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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剃刀的師者

    2020-09-02 06:47:06張雄文
    滿族文學(xué)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母親老師

    張雄文

    陽光從屋前那株苦楝樹枝葉間無聲滑落,似乎染了些枝頭鳥雀的氣息,與一縷穿過田壟又飄往堂屋的風(fēng)相戲逐,在地坪里蹦跶跳躍。泥地上的光斑細細碎碎,忽而長,忽而短,冷不丁又圓了起來。一群螞蟻劃著數(shù)不清的細腿,跟在那只興奮溢滿地坪的報信者身后,不管不顧,匆匆穿行在光斑間,像筆尖不斷延伸的一行褐色虛線,奔往我和小弟捉來弄在地坪角落的一只飯蠅。

    我趴在地上,瞳仁里搖曳螞蟻們迤邐向前的身影,如播映一部征塵飛揚、氣勢如虎的三國戰(zhàn)爭影片。我稚嫩的心智也思通千載,視接萬里,想象眼前浩蕩的曹軍正趕往當(dāng)陽長坂坡。那么,誰是曹操,誰是徐晃張遼,誰又將是長坂坡上威風(fēng)四溢的趙子龍呢?我恍若一塊烙餅貼在地面,淹沒在橫無邊際的想象里。那些年,我八九歲,沒有電腦或手機游戲,沒有兒童游樂場,也沒有培訓(xùn)班里的奧數(shù)、書畫和鋼琴。假日里的歡樂卻像穿村而過的麻溪河,浪花奔涌,淌出生命的亮色,滋潤了苦楝樹下寡淡的童年。

    趙子龍即將上場,像村里老輩講古說的那樣匹馬單槍,盡顯神勇時,小弟忽然叫道:剃頭的來了。我的思緒戛然而裂,如斷弦的一曲高山流水。目光依依離開螞蟻,悶悶地往田壟上一瞟,剛剛返青綠意朦朧的稻田間,晃著一個挑擔(dān)的身影。

    盡管還有些遠,模樣、步態(tài)和那一擔(dān)村里少見的“行頭”,我依然馬上確認了他就是學(xué)樂老師。我知道,壓在他肩上晃悠的“行頭”,一頭是張木椅,松樹還是雜樹做的我分辨不出,椅面被眾多屁股磨得溜光,早沒了紋路,用得有些年頭了;椅底抽屜放著推剪、剪刀、梳子、剃刀等家伙什;另一頭是個狹長的洗臉架,木條拼起的簡陋框里,鑲嵌一面四方小鏡,鏡下放著掉了些漆的搪瓷洗臉盆,外加一塊舔過許多腦袋,已呈淺白色,找不回原來模樣的肥皂,手一摸滑膩膩的。

    我愣了一下,摸摸頭,頭發(fā)果然有些長,是該剃了。學(xué)樂老師是村里的剃頭匠,我們幾兄弟的頭都歸他修剪。每個月,他都會像一座以月計時的鐘擺,準時出現(xiàn)在田壟上。之所以叫他老師,是因他確實是我老師,我在麻溪村小的三年級語文老師,且兼班主任。麻溪和隔壁的沙塘灣,其實還有幾個過村走戶的剃頭匠,都眉目慈善,漾著淺笑,像瘦了身且滿臉黎黑的彌勒佛,頂上功夫也不差。母親只請學(xué)樂,大概也是礙于他是我老師的緣故吧。

    他是我老師,除了和大人說話臉皮偶爾生硬抖兩下,平素不茍言笑,像戲臺上的黑臉包公;張姓人家里的輩分又同父親一樣,都是“學(xué)”字輩,屬于隨時可瞪眼的長輩。因此,除了在學(xué)校不得已,我一般躲著他,如躲避一尊可畏的神。那一回,我遵母命,從供銷社買鹽出來,沿馬路走不多遠,猛然發(fā)現(xiàn)他騎著單車朝我而來。退回去已來不及,旁邊又是積水的稻田,能隱身的一棟屋舍或一棵樹都沒有,我一時汗水如注。匆忙間,我將身子蹲下來,背朝馬路,裝著扯豬草。幾兜無辜的灰灰菜、馬齒莧被我捏斷在手里,沾了一手黏糊糊的綠汁。他大概有急事,單車一閃而過。我將草一丟,吐吐舌頭,連跳帶蹦朝家里跑,似乎擔(dān)心那輛嘎嘎作響的破單車又轉(zhuǎn)回來……

