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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峽河舊事

      2020-09-02 06:47:06陳年喜
      滿族文學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陳書記山豬阿寶

      陳年喜

      十棵壯竹

      峽河無疑是寂寞的。這首先體現(xiàn)在此兩處:一個人物也沒有出過,一場戰(zhàn)斗也沒有打過。如一件黯淡的夾衣,被人不冷不熱地披了多年。早已故去十年的大伯生前給我講過一段古,說一九四幾年時,毗鄰的河南盧氏縣官坡鎮(zhèn)有一股刀客,不搶民,不擾官家,不綁票劫舍,專接為人出頭的私活,比如某某家族欺男霸女,欺人太甚,人家朝中有人,沒辦法,這幫匪人,可以替被欺一方出頭,收拾他。比如某人物與某人物結(jié)下生死的梁子,錢擺不平,要用到刀槍。玩命的生意,當然是要收費的。說興隆鎮(zhèn)上有家姓阮的,兄弟五人,有做縣長的,有做到陜西省參議的,在鎮(zhèn)上建一座大院,墻高三丈,家兵三百,街上鋪子有他家一半,山上的樹,溝里的地,差不多都姓阮。三條嶺東邊的桃坪保有家姓陶的,做保長,也是有家兵的,兩家總是明爭暗斗,互不服氣。有一天,陶保長去縣里開會回來路上莫名吃了黑槍,只有所騎的大白馬回來報了信。陶家懷疑是阮家干的,官司打到省府,不能贏。陶家一氣之下,要傾家蕩產(chǎn)報血恨。

      接了殺人大單的刀客曾三次到阮家偵探,發(fā)現(xiàn)深門重鎖,家兵兇惡,不是容易得手的,最后決定夜取,可夜間高壘重閉,堅壁難越,怎么得了手?他們想出了一個辦法,從二十里外的峽河砍了十根大竹,竹高三丈,粗細如膀。那夜,月黑風高,他們將十根竹竿撐靠在外墻上,順竿而入,刀劈槍擊,殺了阮門十八口。據(jù)說那位領(lǐng)頭的大當家,是個麻子,兩手兩只短槍,雙腳如履平地踏著竹節(jié)就上了墻頭。阮家沒被殺的,發(fā)現(xiàn)是竹竿做了敵人幫兇,查到竹竿自峽河來,一怒之下,帶人燒了竹園。十畝竹園大火三日不息,煙騰百里,驚動了遠近百姓和山中鳥獸。這可能是峽河百年里,因了竹子而出名最大的一次。據(jù)說刀客做完這一票就投了南陽內(nèi)鄉(xiāng)縣的保安別司令,后來在西峽保衛(wèi)戰(zhàn)中與日本人死拼,那一戰(zhàn),打得慘,刀客們大多戰(zhàn)死,最終打退了鬼子,守住了縣城?!拌F打的潼關(guān)穿通過,紙糊的西峽打不破”。說的就是這個故事。

      峽河這片竹園至今還在,年年怒勃沖天。我讀小學、中學,來去都從旁邊經(jīng)過,有時夏天進去納涼,葉繁蔽日,陰濕陰森,有時會碰到一條青蛇,有時落一頭鳥屎。

      獵事

      我記事時,峽河就叫峽河人民公社,三個村,兩千人口,是縣轄編制最小的公社。一位書記,兩位社長,五位部門干事,叫八大員。那時間,村里紅白事,吃八大碗,菜端上來,人們哄搶著喊著:八大員、八大員齊啦!有時候,八大員中的某一員兩員也混在其中吃喝,那時候人肚子餓,上面和下面也不生分。

      公社書記姓陳,陳書記。他是丹鳳縣城人,一口難懂的異語,我們叫侉子腔,其語言地位,相當于現(xiàn)在的普通話,是很牛氣的。鄉(xiāng)下人去縣城看個病,辦個事,不學侉子腔,人瞧不起,啥也辦不成。丹鳳這地方很怪,兩千米海拔的猿嶺是一道分界線,東蠻西侉,不獨語言不同,行為處事方式也各異。那時候,有一半時間里,干部們都在村里混,名為工作,其實是混飯。干部們也窮,每月只有一二十元工資,家里大部分都拖著口。

