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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魚

    2020-09-05 10:11:22西蒙·范·布伊
    讀者 2020年17期
    關(guān)鍵詞:阿肯吉拉德豌豆

    西蒙·范·布伊

    當(dāng)晚的最后一位客人推門走進(jìn)“吉拉德寵物天堂”的時候,年輕的店員阿肯·奧庫拿迪正在玩手機(jī)游戲,等著店主回來關(guān)門打烊。

    老人環(huán)顧四周琳瑯滿目的促銷商品,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然后他穿過一堆掛著微縮圣誕節(jié)裝飾品的寵物籠子,搖搖晃晃地朝收銀臺走去。

    阿肯看見有客人來,便把手機(jī)揣回褲兜,問他需要什么幫助。

    “我想和懂得養(yǎng)金魚的人談?wù)??!崩先苏f。

    “如果是關(guān)于飼料或過濾器,我可以幫忙。”

    老人上下打量了阿肯一番,說:“我要問的事情恐怕比那個復(fù)雜得多?!?/p>

    “那你最好等我們老板回來。他應(yīng)該馬上就回來了,賣魚的事歸他管?!?/p>

    “不、不,我不是來買金魚的,”老人解釋道,“我是來請教照顧金魚的方法?!?/p>

    “這樣的話,您最好還是等等,因?yàn)槲茵B(yǎng)金魚的經(jīng)驗(yàn)僅限于以前弟弟從嘉年華集市上買來的那條?!?/p>

    “噢,現(xiàn)在的集市上還在賣金魚,真是太好了!”老人開心地說,“你弟弟給它取了什么名字呢?”

    “他還沒來得及取名字呢。在回家的路上,那條金魚就死了?!?/p>

    老人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腳說,他非常遺憾。

    “買來才一個小時?!卑⒖闲Φ?。

    “不管是一個小時、一個禮拜,還是十年,”老人說,“它都是一條魚?!?/p>

    之后,他問阿肯是否聽說了即將到來的暴風(fēng)雨。年輕的店員認(rèn)為暴風(fēng)雨會影響公交系統(tǒng)。

    就這么過了幾分鐘,店門忽然被人用力推開。

    “該死的,外面下雨了!”吉拉德大聲抱怨著,完全沒有注意到店里還有客人,“天氣預(yù)報從來都報不準(zhǔn)的,是吧?”

    當(dāng)他繞過一堆假老鼠模型和橡皮骨頭走到收銀臺時,終于看到站在那里的老人。

    “您一定是老板吧?”老人說。

    “沒錯,但我們馬上就要關(guān)門了。”

    “他一直在等您,”阿肯說,“想問問關(guān)于他養(yǎng)的金魚的事兒。”

    吉拉德不耐煩地瞄了阿肯一眼,轉(zhuǎn)身問老人:“是什么事?飼料?鋪在魚缸里的沙礫?還是魚缸里的擺設(shè)?”

    老人一動不動地站了幾秒鐘,然后,仿佛終于控制不住情緒一般,從喉嚨里勉強(qiáng)地擠出幾個字。

    “我的金魚——派珀,不動了。”

    吉拉德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這樣啊?!?/p>

    “剛開始它還只是朝一邊飄著——但現(xiàn)在完全翻了個底朝天?!?/p>

    “它是不是死了?”吉拉德問。

    老人想了一下說:“它肯定病得很厲害,可能非常非常嚴(yán)重——但是還不至于死吧?”

    “那么,它還會動嗎?”

    “我把手伸進(jìn)魚缸的時候它還是會動的?!奔潞桶⒖峡粗先擞檬直犬嬈鸾痿~的動作。

    打烊的時間很快就過了,再不走,阿肯就要錯過5點(diǎn)41分的公交車了。他和媽媽還有小十歲的弟弟山姆一起生活,家在城市的另一邊,從這里坐公交車回家大概需要半個小時的車程。

    吉拉德跟老人解釋說,如果他的魚沒有死,那么它可能是便秘,于是問他一般多久清潔一次魚缸。

    “每周日,”老人回答,“風(fēng)雨無阻?!?/p>

    “如果是這樣,”吉拉德建議道,“給它喂一個禮拜的冷凍豌豆試試看?!?/p>

    老人笨拙地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鉛筆和一個皺巴巴的信封,記了下來。

    “具體多少豌豆呢?”