    田壟飄移的剃頭擔(dān)飄進地坪,得到我們報信的母親從屋里迎出來,搓著剛剁豬草的手,笑容覆面說些客套話。小弟還沒上學(xué),沒有那種彌漫地坪的無形壓力,圍著剃頭擔(dān)興奮成一條轉(zhuǎn)圈的小狗,我則拘謹著,百般不自在,像大觀園里碰見賈政的賈寶玉。

    學(xué)樂老師將“行頭”放下,麻利地擺好椅子、洗臉架,取出一塊泛舊卻還潔凈的長條形白圍布,朝我們兄弟看了一眼,說,誰先來?母親在一邊壓陣,反正推不脫,先剃還能先離開,我暗自揣摩了一下,凜然坐上了椅子。他靜默幾秒鐘,似乎在運神,忽然將手中圍布騰地一甩,像展開了一面獵獵戰(zhàn)旗。圍布飄出頗有美感的弧線,又落下來,悄然覆在我的胸前。一股漿洗后被陽光深吻過的特別味道漫上來,鉆入我的鼻孔。我吸了吸,如地坪旁的蜜蜂逐著草間花香,神情松爽下來,覺得剃頭也不錯。他將上端的兩根細繩在我脖頸輕繞一圈,又一挽,脖頸隨之稍稍一緊,繩結(jié)便系上了。我晃晃頭,感覺系得恰到好處,不松不緊,像坪下那眼池塘蓮花的不蔓不枝,沒有上十年的功夫,怕是做不來。

    正想著,學(xué)樂老師左手將我的頭扳正,右手推剪在頭頂咔吱作響,一抹頭發(fā)飄然零落,如天空墜下一片烏云。推剪純熟而輕柔,舒徐緩急,節(jié)奏鮮明,貼著頭發(fā)而行,絕不碰到頭皮,像他課堂上的作文講解,轉(zhuǎn)承起合,流暢如水。多年后,燈下讀到歐陽修《賣油翁》的句子:“徐以杓酌油瀝之,自錢孔入,而錢不濕?!蔽已矍榜R上浮現(xiàn)出“手熟”的學(xué)樂老師身影。低頭,左偏頭,右偏頭,他將我的頭輕微撥動,推剪的咔吱聲如一首夜半流動的《小夜曲》,將我?guī)нM了一個靜謐、空靈的世界。眼前的烏云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頭上也越來越輕松,如取下了一頂厚重頭盔。烏云多半在圍布上稍戀片刻,才四散開來,無聲零落于地。我的頭被固定,目光也只能與烏云相接,卻沒有半點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恐懼,而是寧靜如月光下深閨少女的一縷幽思。螞蟻撕扯飯蠅,或者三國刀光劍影的世界,早已棄之物外。

    推剪完畢,學(xué)樂老師拿了布滿黑斑點的舊臉盆,從我家灶上取來熱水,放在木架上,又將我的頭按進臉盆。先捧幾掬水,打濕僅余板寸深的頭發(fā),涂上一層肥皂,用手指左右旋轉(zhuǎn)摩挲,如溫婉女子清洗一條嫩黃瓜,溫柔、細膩、老到,絕不似張飛戰(zhàn)場上橫沖硬撞的粗暴與隨意。我閉著眼,像重回剛落地時的搖籃,沉浸在頭皮一點點漫溢開來的舒爽里,剛從空靈世界走出,又墜入了另一處幽寂的洞府。朦朧睡意也隨之而來,竟低頭打起了瞌睡,被學(xué)樂老師伸過一塊擰干的毛巾,臉上抹了幾把,最后停在眼皮上,揩拭兩下,我驀地重回陽光下的地坪。

