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莊

姚建剛

小莊沒讀過多少書，在大龍灣，他連一條小泥鰍都算不上。村里人看到他，都當他是空氣。

沒想到小莊去了鎮(zhèn)政府當保安，天天守在傳達室，天天都能看到大大小小的干部，比如書記和鎮(zhèn)長。大龍灣的賈村長每次來鎮(zhèn)政府辦事，老遠就“小莊小莊”地打招呼，好像大龍灣那個小混混終于從空氣進化成了人。

小莊很有上進心，每次值班都拿個本子拿支筆，認真做著記錄。別人問他記什么，他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多記點工作中的情況，總有好處吧。”

“真是個有心人?！闭J識保安小莊的人都這樣夸他。

沒多久，小莊被縣里的一家保安公司看中，從鎮(zhèn)上調到縣政府當保安，還被封了個小隊長。雖說當了點小官，擁有了排班的權力，干的仍然是保安的工作，每天還是值勤當班?？h政府比鎮(zhèn)政府大多了。上班的人越多，停車的地方越難找。保安公司在地下停車場劃了幾十個車位，專門留給領導停車。偏偏有人不自覺，經常占了領導專用車位。于是，小莊又被委以重任：替領導看守車位。

剛開始時，小莊心里有點憋屈。每天看到領導的車從自己身邊呼嘯而過，車窗被太陽膜遮得嚴嚴實實，連半個鬼影子都看不見，只聞得到永遠刺鼻的尾氣臭味。在鎮(zhèn)政府當保安時，每天看到的好歹都是人，現(xiàn)在卻只看得到長相差不多的車子。有好心人告訴小莊，雖然他看不見車內的領導，車內的領導卻可以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小莊嚇了一跳，看樣子，自己還得像在鎮(zhèn)里上班那樣，每天都帶上本子帶上筆，這樣才能在領導心里留下好印象。

小莊在縣政府工作快半年時，保安公司中標了市政務中心的保安任務，要派最優(yōu)秀的保安到市里上班。就這樣，小莊又成了市政務中心的保安。

市政務中心雖是市直機關，領導并不多。中心一個主任、兩個副主任，小莊從沒看到過。聽說領導坐的是專梯，從地下車庫上電梯直達自己辦公室。來政務中心辦事的大多是普通老百姓，連賈村長那樣的角色都很難碰到一個，小莊覺得沒有必要再帶著本子和筆上班了。

轉眼到了寒冬臘月。小莊看了看天氣預報，他休息的那天，正好有大雪。他提出和同事?lián)Q個班，同事樂壞了：下雪天，待在家里才舒服。

果然是風雪交加的一天。小莊特意起了個大早，當他趕到政務中心時，還沒到上班時間，停車場也看不到一輛車。小莊從停車場工具房里拿出一塊黑板，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粉筆，歪歪斜斜地寫了一句：“場內結冰，禁止停車。”小莊想了想，又在八個大字下面寫了一行小一點的字，“前方左轉有風雨停車場”，再畫一個箭頭指向。什么風雨停車場？就是在停車場旁邊，搭建的一排停放摩托車、自行車的棚子。這樣的風雪天，沒什么人敢騎車出門。小莊將黑板立在停車場入口，自己趕緊縮進工具房：里面開了一個電烤爐，比外頭暖和多了。

九點過十分，停車場進了第一臺車，是一輛嶄新的寶馬X7。小莊趕緊跑過去，指了指小黑板，又指了指單車棚。司機心領神會，一拐彎，松一點油門，再剎一下車，就將車停在了單車棚下。司機跳下車，小莊早站在車邊，伸出十個手指頭，“請交費，十元?！薄斑@也要交費？”“當然啦！這是風雨停車場，臨時租用，要出租金的?！彼緳C貓腰從駕駛室的工具箱里摸了十塊錢給小莊。成功了！小莊暗自慶幸，麻利地把錢塞進褲兜，又鉆進了工具房里。大約過了十來分鐘，又進來一臺車，馬自達CX4，很一般的車。這些年在停車場，小莊倒是把車都認全了，什么車好，什么車貴，他瞄一眼就知道。司機搖下車窗，疑惑地打量著小黑板，小莊慢騰騰地來到窗前，下巴向單車棚那邊斜了斜。司機會意，將車倒了兩步，一腳油門車就到了單車棚下?！巴＼囄逶！彼緳C還沒下車，小莊早伸出了五個手指。“有微信嗎？”小莊遞過二維碼，司機掃了一下，走了?！鞍Γ嚥钊怂欤醋哐哿?，到底沒收十塊的！”