    “兩顆,”吉拉德說,“把皮剝掉,然后揉碎了扔一點(diǎn)點(diǎn)到魚缸里。”

    老人把他的建議簡略地記錄下來,然后把用來記錄的舊信封揣回口袋,說:“您可真是幫了我大忙了,我應(yīng)該付您多少錢?”

    “五鎊就夠了?!?/p>

    老人拿出一個很大的錢包,拉開拉鏈,從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黃色收據(jù)里摸索出一張五鎊的紙鈔。

    “一天兩顆豌豆,病好不用發(fā)愁?!崩先艘贿呎f著,一邊把錢遞給老板。

    “如果這個辦法沒用的話,我這里有魚類專用瀉藥——不過如果它能吃下去的話,豌豆屑對它身體更好?!?/p>

    離開之前,老人在寵物店門口踟躕了一會兒。阿肯想,他是不是打算對剛才老板信口開河的要價說點(diǎn)什么。

    “我知道你要關(guān)門了,”老人說,“但我還是想問問——它會不會是出了什么比消化不良更嚴(yán)重的問題?”

    吉拉德正在整理一棵展示用的橡膠圣誕樹,聞言答道:“噢,當(dāng)然了——肚皮朝上翻著也有可能是細(xì)菌感染或者膀胱炎——如果真是那樣,那可就活不長了?!?/p>

    “你必須面對現(xiàn)實(shí),”吉拉德說,“不是每一條魚都能挺得過去?!?/p>

    離下一輛公交車來還有二十分鐘,所以阿肯決定去超市買點(diǎn)零食。正瀏覽最新降價的貨品時,他注意到冷凍柜前一個彎著腰的灰色身影。

    “您好?!卑⒖洗蛄藗€招呼。

    老人抬起頭來:“你是寵物店的小伙子?!?/p>

    “給派珀買豌豆呢?”

    “是啊,”老人說,“但是種類太多了,我不知道該選哪種好。”

    “買有機(jī)的吧。”

    “那種更好嗎?”

    “我媽媽給我們買的就是那種?!?/p>

    阿肯和老人一起離開超市,發(fā)現(xiàn)他們要去的方向一樣。天下著雨,兩個人都沒有帶傘。

    當(dāng)雨越下越大的時候,老人問阿肯是否愿意去他家看看派珀。他住的那間窄小的低保戶房就隔了一條街,而且家里有雨傘可以借給這個年輕人。

    去的路上,阿肯問老人:“派珀像那樣肚皮朝上已經(jīng)有多久了?”“差不多三個禮拜了?!崩先嘶卮稹?/p>

    戈德溫庭3號房里有一股被阿肯認(rèn)為是上了年紀(jì)的人獨(dú)有的氣味。地毯上一沓又一沓高高壘起的報紙堆就像海洋中的一座座孤島。臟衣服被扔在房間的一角,而另一角堆滿了空麥片盒、裝雞蛋的紙盒,還有裝冰激凌的塑料盒子,里面的殘留物已經(jīng)發(fā)霉了。水槽看上去也是很久沒用過了,里面的積水已有些發(fā)黑。爐灶上堆滿了沒洗的鍋碗,上面粘著腐壞變質(zhì)的食物殘?jiān)?。一個維多利亞式的櫥柜被塞在客廳的角落,上面擺滿了陶制的塑像,每一個塑像都有一雙精致的彩繪眼睛,望著遠(yuǎn)處。

    魚缸就放在一張栗紅色扶手椅旁的茶幾上,老人此刻正彎著腰,摸索著用剪刀去剪剛買的那袋豌豆。

    “剛才回來的時候它們就解凍了,”他說,“所以我想不如現(xiàn)在就來試試好了。派珀就在這兒,你要是想看看它就過來吧。”