    重新坐上木椅,頭頂拾遺補缺的事兒已不多,修面、剃須多是大人的事,孩童稍稍帶過即可。學(xué)樂老師卻依然沉著臉,不肯馬虎。重展圍布,走到我正面,雙手一左一右捏著我臉頰,默然端詳一陣,轉(zhuǎn)身又開始動作。頭頂、臉上、后頸,一會兒推剪,一會兒刮汗毛。刮毛是又一樁細致活,我聽到了刀具的蹭蹭響動,如闃寂的夜半,秋聲在樹葉間行走,臉皮微感酥麻。他轉(zhuǎn)身彎腰取工具時,我看到他后背衣衫濕了一片,又被苦楝樹漏下的陽光印上些許光斑,像村里長滿花斑癬的九蓮嬸子的臉。良久,他終于取過軟刷清掃戰(zhàn)場。我起身,長舒了口氣,無意中見到木架上的自己,像換了一個人,羞澀地笑了。

    許多年后,我才知學(xué)樂老師是沒有編的民辦教師,收入不多,除了課余給人剃頭,他還要挽起褲腳,扛上鋤頭或挑擔(dān)尿桶,到地里種菜。我的一段痛楚記憶與他的種菜有關(guān),將他給我剃頭的好感幾乎掃蕩而光。

    母親有個陪嫁的木柜,年老日深,早已陳舊,像當(dāng)年虎氣凜凜打造木柜,于今已拄著拐杖的外公。木柜平日裝的是針頭線腦一類沒有打緊的東西,母親也不上鎖。

    那天,我放學(xué)回家,從地坪里捉了只鼓眼暴睛的蜻蜓,打算綁了尾巴當(dāng)玩具,便到柜中找線。屋里光線暗,手伸進去一摸索,意外摸出了三張十元的紙幣,簇新的工農(nóng)兵三個人影并肩而立,暗淡里向我粲然微笑。

    一股驚喜如麻溪河決堤的春水,將我澆個渾身濕透。學(xué)校與村里代銷店隔著窄窄的操場,家境好的同學(xué)下課便去買一兩粒糖果含在嘴里,臉上掛著笑,似乎整個世界都是甜的。我饞得不行,口水在喉嚨間響成悶雷。偶爾,我也忍不住問母親要錢,多半被痛罵一頓,像被踢了幾腳灰溜溜的狗。低頭細想,父親遠在礦山工作,工資不多,后來才知每月只有十八元;母親是“半邊戶”,靠隊里工分養(yǎng)家,確實很少見她兜里能拿出幾角幾分。于是只好打消妄念,垂了頭到屋后的大株山上摘野果。幾枚赤紅的野草莓進嘴,甘甜竄過全身,煩惱也就如山頂漂浮的白云,悄然而散了。

    眼前難得一見的工農(nóng)兵,我知道是家里一筆巨款,猶豫半天,終究禁不住海嘯般的誘惑,抖索著取出來,藏在書包里。第二天上學(xué)的課間,我趾高氣揚跨進代銷店,買了十粒紙包糖,迫不及待剝開一粒送入嘴里。想了想,又要了一副平日渴想的撲克牌。上課時,那粒最早犧牲的糖果余味久久不去,其余九粒恬然呆在兜里,隨時準備慷慨赴義,潤澤我的味蕾與胃液。我忽然覺得自己掉進一桶花蜜里,芬芳四濺。窗外一只蝴蝶翩然飄來,令同學(xué)們的目光追逐了好一陣,我疑心它也是被自己身上的香味所吸引。

    教室門在一聲巨響里被推開,母親眉宇間燒著烈火,猛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我的得意還在亢奮的高潮。喝問、翻找,耳光上臉,母子同哭,師生驚呆……一幕幕活劇如快進的銀屏,將我從天上震到人間,又轟進地獄。兜里剩下的錢被母親緊緊攥在手里,如攥住了一家的命根,在學(xué)樂老師的勸慰下哀哀離去。我則被帶到了辦公室,接受審訊。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些相當(dāng)于父親兩月工資的錢,是母親借來還債的,因此才急惱攻心,不顧一切。