      這里說說陳書記的故事。當然是聽說來的。陳書記當過兵,愛槍,喜打獵。那時候槍像家家捅火棍一樣方便,野物們也沒現(xiàn)在這樣金貴。那年頭的冬天也愛下雪,劈頭蓋臉的大雪一場接著一場。樹木們落光了葉子,山山嶺嶺盡是白色。白雪是野物們的大忌,讓它們無處遁跡遁形。但另一方面,卻幫了獵手們的忙,遠遠地看到白里一點跑動的黑,定了標尺,叭地一槍就撂倒了。

      陳書記是一方最高長官,當然不屑去干驅(qū)窩攆仗那喊破嗓子累壞雙腿的活,他穿一件黃軍大衣,在某個埡口坐仗,當獵物們倉皇竄來時,叭地一槍。槍聲翻山越嶺,家里的人聽見了,一陣歡喜:晚上有肉吃了!無論是幾十斤的黃羊,還是數(shù)百斤的野豬,陳書記都懶得去抬,他背著槍,前面開路,如果獵物實在太沉,人手不夠,陳書記會叭叭叭向空三槍,山下的人立即帶上繩子向那里急進,那是他獨有的號令。

      不過,仗口也不是人人能坐的,得槍法好,主要的是得膽壯。野豬來了,不慌,得十拿九穩(wěn)地撂倒。趕仗的人翻遍了十架山,捅了無數(shù)窩,攆出一只野豬來,不容易。有一回,一只老豬向埡口奔來,陳書記的762半自動步槍摳了一火又一火,不響,這回碰上了臭子,卡堂了。野豬近在十步,不容多想,陳書記端起刺刀向野豬捅去。開弓的箭過山的豬。對手張著血盆大口迎了上來。刺刀扎進了豬脖子,野豬大吼一聲一個猛擺頭,刀斷在了肉里。陳書記扔下槍就逃,野豬帶著刀緊追身后,人哪里有野豬的速度?書記繞著一棵樹繞圈,雪地上人腳豬痕繞成一團毛線。趕仗的人趕到時,野豬正撕扯下書記肥大結(jié)實的軍褲。趕到的人給了它一槍。

      峽河這地方獵物多,打也打不完。人煙稀疏,溝大谷深,外面的大風吹不進來,里面的地氣散不出去,是動物們避冬的天堂。在百里八鄉(xiāng)都沒飯吃的日月,峽河人經(jīng)常吃到肉,所以,一直流傳兩句順口溜:要娶媳去官坡,想吃肉到峽河。一嶺之隔的鄰省官坡出美女,也是一絕。峽河人至今還有打獵的情結(jié),前幾年政府開始收槍,一路下來,很多人都因拒繳犯事了。

      聽說,陳書記死在了一場批斗會上,有說怪臺子太高,有說臺子下不該放那一堆磚頭。到底什么原因,誰也說不清了,總之死了,灰飛煙散。

      攔河造地

      九十年代末,上面發(fā)出號召:再造山川秀美的新西北。從來不秀美的山川要造出秀美來,可不是簡單的。這秀美誰來造?當然是人來造。有力出力,沒力出錢,十八至六十歲勞力,每年每人不少于八十個出勤工。那時間打工潮在家鄉(xiāng)初興,人們開始奔向廣東奔向海南奔向溫州,奔向流水線工地出海的魚船,可號召一出,年輕人再也不敢外出了。春冬兩季大會戰(zhàn),戰(zhàn)天戰(zhàn)地戰(zhàn)河山。

      峽河不缺樹木花草飛鳥走蟲,那就造耕地,逢丘削皮,逢河攔堤。

      三月是個好季節(jié),冰雪消融,萬物開化,最是那梨花桃花,開成了瘋癲。峽河經(jīng)過一冬的蓄銳,重新變得激蕩。它一路鶯歌燕舞,載悲載欣,只知所來,不知所終。有說奔去了武漢,而長江史從未有過它的點滴記述。

      我們用了一個月時間,在峽河岸邊一處開闊段建起了一條大壩,壩長千米,把河床占領(lǐng)了一半,把河水逼向了一邊。余下的工作,是給壩內(nèi)亂石灘涂填土。莊稼不長無土之地。我們用炸藥把一條伸出的山丘炸塌了一半,把土一架子車一架子車運往壩地。挖到三丈深處,這天,挖到了一座古屋。古屋土木茅草結(jié)構(gòu),看來是被突然發(fā)生的山體滑坡埋葬的一家人。屋里有一張床,床上兩具骸骨,似乎當時正在休息,灶前也有一人,坐狀,身下一只木墩。灶洞有炭有柴,顯然當時正做飯中。后來挖出一口箱子,烏黑難辨木質(zhì)。刮去表層腐蝕,是椿木。有鎖,鎖已銹死。支書用鋤刃嗵地砸開,箱子空空唯余一物:綢紗包裹里一沓麻紙,翻開首頁,一行字:庚子八月安慶懷寧管門四十八口。再翻至最末,再無一字。