    阿肯走到魚缸前,打開蓋子。

    “請千萬小心,”老人說,“就像我說過的,它病了。”

    一條大金魚浮在水面上,已經(jīng)開始腐爛了。阿肯伸手輕輕推了推金魚的尸體。

    “它從來沒有這么蒼白過,”老人開口說道,“不過我估計應(yīng)該只是因?yàn)槔狭??!?/p>

    當(dāng)阿肯輕輕攪動魚缸里的水時,金魚因?yàn)檫@突然的水流吐了個泡泡。

    “看到了吧?你伸手進(jìn)去的時候它動了?!崩先苏f。

    阿肯小心地把金魚托在微微下凹的掌心上,仔細(xì)地檢查它的鰓部?!澳愫茫彼p聲說,“能聽見我說話嗎,派珀?”

    將生氣全無的金魚放回魚缸后,阿肯蓋上蓋子、洗了手。

    老人正認(rèn)真地將豌豆從外皮里擠出來,然后整齊地排列在桌上。

    “在你喂它之前,我們先來測量一下水里的多巴胺含量吧。”

    老人停下手中的活兒。“多巴胺含量?”他一臉茫然地問,“那是什么?”

    “就是告訴你這水有多干凈的一種指標(biāo)?!?/p>

    “很重要嗎?”

    “非常重要。多巴胺含量高的話,會降低豌豆的治療效果?!?/p>

    老人呆呆地站著:“我為之前懷疑過你的專業(yè)能力感到抱歉?!?/p>

    “這是在這個階段我一般會推薦人們做的測試,”阿肯繼續(xù)說,“但是我沒帶專門的工具,所以需要一個銀的東西代替。”

    老人想了一會兒說:“我的臥室里或許有?!?/p>

    等老人離開房間,阿肯把整個魚缸的蓋子拿了下來,然后從背包里摸出一個標(biāo)著“活魚”標(biāo)簽的小盒子——那是他在路上說忘帶公交卡,然后專門回店里拿的。

    聽見老人回來的腳步聲時,阿肯高聲說他需要的是金的東西,不是銀的。老人咕噥了一聲,轉(zhuǎn)身回了臥室。阿肯將小盒子里的東西倒進(jìn)魚缸,然后輕輕地蓋上蓋子。

    “銅的可以嗎?”老人的聲音從臥室里傳來。阿肯回答說銅的更好,于是老人拿著一尊迷你大象的雕塑回到客廳。

    阿肯告訴老人要再多準(zhǔn)備一些豌豆,然后打開魚缸的蓋子,把大象雕塑的鼻子輕輕點(diǎn)在水面上。

    老人認(rèn)真地看著。

    “哇!”阿肯說,“測量數(shù)據(jù)令人難以置信?!彼D(zhuǎn)身看著老人,“魚缸里的水非常干凈,多巴胺含量少到可以忽略不計?!?/p>

    “我每周日都會仔細(xì)擦洗呢,”老人信心滿滿,“風(fēng)雨無阻。”

    “在我們喂豌豆之前,”阿肯開口道,“我有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

    老人的嘴唇開始微微顫抖,那一刻,阿肯覺得眼前站著的似乎只是一個孩子。

    “你想先聽哪個呢,”阿肯問,“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老人望了望櫥柜上的陶制塑像,眼神又滑過壁爐臺上擺著的照片。照片里的人們曾經(jīng)也是會動會笑的,都是他的知交好友。最大的那張照片里的女人是他的太太,有時他還會覺得她似乎只是出門去買東西了,下一秒就會推開門走進(jìn)來。

    “好消息,”他終于回答,“因?yàn)槲沂莻€樂觀的人?!?/p>

    阿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嗯……其實(shí)——派珀并不是得了便秘或者膀胱炎?!?/p>

    “膀胱炎?”