一個上午的工夫，小莊從工具房里鉆進鉆出，頂風冒雪的，迎來了十幾臺車，總共收了百把塊。也有人不愿交，罵罵咧咧的，但只要小莊嗓門一粗，他們就乖乖掏錢了。遇到精明點的要停車票，小莊敷衍兩句，停車費打個折也就過去了。

中午時分，政務中心的工作人員陸續(xù)下班，停車棚里的車也相繼開走了。小莊打算先去食堂吃飯，下午再早點來，別讓人停了車沒交錢就走了。這天是小莊吃飯最快的一次，三扒兩攪、鼓眼一吞就吃完了。小莊來到停車棚時，里面已經停了一輛廣汽本田。“唉，盯著吧，別想跑，走的時候再找你要?！毙∏f自言自語的，一頭鉆進了工具房。電烤爐一直開著，房里暖烘烘的，小莊煨著火爐想打個盹。反正現(xiàn)在是休息時間，沒車來；那臺廣汽本田的車主應該要等到上班時間才能辦事，一時半會走不了。就瞇一下下吧。小莊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漫天風雪，雪花飄呀飄的，居然都變成了錢，小莊趴在雪地里數(shù)呀數(shù)，怎么也數(shù)不清。突然，一聲驚雷把他從夢中驚醒，滿天飛舞的錢不見了，窗外只有飛舞的雪花，寒冬臘月哪有雷呢？對，汽車的轟鳴聲，是那臺沒交錢的車。小莊一下子清醒過來，推開門，一個箭步沖出去……

嘭的一聲，小莊被那臺廣汽本田撞個正著，倒在了雪地里。

警察來了，保安公司的領導來了，跟他換班的同事來了，大龍灣的鄉(xiāng)親來了，他從沒見過面的政務中心的領導也來了，大家都在搖頭嘆息：

“多好的同志呀”，“助人為樂，關心同事，風雪交加的日子，主動找同事?lián)Q班”，“開拓創(chuàng)新，熱情服務，想盡辦法為顧客排憂解難，創(chuàng)造性地引導汽車停在能避風雪的單車棚下”，“敬業(yè)奉獻，不辭辛苦，中午主動加班”，“特別是一貫表現(xiàn)好，從鄉(xiāng)鎮(zhèn)到縣里到市里，年年都是先進”……

“是不是該追授一個榮譽稱號？趕緊整理材料向上級匯報?！币黄锵曋?，政務中心的領導拍了板。

“有一個材料很有價值，小莊既愛學習，工作又有辦法，他是全公司唯一一個帶本子帶筆值勤的。他的工作筆記應該記錄了他平凡而偉大的一生。”保安公司的領導趕緊補充。

說干就干，政務中心的領導馬上做了分工部署。第一組負責料理后事；第二組負責整理先進事跡，形成材料向上級匯報；第三組負責收集英雄的遺物和證據(jù)，等待上級的調查核實。行動最快的是第三組，他們帶領媒體記者直奔小莊的宿舍，尋找他的工作筆記本。小莊的宿舍很小，只有一張床、一個柜子、一張桌子、一張凳子。柜子和抽屜都被打開，里面果然有幾本看起來有點舊的筆記本。

“對，就是這些本子。”保安公司的領導把這些本子拿出來，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桌面上。所有的閃光燈都打開了，記者們的鏡頭都對準了那幾個筆記本。

公司領導小心翼翼地翻開第一個筆記本：第一頁干干凈凈的，一個字都沒有；第二頁也是干干凈凈的，一個字都沒有……

所有的筆記本里面都干干凈凈的，不僅沒寫一個字，連一粒塵灰都沒有。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