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成宗
江蘇宜興 宜興 214221
現(xiàn)代的紫砂壺都是有名字的,紫砂壺的名字與人的姓名一樣,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符號,而且涵蓋了十分豐富的內(nèi)容。一把好的紫砂壺,它的名字是由形態(tài)和意境構(gòu)成的、合情合理的、完美的統(tǒng)一體。名源于形、形源于韻、韻源于神,或者說是神生韻、韻生形、形生名。惟有如此,才能彰顯出紫砂壺名副其實的韻味。
其實,最早的紫砂壺是沒有名字的。老子《道德經(jīng)》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笔篱g萬物,作為一種自自在在的存在,本來無名。名的概念,是我們?nèi)祟愒谶M化過程中逐步由感知而產(chǎn)生意識形成的,開始只是憑著對事物直觀的感觸所留下的記憶,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大腦中留下概念,最后用語言文字的形式記錄下來,便于交流、記憶和傳承等活動。
以前我們總說宜興紫砂有千年傳承,其實這個說法一直比較模棱兩可,真正具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紫砂,實際上要到明代中葉以后才出現(xiàn)。而紫砂壺名的出現(xiàn),更要晚于紫砂壺的出現(xiàn)。這個說法,我們可以從目前發(fā)現(xiàn)最早的“吳經(jīng)提梁壺”和“供春壺”這兩把茶壺的命運上得到印證。
先說“吳經(jīng)提梁壺”。吳經(jīng),是明朝正德年間的司禮監(jiān)提督太監(jiān)。他在一次隨明武宗朱厚照南巡時,得到了一把紫砂壺,一直當作心愛之物,愛不釋手,隨身泡茶,死后也作了陪葬。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南京市江寧縣因工程建設(shè),挖到了吳經(jīng)墓才被發(fā)現(xiàn)。此壺?zé)o名無款,也找不到任何歷史記載。因此,既沒有壺名,也沒有作者姓名。因此,只好以使用它的人——太監(jiān)吳經(jīng)的名字,也因壺形為提梁,所以就稱它為“吳經(jīng)提梁壺”。
再說“供春壺”。“供春壺”是民國時宜興名士儲南強先生從浙江海鹽淘回來的“半壺”(因無蓋,故稱半壺)。此壺形狀似瓜非瓜,似壺非壺,遍身疤痕,坑坑洼洼。雖不識其形,但看著有趣,且有古味,就找了當時的制壺名手黃玉麟配蓋。因大家都認為是“倭瓜”,就配了個“瓜蒂蓋”。后來上海知名畫家黃賓虹看到此壺,識為“樹癭”,就是長在千年銀杏老樹上的樹瘤。經(jīng)蜀山名士(古文字學(xué)家、金石書法家)潘稚亮先生推薦,請蜀山紫砂名家裴石民配蓋。裴石民按照銀杏老樹的思路,配了靈芝蓋(亦稱蘑菇蓋)。樹癭上面生靈芝、生蘑菇,這才像回事,所以就稱為“樹癭壺”。又因此壺底部有“供春”兩字,應(yīng)該是作者的名字。經(jīng)查,“供春”確有其人,是學(xué)憲吳頤山的書僮。吳頤山,明代弘治、正德年間人。未中進士前,曾攜書僮供春寓宜興湖滏金沙寺讀書。書僮供春在金沙寺偷學(xué)了老和尚制陶(估計做些陶罐陶瓶)技術(shù)而自制了一把茶壺,並在壺把刻上了自己的名字。這就是紫砂史上第一把有作者署名的茶壺。因此,后來就將此壺名稱確定為“供春壺”,并把供春當作宜興紫砂壺的開山鼻祖。