      現(xiàn)在,這個地方,成為省政府掛牌督防的地質(zhì)滑坡災害點。一塊巨大的白鐵皮牌子,隱在蒿草樹影中間,有走夜路的陌生人,抬頭猛然看到星月折射的慘白反光,嚇出一身冷汗。

      在峽河左岸的一片緩慢山坡上,我度了童年、少年、斷斷續(xù)續(xù)的青中年時光。漂泊,是我們對命運的一種尋找,我們總是以為它一定在某個最好的地方,那里四季平安,可以放下和拿起心里所愿,我們走到天邊,也找不到。

      2016年初春,我又一次離開老家。在北京,寫下了一首詩《峽河》。這一定是它見于文字的第一首詩,但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首。

      那天 我從老家去北京

      走完一段陡坡來到峽河岸邊

      頭頂大雪紛飛 山河皆白

      舊得不成樣子的物事

      因為一場大雪變得嶄新

      那一刻 突然想起

      我已離家多年

      站在河岸的人 早已徒有其名

      流水帶來的人煙都被流水帶走

      只有蘆葦白白的頭

      年年如舊

      在河對岸

      小學三年級放學路上

      我為百日咳的妹妹偷過三顆桃子

      后來 我走了她留在了向南的風里

      那年她十三歲

      轉(zhuǎn)身離開時

      落在峽河上的雪

      更加厚了

      已是中午一點。沒有手表,也沒有戴手表的同路人。這時間,是感覺告訴我的。

      一輪烈日當頭照。我細高的身體投下的影子是圓的,它像一個圓圈套住我的雙腳,我快它快,我慢它也慢,步大步小都不能跨出去,我在路邊的玉米地坎上坐下來,它也縮成一團。布兜里的七個饅頭變成了七塊石頭,堅硬而沉重,細窄的挎包帶子在我肩上透過衣服面料把肉勒出一道深深的溝痕,如果它再深一點,就見到血了。

      路沿下的河水閃著波光,河沙細膩,一種小魚在沙面上犁出一道渾溝,騰起一股沙暈,旋即又落下去讓沙面恢復如常。河水與我逆向而行,再逆行二十里,就到學校了,那里,也是它的源頭,那也是我學生時光所抵達的遠行的盡頭。

      早晨天放亮的時候,饅頭正好出鍋。一陣發(fā)酵的麥香摻和著蒸熟的椴樹葉子的氣味彌漫了整個廚房,它通過墻壁上放置煤油燈的孔洞鉆過來,像一只白貓,身子被卡在了墻那邊,依然不屈不饒地往里鉆,仿佛這邊屋子有它愛吃的貓糧。晚飯吃下的兩碗玉米粥早不知去了哪里,這個時候,身體空空蕩蕩,饑餓占據(jù)了身體所有的角落。也是餓把身體叫醒的。父親已經(jīng)下地,遍地的玉米正熟。母親把熱氣騰騰的饅頭從籠屜里一個個往筐里撿。鐵鍋里升騰的熱氣透過椴樹葉子,使饅頭依然十分熱燙,母親每撿起一個饅頭都要在手指頭上吹一口氣。這些我是看不見的,土墻厚實,縫隙都抹了麥草筋的黃泥,是我的感覺穿過墻壁看到的。

      布兜的料子是一塊藍底白花的的確良,為了結(jié)實,四周走了雙線針腳。我在這個叫庾嶺的苦寒山區(qū)中學已經(jīng)讀了大半年,它也跟隨了我半年時間。往返中,它在我肩上,在校時,它緊鎖在一口桐木箱子里。它的大小可以正好裝下碗大的七個饅頭又扎得住口,不至于在漫長的路途中被太陽曬裂,或在存放處被野貓子偷吃。布包很少清洗,以致它的里子結(jié)了厚厚一層饅頭面痂。在饅頭吃盡的星期六星期天,我會用手把它狠狠揉搓一陣,脫落的面屑傾倒在手心,再傾倒在嘴里。照例的,母親在為我裝饅頭時,總會多裝出一個兩個,意為用作路途的干糧。

