰也沒有說話。不說話,是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
我頭疼,閉上眼。突然聽到耳邊傳來女人的聲音,是林娜,還有兩個像是朱小卉、李悝。我猛地睜眼,看到謝松、陳為民也是滿臉詫異。往四周看看,發(fā)現(xiàn)聲音是從浴池上方傳來的。再一看,男女浴室隔著一道墻。不過這墻不是從下至上,而是砌了三分之二,上面三分之一卻是與隔壁相通的。
建構(gòu)這樣的男女浴室,不但古怪,更是匪夷所思。
謝松輕聲說,農(nóng)場浴室與廁所都是這樣的。
我不太相信。
好像李悝在說,吳小芬竟然當(dāng)著這么多同學(xué)的面,黏著斜白眼,騷得過分了。
又好像朱小卉在說,是呀,一把年紀了,出來穿V形低胸內(nèi)衣,還化妝,噴香水、什么東西。
林娜冷笑道,一個已婚女人在老同學(xué)聚會上如此作派,我敢說,她在家里肯定不會幸福。
李悝說,不會吧,他老公可是……
林娜打斷她的話說,做生意那么多年了,老娘閱人無數(shù)??匆粋€女人過得幸福與否,與衣著、化妝,甚至于鈔票多少沒有必然聯(lián)系。
朱小卉遲疑地問,那什么是必然聯(lián)系。
林娜說,兩個字:眼睛。眼睛是不會騙人;無論老女人還是小女人,日常生活中的一雙眼睛充滿明亮,那就是幸福。你們覺得她眼睛明亮嗎?
李悝一笑說,她看斜白眼時,一雙眼睛閃閃發(fā)光,那是明亮的。
三個女人呵呵笑了起來。
朱小卉說,林娜啊,你別生氣啊,我看你與柯老板蠻般配的。
李悝馬上說,就是,就是。你們倆都是老板,老板配老板,那叫絕配。
林娜有些生氣地說,配不配那是老天注定的。再說,你們沒看見斜白眼把套房讓給她住了。
朱小卉說,要不要我們幫你一把,把吳小芬……
下面的聲音聽不清楚,但是林娜的聲音卻是分外清脆。我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用不著。
朱小卉說,那好,林娜,這兒有絲瓜筋,我?guī)湍悴帘场?/p>
李悝說,我?guī)湍悴镣取?/p>
接著聽到了水花的撩潑聲。
謝松暗里罵道,娘希匹,林娜好像成了皇后。
這時聽到林娜懶洋洋地說,你們倆情況我知道了。過幾天,你們到我超市來好了,我不會虧待你倆的。
朱小卉、李悝異口同聲興高采烈地說,謝謝啦!
不知怎地,雖說人在池子里泡著,胃部卻陣陣抽搐,像要嘔吐。于是趕忙從池子里出來,輕聲對謝松、陳為民說,對不起,我想吐,先回去了。
謝松一愣,回去做啥?你到外面用手指摳一下喉嚨,馬上就能吐了。再說,泡完后,我們還要去休息室。
我搖搖頭。
謝松有些不高興地說,休息室里的消費我包了。
我沒理他,走了。
記得做美夢時,耳邊傳來公雞鳴叫聲,睜眼一看,房內(nèi)一片漆黑。叫了聲陳為民,沒回音。擰亮臺燈,他在輕輕打呼。我沒叫醒他,起身走到窗前,撩開窗簾一角,看到窗玻璃外有一片小湖。湖上有座九曲橋,橋上有個人影像石雕,一動不動,像是釣魚。
輕輕推開窗戶,一陣寒風(fēng)爭先恐后擠了進來。雖說冷不丁打了哆嗦,不過我還是深深呼吸。大清早,喜歡這寒風(fēng)。清冽、純正。公雞此起彼伏叫著,湖邊小樹林里傳來嘰嘰喳喳的鳥鳴聲,還有不知何處飄來的花香味?,F(xiàn)在麻雀聲都很少聽到,更何況此處鳥語花香。想著時,腦里閃過谷川俊太郎兩句詩: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天空在靜靜地涌淌淚水。
洗漱完畢,沿著所謂“長江一條街”慢慢走向餐廳。餐廳還是昨晚那個,只是進去時,沒了昨晚亂蓬蓬的場景。陌生老頭、老太更不見蹤影,偌大食堂坐了好多同學(xué),但與昨晚相比,冷清是明顯的。其實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鴉雀無聲。有的低頭喝粥,咬著饅頭;有的呆若木雞,不吃不喝;有的垂頭喪氣,想著心思。這哪像昨晚熱鬧餐廳,分明就像殯儀館。
我掃了一眼,沒有吳小芬與柯俊民??粗帜龋瑔枺趺蠢??
林娜說,昨天半夜吳小芬叫了出租車回家了。
回家了?