圖1
以上這些依據(jù)都說明了一點,就是明中期前后,不管普通陶壺還是紫砂壺,既沒有壺名,也沒有作者署名。即使一旦有所發(fā)現(xiàn),后人也只能揣摩古意,或以壺形特征,或以作者姓名和使用者姓名而指為壺名的。
因此,可以這樣認為,所謂紫砂壺在明代初、中期也不過是普通的陶壺,在壺名定式上也沒有什么講究,制作者也不留什么痕跡。到明中期后,出現(xiàn)了“石骨泥料——紫砂泥”,才開始具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紫砂壺。茶壺也隨著時代的變化而由大變小、從多人飲用的大包壺,變成三兩人品茶的一手壺。壺型也從吊壺(提梁式)或三足鼎壺變?yōu)槿ψ闫降谆蛞晦喔C底的執(zhí)手壺。無論是提梁還是三足壺,在當時煮茶的時代,都是為了便于煮茶和保溫的。后來,許多文人士大夫逐步熱心于使用宜興紫砂壺泡茶、飲茶、品茶,甚或斗茶,有些還直接影響和參與了紫砂壺型的設(shè)計和對茶壺的命名。
紫砂壺名是壺形的真實寫真,統(tǒng)觀紫砂壺造型的來源,主要有這四個方面:一是仿古陶器,二是仿青銅器,三是仿宮廷玉器、擺件,四是仿真自然界的東西。紫砂壺的名稱也是從無到有,從簡單到豐富,從直白到婉約,都是作者根據(jù)時代的需求結(jié)合自己的愛好去選擇物體進行塑造。一把茶壺的造型追求的是真切和靈氣。而一把茶壺的名稱是切實和相副,好記是基本義,內(nèi)涵是有意義。一般來說,花器(仿真器)的壺名比較直白,更容易讓人一目了然。如樹木類的松、竹、梅、柏;花卉類的荷、菊、梅、牡丹;瓜果類的桃、梨、柿、芒果、西瓜、冬瓜、南瓜、葫蘆;動物類的十二生肖;器物類的瓦當、井欄、樓臺亭閣、水庫橋梁等。雖然五花八門,但因為象形,我們基本都看得明白,對名和形都對得上號。而光器類就是抽象的造型,我們對壺型的理解就比較困難,所以必須依據(jù)壺名去揣摩壺型所表達的意境內(nèi)涵。比如說“仿鼓壺”,是大家非常熟悉的一個品種。但在你對它還不了解的時候,你是不知道它是什么壺型、什么名字的。如果知道了名字,我們循著名字的方向,就會知道是個鼓型,是仿古代的石鼓或者戰(zhàn)鼓而造型的。
明中后期在供春之后,出現(xiàn)了一大批紫砂優(yōu)秀藝人。在文人的參與下,紫砂壺上正式出現(xiàn)了作者的名款,而且多是篆刻的印章,極少有手刻記號。篆刻印章一直沿用至今,這完全得益于中國的書畫金石藝術(shù)。因為紫砂得到了文人雅士(多擅詩文書畫)的愛好,才使得篆刻印章與紫砂壺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與此同時,紫砂壺也在文人的影響下,以各自的特色形態(tài)有了簡約而又不失儒雅的名字。如明中晚期時大彬的“三足蓋壺”、“六方壺”、“僧帽壺”、“天方閣壺”、“書扁壺”、“菱花壺”、“提梁壺”等。又如清早中期陳鳴遠的“南瓜壺”、“蓮子壺”、“松段壺”、“梅樁壺”、“蠶桑壺”、“三足圓壺”、“束柴三友壺”等,不一而足。
到了現(xiàn)代,壺的名稱和作者的姓名在紫砂壺上更顯得重要了。不管是誰,只要一壺在手,先要知道這叫什么壺?是誰的壺(作者是誰)?然后再仔細審視壺的形態(tài)和制作工藝。一把茶壺的名稱,是壺形的寫真,它會引領(lǐng)你走向一把茶壺的深處,去和作者對話,去挖掘更多的內(nèi)涵。