      黃沙的路面石子嶙峋,半天也見不到一個人路過。玉米和豆子正在收割,此時,所有的人都在地里勞動,把秸桿砍倒,把玉米苞撕開,掰下來。高冷山地,這是一年的主糧。差不多所有的家庭用度也是賣了它來交換。不結(jié)玉米的秸桿被稱為甜桿,味同南方的甘蔗,甜而多汁。小時候,我們常常把它從一堆堆玉米桿里挑出來,藏在茅草堆里保濕,啃到十月雪降。

      在一塊玉米林里,我用手折了四五根甜桿,斷了頭去了根,夾在腋下,邊走邊啃。甜桿的外皮完全不同于若干年后吃到的甘蔗,它可以撕離下來,一節(jié)甜桿兒七八寸長,青嫩碧潤或白而無光,可以咀嚼好久,啃完了一節(jié)再撕剝下一節(jié)。剝了皮的甜桿很脆,但甜度、含汁量又各不同。有的很糠,有的有一種騷味。碰到糖汁度高的,我會細細咀嚼,嚼得不放過任何一點細節(jié),那汁水咽下喉嚨,似乎很稠,在喉壁上掛了一層漿。當它淌流到胃的時候,胃立即安靜了下來。行走中饑餓的胃是最好動的,像一只警惕性極高的動物,它穿過肚皮和衣服警然四顧,不放過任何一枚野杮子、被泥土埋著僅露出一點秧蒂的紅薯。我聽見坡上有人指著我說,這是誰家的孩子呀?在白晃晃的泥沙路上,一溜玉米桿渣點點灑落,渣上慢慢爬上饑餓的螞蟻。

      學校也窮,窮得只有教室,窮到?jīng)]有任何體育設施,唯一有的是籃球。離家遠的同學星期天不回家。學生食堂不做飯,同學們有的投附近的親戚,有的相約去較近的同學家,我和余下的人就打籃球抵餓。從早晨起床一直打到天色擦黑,一天的飯做一頓吃。學校周圍有很多機關(guān)單位,鄉(xiāng)政府、信用社、派出所、糧站……他們輪換著吃飯,輪流著和我們打。我們一場接一場地打,越戰(zhàn)越勇,打得他們落花流水。運動不能停下來,一停餓勁就上來了,餓勁奇大無比,把你往街上小飯店里拽。

      在靠近鄉(xiāng)醫(yī)院旁有一家小商店,賣一種面條,分一斤和半斤裝,面條顏色斑斕發(fā)烏,顯然摻了很多麥麩,但很細,細若毛線。坐店的是一個年輕媳婦,頭發(fā)在背后編一根大獨辮,用黃頭繩系著,她有一對小虎牙,笑的時候露出來,牙上有一層亮亮的釉光。柜臺上有一只笛子,很長,有一頭有一個金黃的銅圈。不是賣的,也不是吹的,就在那長期放著。我在買面條時,喜歡拿到嘴邊吹一陣,吹《何日君再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有一回吹著吹著我看見她滴下了一串眼淚,落在柜臺的松木板上。從那,我再也不敢碰那笛子了。

      街上共有三家飯店,有兩家時開時關(guān),只有一家是正常營業(yè)的,開到晚上十點關(guān)門。關(guān)了門,只要你喊,他也能起來給你做飯。飯店都只有饅頭、面條、餃子,大概是不會做別的,也許做了別的也沒有食客。面條五毛一碗,面條上加一片白菜或菠菜,放上鹽,澆上醬油。大蒜是自己種的,可以隨便多少。飯店也接受來料加工,煮一碗面條,提供醬油和鹽,一毛。我每次都是煮一斤面條,一只碗盛不下,再添一只小碗,或者沒有客人時,待吃了一半,再把鍋里面條添上來。店主喜滋滋地看著我把一斤狀若麻線的面條風掃云霧地吃完,再給我盛一碗面湯,說,小伙子,將來給我做女婿。他的女兒叫張素玲,讀初二。若干年后去了深圳,做了某海關(guān)高官的小三,后來,聽說投了無邊的南海。