林娜看我一眼說,老班長,你不知道對吧,昨晚我們先到浴室泡澡,泡完后我就回房迷迷糊糊睏了。半夜醒來,嵇屏風(fēng)不在,只聽到走廊里到處說話聲。我就起來,開門一看,謝松與陳為民他們回來了。后來我聽到前面棋牌室有聲音,就過去了,一看嵇屏風(fēng)他們在玩小麻將。看了沒勁,準(zhǔn)備回房睏覺,沒想到走廊深處突然傳來一陣尖叫聲,只見一個穿著白色睏衣睏褲一頭長發(fā)的女人,手里拿著包沖了過來。一看是吳小芬,我傻了。馬上叫嵇屏風(fēng),一道攔住大哭大叫的吳小芬,問她怎么啦?只聽吳小芬哭天抹淚叫道,我一分鐘也待不下去了,我已經(jīng)叫了出租車,我要回家。我們目瞪口呆,問她怎么回事,她就是哭著不回答。沒辦法,最后由我和嵇屏風(fēng)把她送到紅太陽門口上了出租車。
謝松陰沉著臉說,走廊深處就是柯俊民的套房,吳小芬昨晚睏在那里?,F(xiàn)在大家都在等柯俊民,希望他給個說法。
我不語。不語是因為昨夜我也泡澡了。我不是聽到林娜挺忌恨吳小芬的嗎,怎么現(xiàn)在關(guān)心起她來了?
林娜說,你是老班長,記得學(xué)校里你經(jīng)常協(xié)助老師處理同學(xué)問題??驴∶癯詤切》叶垢?,也是你處理的,你有經(jīng)驗。
我看了眼林娜想了想,說,不要急,先讓服務(wù)員把柯俊民叫來問問。
一邊服務(wù)員一聽,連忙搖頭。那么早,不好叫的,除非火燒。
林娜臉一板,叫也得叫,不叫也得叫,否則打110。
服務(wù)員想了想,無奈說,試試吧。
不一會兒服務(wù)員來了,身后并不是柯俊民,而是小美女。她睡眼惺忪打著哈欠問,各位叔叔、阿姨,大清早出啥事情了?
林娜瞪了服務(wù)員一眼,你是否搞錯?我們叫柯總,你卻把她叫來做啥?
小美女笑笑說,阿姨,柯總還在睏呢,你們有事跟我講一樣的。
林娜說,睏在柯總套房里的女同學(xué),昨天深夜突然痛哭流涕從房間里逃回家了,想問問怎么回事?
小美女奇怪地反問,你們想問柯總,可是柯總怎么知道呢?他喜歡喝酒,但又容易喝醉。昨晚一散,爛醉如泥,睏在我房間,我陪他一夜了,到現(xiàn)在還沒醒。
一邊的謝松笑嘻嘻地說,你真辛苦,喝酒要陪,睏覺也要陪。
小美女淺笑一下,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露了出來。他是柯總,陪好睏好,是我的工作。
大家面面相覷。
若如小美女所言,那么吳小芬半夜出逃,與柯俊民毫無關(guān)系。
小美女忽閃著眼睛說,其實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問一下跑掉的阿姨不就清楚了嗎?
這話不錯。
我看了眼林娜。
林娜有些生氣地說,她關(guān)機了。
小美女打了個呵欠說,那就等她開機再說好嗎?
林娜一聽眼睛一轉(zhuǎn),問,你照顧柯老板一夜,現(xiàn)在柯老板還睏在你房間里?
小美女點點頭。
林娜看了我一眼,對小美女說,這樣行不行,麻煩你帶我們?nèi)タ吕习逄追靠匆豢?,或許能看出蛛絲馬跡,找出女同學(xué)出逃原因。
小美女一愣,頓時臉上肌肉抽搐起來,說,去柯老板房間?對不起,我不會去的。
謝松詭異一笑,說,為什么?他的套房你應(yīng)該最熟了。
小美女很不高興地說,誰說我熟的?
林娜說,你一直在照顧柯總,熟悉柯總套房也是順理成章。
小美女說,我從來不進他的套房。
林娜問,為什么?
小美女臉上掠過一絲怪異,說,柯總的套房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進去的。
林娜說,這就奇怪了,難道套房里有鬼呀。這樣吧,你把鑰匙給我們大班長,我們?nèi)タ纯?,有鬼沒鬼,一看知道。
這下,小美女沉下臉了,說,我從來不碰套房鑰匙。等會兒柯總醒了,我叫他到餐廳里來,你們自己問他不就了結(jié)了。
說完一個轉(zhuǎn)身,噔噔噔地走了。
快到中午時,柯俊民出現(xiàn)了。奇怪的是他根本沒問吳小芬半夜出逃一事。至于小美女是否告訴他、我們想去看看他套房一事,他只字不提,只是讓我們好好再吃一頓午飯。而早餐時那么起勁的同學(xué),包括林娜與謝松現(xiàn)在個個像得了遺忘癥,當(dāng)然也包括我。
柯俊民的套房里究竟有什么,不知道。吳小芬半夜為何痛哭流涕突然出逃?更是讓人一頭霧水。她身上究竟發(fā)生何事,或者說她被誰傷害了,或者說誰也沒有傷害她?每每想起這些,頭就疼得厲害。
當(dāng)然也曾與她聯(lián)系,只是失聯(lián)。
同學(xué)聚會過去好長時間了,由于缺了牽頭人,這事再也沒搞過。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