    “派珀是懷孕了?!?/p>

    有那么一會兒,老人的表情似乎凝固了,仿佛無法理解自己聽見的話。

    “懷的是雙胞胎?!卑⒖现钢~缸里兩條正興奮地四處亂竄的小魚說。

    老人把頭湊到玻璃缸前。

    “恭喜你!”阿肯對他說,“你當(dāng)爺爺了!”

    老人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么多年,我一直以為派珀是個‘小伙子!”

    兩條小魚橫沖直撞,在魚缸里用來裝飾的深海潛水員的雙腿間來回穿梭,歡快地翻騰著靈活的身軀。

    “它們一直都在里面嗎?”

    阿肯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的眼神兒可真是不好了!”

    當(dāng)阿肯告訴他,派珀很可能在生產(chǎn)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幸去世時,老人難過得不得不坐下。阿肯在壁櫥里找到了速溶可可粉,燒了一壺水,再用勺子把早已凝結(jié)成塊兒的可可粉壓碎。

    “它們跟它長得一模一樣?!崩先苏f。

    “是呢,而且魚類如果有伴兒的話,會活得更久?!?/p>

    當(dāng)老人逐漸從派珀的死訊中平靜下來,阿肯將手搭在他的肩上?!昂芏圄~都會在生產(chǎn)的時候死去?!彼f,“因?yàn)橐阳~寶寶生出來需要很多很多能量?!?/p>

    “可是,我不太明白,”老人轉(zhuǎn)頭看著阿肯說,“派珀是怎么懷孕的呢?”

    “那個嘛,”阿肯說,努力思索著理由,“我想可能就跟圣母瑪利亞懷耶穌一樣吧。”

    “像《圣經(jīng)》故事那樣?”

    “是的,只不過是在水里?!?/p>

    老人認(rèn)真地想了想。

    “我的妻子多蕊斯和我沒有自己的孩子。她去世以后,我就養(yǎng)了派珀,就是希望家里能有個小家伙做伴?!?/p>

    “現(xiàn)在,您有兩個小家伙做伴啦?!?/p>

    阿肯把派珀從魚缸里舀出來的時候,老人一直靜靜地看著。

    “親愛的主啊,”阿肯禱告道,“請求您讓派珀回到天堂里,和其他的魚兒在一起吧。”

    阿肯提議將派珀埋在公園里,但老人說,他想明早把它埋到自己養(yǎng)的一株盆栽里。

    當(dāng)二人捧著大茶杯窩在沙發(fā)上的時候,老人說,如果阿肯不介意的話,他想給其中一條魚寶寶取名叫“阿肯”。

    “另外一條就叫多蕊斯?!卑⒖险f。

    那天阿肯回家花了很長時間,公交車上人滿為患,不時地有人討論剛下的這場雪,媽媽也發(fā)了好幾條短信來問他在哪兒。

    走到家門口時,阿肯看見客廳窗戶里透出的光暈落在外面薄薄的積雪上。他走過去,把臉貼在窗玻璃上。房間里,母親和弟弟正坐在沙發(fā)上,并沒有看見他。電視開著,夜色中隱約有掌聲回響。

    阿肯回家后,他們用吸塵器把地上所有的零件和垃圾清掃干凈,然后媽媽拉著他們的手,按下電燈開關(guān),三個人一起望著點(diǎn)亮的圣誕樹大聲歡呼。弟弟山姆仰面躺著,望著高高的樹枝。壁爐上的架子放著他們暑假去康沃爾游玩的照片。

    有一天,他們因?yàn)檎也坏胶线m的旅館而不得不擠在車?yán)镞^了一晚。山姆說要是有壞人來,他會保護(hù)大家的,但阿肯知道真要是有事,那也是他這個做哥哥的責(zé)任,所以拼命撐著不讓自己睡去,隨時警惕著車窗外可能出現(xiàn)的人影。不過,最終他能看見的,只有掛在深邃天空中閃著微光的星星。那些星星向他展示著大千世界的瑰麗與奇妙。

    (仰 岳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偶然天才故事集》一書,本刊節(jié)選,李曉林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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