      學校食堂的飯票是用錢來買的,也可以交糧領(lǐng)票,我離家遠,沒有自行車騎,只有選擇前者。因為總是缺錢,就總是有斷頓的時候。我的同桌是一位女生,她的父親在鄉(xiāng)政府工作,她不缺營養(yǎng),長到一米七,她也不缺飯票,每次吃過了飯,碗壁上還有一層飯,被水可惜地洗掉。有一個星期,星期三我就沒飯票了,放學了我不能拿碗去食堂,也不能坐在教室里,因為同學們都打了飯在教室里吃,我就去宿舍啃一點饅頭,饅頭是用做晚飯的,也不敢多吃,多了,晚上就沒了。一天上課,我在文具盒里發(fā)現(xiàn)了三斤飯票,飯票是粉紅色的,它被一張作業(yè)紙包著,紙很薄,飯票的紅隱隱露出來,像一朵白玉蘭透著紅蕊。藍格的紙上沒有寫一個字。我猜到這是誰給我的,我正好在她的語文作業(yè)本上發(fā)現(xiàn)了缺頁。突然的溫暖讓我整整一堂課沒有聽清老師所講的內(nèi)容。

      一位老人在南方的大海邊畫了一個圓的那年八月,我畢業(yè)了。從那時到現(xiàn)在,似乎肚子再也沒有餓過。而由十九歲開始的,是生命的另一場餓殍遍野。

      阿 寶

      阿寶是一條狗,土狗,我家的。假設它一直活著,今年正好三十八歲了。但它只活到了三歲,不用細算,它死那年是一九八三年。

      我記得清晰,老家這個小村子是一九八0年土地分產(chǎn)發(fā)包到戶的,因為是最小的生產(chǎn)隊,又位置偏孤,改革實驗就從它頭上開始,萬一失敗了責任和損失就相對小些。于是,它比別的村子早吃了兩年飽飯。我也因此,比同學早穿上了藍色的確良褲子,很是得意了一陣子。

      家鄉(xiāng)這地方地理結(jié)構(gòu)有些怪,一條長長的大溝,像一只百足蜈蚣,茫然而努力地爬向并不確定的前方。那兩岸數(shù)不清的梁梁壑壑就是它的腳和腳間的隔隙。我家那個村子就誕生在它的一只足上。五十口人,四十畝地,加上家家自開墾的那一部分,正好人均大約一畝。因是山地,因勢就形,東一片,西一片,大一片,小一片,沒一點規(guī)矩和形狀??刺斐燥?,收成常沒啥保證,最可恨的,除了風不調(diào)雨不順,還有山豬,一頭山豬,一晚上能糟蹋半畝地的玉米。人晚上要睡覺,精神扛不過它,就需要狗來值夜,于是,我家就有了阿寶。

      阿寶有許多故事,要講,能講一大本書,這里我講講它值夜的故事,相對于別的事,為主人一家的口糧值夜,是它一生最風光重要的事,別的,都可以忽略不計,像人一輩子里許多事一樣,待成追憶時大都不值一提。

      家里那時候人口多,土地有五六畝,都集中在南坡上,一梁兩洼,五月麥子八月谷,一年一熟半。所謂谷,就是苞米。這里無水,真正的大米離人們生活很遠。小麥有芒,又硬又扎,生著倒刺,難以咀嚼下咽,這成為它的自衛(wèi)武器,山豬不是到了餓得九死一生不會碰它。最頭疼的是玉米,從出紅纓兒開始,山豬就頻頻出沒糟蹋,直到八月收獲,時長達三月之久。山豬聰明,堪稱巨猾,聲東擊西,神出鬼沒,那層出不竭的智勇,斗垮了多少莊禾和漢子。

      阿寶是撿來的,無名無姓的一團黑漆,唯尾尖上一點白。父親把它抱回家的時候只有筷子長短。不承想,半年后就猛竄到三尺。很少人真正聽到過鐘聲,阿寶的叫聲讓人感到,黃銅大鐘的聲音一定就是這樣的。好多聲音是飄忽的,遇到了風或別的阻攔,會拐彎或落下來,消失在草叢和塵土里。阿寶的叫聲是直直的,向著天上的,逢強更強,逢弱不避,像煙花一樣,在高空次第炸開,光芒四綻。到了該年深夏,阿寶就能跟著父親去南坡為玉米們值夜了。

      山梁上搭一個窩棚,人字形,樹干為架,巴茅為披,里面支一張床,門口掛一盞馬燈,巴茅年年插,燈油夜夜添,這就是值秋。我后來半生的行程里走過無數(shù)邊毛之地,見到了數(shù)不清的窩棚與值秋生活。生存有無數(shù)艱辛,值秋,是源遠流長的一幕。