    學(xué)樂老師給了我一張紙,仿佛意外捕獲一名巨盜,臉色如冰雪般嚴峻,命我寫出家里家外前前后后偷了多少,一樁一樁寫清楚,否則不許回去。我臉上母親給的耳光還在隱隱發(fā)威,留有余痛,哭啼著解釋僅有這一次。他冷眼一翻,說還是老實點好!我只好殫盡腦汁回想,說拿過家里一枚頂針、一把鉗子,一個毛主席像章,都當(dāng)玩具用了,丟了。于我,已搜羅殆畢;于他,或許是避巨就微,刁滑異常。他斷喝一聲:還狡辯!說著,命我回教室,到講臺上向全班舉著雙手,叮囑下面同學(xué):這是向?qū)W習(xí)投降!不全部交代,手不許放下,全班都來監(jiān)督!

    多年后的大學(xué)課堂,我對關(guān)漢卿筆下竇娥“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的哀號,有著切膚的身同感受,或許由此而來。我不敢將手稍稍放低,以免被懷疑不誠實。接連幾堂課下來,手臂酸痛不止,終至于麻木,好像已不屬自己,我在同學(xué)的訕笑里咬著牙堅持。一個長得好看女生的鄙夷眼神,飄忽而來,更令我痛入筋骨,萬念灰盡。到放學(xué)時,學(xué)樂老師終于許我放下手,卻又將我?guī)У睫k公室,命我繼續(xù)交代,隨后帶上門走了。

    沒多久,透過窗口,我看到他從學(xué)校隔壁的家出來,挑上一擔(dān)杉木板尿桶,向左邊山頭蹣跚而行,侍弄他的菜地去了??湛盏男@陷入無邊的寂靜,我被拋在了一座汪洋包裹的孤島上,餓、累、酸、痛。日頭鉆入了山背,暗色漸漸四合,學(xué)樂老師還不曾回來放我走?;丶业穆芬?jīng)過一座擠滿墳堆的山,白天我一人走尚且膽寒,晚上更難想象了。那時候,還沒有未成年保護法,學(xué)生還不是眼下捧在師長手里的小“霸王”,老師還能言出法隨,威加課內(nèi)外,我生性又怯弱,不敢擅自溜走。暮色一絲絲漫過窗欞時,我忽然安慰自己,老師種菜太投入,一定忘了我還在辦公室,知道的話一定會讓我走吧。這么想著,我輕松了些,終于麻著膽,回家了。

    母親倒不再打罵,家里忙活的事又多,也就沒問我晚回的緣故,一夜悄然而過。我心內(nèi)其實一直惴惴不安,擔(dān)心沒經(jīng)老師允許回家,恐怕又要舉手“投降”了。第二天上學(xué),走到半道,不安如洪水般漫過全身。經(jīng)過墳山,能望見學(xué)校瓦屋頂時,我再也不敢往前,甚至第一次覺得陽光下的墳山比學(xué)校舒坦多了。這里埋著我未見過面的太婆,清明節(jié)我還與爺爺、父親、叔伯兄弟們一道前來掛過青,作過揖,她會保佑我的吧?于是,我躲在一丘墳塋后頭,看著村里孩童三三兩兩去上學(xué)。隱隱聽到學(xué)校鐘聲敲響時,路上已不見一個背書包的人影。我拿過書包,取了課本,百無聊賴翻閱,竟挨到了放學(xué)時間,又隨放學(xué)的人流回到家里。母親渾然不覺。

    先一天曠課,第二天我更不敢去學(xué)校了,照例又躲在墳山玩,一連玩了三天。多年后,我還在奇怪自己是如何在恐怖的墳山里挨過這三天的,除了荒草,鬼也沒一個。更不幸的是,第二天父親從礦山休假回家了。他找來村里幾個鋸匠,準備給家里抬頭便見屋瓦的二樓鋪上樓板。父親是暴脾氣,發(fā)起怒來,掀桌摔椅,誰也擋不住。我生平最怕他,若知道我曠課,一定饒不了我,可學(xué)校也不敢去。我一時陷入兩難,磨蹭著背了書包出門,最終還是呆在了墳山。