我曾設(shè)計制作一把壺(見圖1),如果不告訴名字,大家肯定很懵然,這到底是什么壺呢?這把壺的名字叫“出將壺”(就是將軍出征的意思),知道了名字大家肯定會有新的反應(yīng):為什么叫“出將壺”呢?那我就沿著名字的方向和大家作進一步的探討。這把壺,初看像“高掇只壺”,再看像“美人肩壺”。其余它的基本形是源于明代的瓷器“將軍罐”?!俺鰧亍钡膲厣愍q如將軍的身體,肩膀?qū)掗熜蹓?。壺身周圍看似圓形,其實圓中有方,是渾方形,如將軍的身板有棱有角、渾厚孔武;壺底也是渾方的,像將軍叉腿而立,腿腳上的戰(zhàn)靴欲邁,撐著戰(zhàn)袍的下擺穩(wěn)穩(wěn)地踏在地上;壺蓋是將軍帽形,半圓形盆帽的上部有個圓形的頂簪;壺把縱向貼壺展開,似將軍單手叉腰;三彎形的壺嘴如將軍奮臂提起手中三尺之劍,正在軍中發(fā)號施令。經(jīng)過這樣一看一比,“出將壺”這個名字就真切地貼在了壺形上了。因為紫砂光器是用抽象的造型來表述豐富的內(nèi)涵,所以我們看一把壺都會經(jīng)歷一個從模糊到明了的過程,一旦我們把壺名與壺型看得完全一體了,說明我們真的對壺理解了。
壺名是壺韻的高度概括,是壺韻的外在語言。紫砂壺的內(nèi)涵,是通過它的形態(tài)展示出來的,再通過壺名標示和表達的。除了形和韻外,紫砂壺的內(nèi)涵還包括這把壺出生的時代背景和社會、自然背景以及作者自己的所思所想。我們不妨從顧景舟大師的“上新橋壺”來了解一下里面的信息量。
“上新橋壺”是顧景舟1974年所創(chuàng)制,時年58歲,“上新橋壺”創(chuàng)作的自然背景是江南水鄉(xiāng),所謂“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江南水鄉(xiāng),河湖港叉,水網(wǎng)交錯,委婉曲折。橫跨河面上的石拱橋搭接在莊前屋后河浜上的木橋、竹橋、石板橋,極是多姿多彩、形態(tài)各異。江南好風(fēng)光,風(fēng)光好水鄉(xiāng)。正是江南的靈秀,才觸發(fā)了生于斯、長于斯的顧景舟大師的創(chuàng)作靈感,才把這錦繡江南的旖旎風(fēng)光定格在了“上新橋壺”這一紫砂文化的歷史畫卷里?!吧闲聵驂亍备股肀鈭A、折肩圈足;曲流,環(huán)狀柄,壓蓋式橋紐;壺身肩部與壺蓋均用凹線呈階梯狀分列,肩、口、蓋各生一環(huán);從上視下,三環(huán)相印,環(huán)環(huán)相扣,似水波蕩漾生出的漣漪;壺嘴像一只穿流而過的鴨子,盡情地享受著春江水暖鴨先知的感覺;壺紐如石條平橋立于壺蓋,環(huán)型把手似橋拱在水中的倒影,上有一小平板遙相呼應(yīng),或似一葉小舟穿橋而過,亦如一平板小橋溝通此岸彼岸。顧景舟晚年所制的一把“上新橋壺”,憑其器型的優(yōu)雅和制作的精巧,以及顧老在紫砂圈內(nèi)圈外所積聚的內(nèi)涵實力,在中國嘉德2011年秋季拍賣會上以517萬落錘成交。該壺底款為“中國宜興”,蓋款為“景舟”,切俱70年代末期明顯的時代特征。
從上可以看出,通過一把壺的名字就能涵蓋這么多的內(nèi)容。如若再深究,還會有我們許多尚未知曉的東西。一把好的紫砂壺除了費盡心血設(shè)計好造型外,許多制壺名家在壺名上也煞費苦心。尤其是光器的名稱,因造型不具備明顯的特征,所以在壺名上帶有作者許多意識的含義,但只要名副其實,就會更好地彰顯出一把紫砂壺的韻味。如時大彬的“虛扁壺”、楊彭年的“富而壺”、“合歡壺”、顧景舟的“漢云壺”、許成權(quán)的“笑罌壺”、汪寅仙的“曲壺”、曹婉芬的“月暈壺”等等,都傾注了創(chuàng)作者的精神訴求,名副其形、名副其壺、名副其實,達到了極高的美學(xué)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