      山豬是群生動物,進莊稼地時,常常是一群,在對付玉米時,又是各自為戰(zhàn)遍地開花,體現(xiàn)出很高的戰(zhàn)斗智慧。守秋的人東邊追到西邊,南邊趕到北面,不堪???,效果甚微。而有了狗,效果大不一樣,狗速度快,聽覺嗅覺十分靈敏,成為山豬真正的克星。但山豬兇暴,死傷的狗總不在少數(shù)。那天我從學?;貋?,看見父親正給阿寶縫傷口,阿寶嘴里橫塞著一根木棍,大拇指粗,嘴巴用麻繩一直纏繞到腦門,這是防止它忍不住疼時撕咬反抗。阿寶的肚子上有一條血口,尺多長,深見肋骨,血流了一地,那血灘有一絲腥甜的氣味,像它的顏色。多少年里,我一直有一個錯覺,總是把紅色和甜味連在一起,自己并不能說出其中的道理。父親用完了一根納鞋底的細麻線,才對縫完成,又涂了鍋底灰。阿寶一聲不吭,取下嘴里的木棍時,木棍斷成了兩段。那次阿寶在家里躺了三天,不吃不喝。

      阿寶跟隨著父親為我家的玉米地值秋三年,有時候也跟隨哥哥,有時候也跟隨著我,有時候它獨自一個。它長到成年,差不多半人高,跑起來,四肢和身體拉成一條線,像一縷黑云飄過。先后被山豬的獠牙、樹樁、懸崖的利石刮傷多次。到了后來,如一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勇士,威名和威猛令入侵者聞風喪膽。

      我曾親歷過一場阿寶與一頭母山豬的惡戰(zhàn)。最兇猛的山豬不是身重過數(shù)百斤的公豬,而是母豬,饑餓和母性使它異常頑強。逢星期天,我不愛睡家里,喜歡睡到窩棚里,除了晚上可以看天空的銀河,聽各種林鳥叫,用手電筒去照黑暗中的事物,胡思亂想一些遙遠的事情,還可以掰來地里的玉米棒子燒了吃。玉米熟時山核桃也正熟,用小刀剜出仁就玉米吃,那個味,是人間最真的香。那是一頭身長五尺的山豬,還帶著一群仔。在一堆大石頭后面,阿寶截住了它的去路。我打著手電筒,看得很清楚,它有四顆伸出唇外的獠牙,獠牙的長度出賣了它的身世:這是一頭歷經(jīng)戰(zhàn)場的老豬。阿寶發(fā)出怒吼,聲音如巨石滾過夜空,山豬還以聲色,毫不示弱。它把屁股抵在石頭上,頭如盾牌來回擺動,讓阿寶無從下口,它的仔們這時已做了鳥獸散。阿寶一次次撲上去,一次次被擊退,突然阿寶猛然躍起,越過了山豬的頭頂,一口咬住了豬的臀部。如兩塊巨石,它們在玉米林里滾動、撞擊。玉米紛紛倒伏,狼藉一片,最后,山豬終于不敵,滾落山澗逃走了。那一戰(zhàn),阿寶一條前腿被咬穿,而我手中的火銃到底沒打響。大戰(zhàn)之后,那個秋天,山豬再也沒有來過南坡。

      一九八三年開春,鄉(xiāng)上調(diào)來了一位新書記,姓馬,大高個,一嘴黃牙,一口蠻語,聽不大懂。馬書記愛吃狗肉,總帶著鄉(xiāng)武裝部長下鄉(xiāng)撲狗,一時間吃得路斷狗稀。不知怎么知道了阿寶,三次來要狗,父親死活不依。后來,他以援建公路為名,一紙調(diào)令把父親和一群鄉(xiāng)親調(diào)去了外鄉(xiāng)出工。記得那時候,大人們一年有三分之一時間在轉(zhuǎn)戰(zhàn)各地修地、修公路、修水庫,人們稱之為公差,不分男女和季節(jié)。幾天之后,馬書記帶著三個民兵背著帶刺刀的步槍,帶走了阿寶。

      星期天,我翻過鄉(xiāng)政府院墻去找阿寶,遠遠地看見鄉(xiāng)政府廚房雪白的石灰墻上釘著一張狗皮,像一幅黑色的地圖。我走到跟前,見阿寶的毛發(fā)黑亮依然,尾巴上的一團白,耀眼而刺心,被風吹動,仿佛依然在奔跑、吠叫。我一下就哭了,這是我記憶里,第一次不是因為自己身上的事而哭。而今歷經(jīng)滄桑,感到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命運像夢一樣飄忽無常,并不比一條狗更幸運。

      〔責任編輯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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