    第三天,我又在墳山做野鬼孤魂時,忽然望見學(xué)樂老師從學(xué)校方向走來,步履匆匆穿過墳山,遠遠朝我家走去。我知道東窗事發(fā)了,但也無法可想。下午放學(xué)時,漫涌的饑餓催逼我一步一挨回家,父親早已準備了一根麻繩,額上青筋鼓出,怒然將我雙手綁上,吊在了苦楝樹枝頭;又取過一根木棍,在屁股上抽打不止。多年后回想,父親其實雷聲大雨點小,我雙腳挨地,吊得不緊,棍子上身倒著實有些痛,但打在肥厚的屁股上,也還能忍得住。但我為了招來鄰舍們解救,有意哭得天昏地黑,近乎哀嚎。地坪里往常被我戲弄的螞蟻,此時大概咸魚翻身,都隱在某個角落窺視我的狼狽了。

    幾個工匠圍在四周,多番上前勸解,都被父親忿然喝退。爺爺家在另一處院子,離得遠,救不了近火。隔壁住的大奶奶,也就是父親的親伯母被母親悄悄繞道請了來,擋在了父親前面,被父親一把推開,怒吼道:“今天誰擋,我打誰!”大奶奶訕訕地,不敢再上前,只在一旁絮叨勸解。多年后,我在《紅樓夢》里讀到賈政暴打賈寶玉一幕,疑心寫的就是當(dāng)時的我。不過我比寶玉更慘,賈政好歹還畏懼賈母,父親則天皇老子也不怕。

    那天讓村人特別是與我同齡伙伴大長眼界的活劇,最終怎么收的場,我已記不大清楚。大約是父親抽打半天,終于累了,心內(nèi)又突然對我的哀聲憐憫起來,于是大奶奶再度上前“討?!?,我又保證不再曠課時,他便順著臺階而下,聽任周圍人將我解下。第二天上學(xué),學(xué)樂老師也沒再為難我,一切歸于池水般的平靜。我也很少在地坪玩螞蟻、飯蠅了,多半時間用來讀書,期中考試竟拿了個破天荒的第一。父親一高興,掏出一元錢獎勵我。這是我生平第一筆真正屬于自己的“巨款”,我用來買了一頂向往已久的八路軍軍帽。

    學(xué)樂老師教完三年級,我班換了一個公辦老師,他重回一年級去了。他那一次粗暴冤枉,導(dǎo)致我后來挨打一事,令我耿耿在心,一直未能釋懷。他大概也不好意思,從此不再上門給我們弟兄剃頭。我們換了個沙塘灣街上來的剃頭匠。多年后,我長大成人,每每從外地回老家,聽人說起他,我都玩笑道,讓我碰上的話,必定痛罵他一頓,找回當(dāng)年的委屈。父親早已深知原委,默然而笑。

    近年來,父親漸漸老了,雖然遷居礦山,心卻一直在老家,時常關(guān)注那里的變化。一天夜里,他打來電話,說我發(fā)在公眾號一篇寫老家的文章《云端里的麻溪橋》,在老家傳得很廣,推介最有力者是過去兩位老師,學(xué)樂是其中之一。父親說,小時候有些事,過去就過去了,學(xué)樂現(xiàn)在熱心公益,執(zhí)筆撰寫村志,是功德無量的事。

    多年的塵寰滄桑,我其實早原諒了他。說到寫作,我還能記起他利用課間,將一篇作文用省略號代替一些關(guān)鍵字句,全文抄寫到黑板上,上課后讓我們填空,他在一旁引導(dǎo)、指點的場景。三年級是首次接觸作文的時候,我寫文章,便是在他的教誨下起步。他給我的一些知識,仿佛故鄉(xiāng)那條麻溪河,雖然水淺流細,卻汩汩不絕,至今仍使我獲益。

    一輪染透云霞的夕陽悠悠而墜。我坐在高樓居室的窗前,向晚霞閉合的方向久久凝望。我知道,那是四百里外的老家。什么時候,我能回到麻溪河邊,看看那位拿剃刀的師者,甚至請他再剃回頭呢?

    〔責(zé)任編輯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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