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世旭
堂堂六尺昂然之軀,也仍由細小的眼珠代表一個人;高臺廣室,也仍由明亮的窗來做它的顏面,因為它才是光線煥發(fā)的原點。
我們以向日葵的向日性作為其生命的本能。人們同樣有這種習(xí)性:嬰兒醒來會爬向窗戶,中了瓦斯毒掙扎的人頭會向著門口。
窗,就像千等萬等卻等不到懷念的人一樣,什么地方都設(shè)有它:土墻堆積起來的土屋的屋檐下必有它,茅屋上也附個紙糊的窗子,不去計較它是否僅僅成為老鼠鉆來鉆去的洞孔。實際上,糊好白紙的窗上,有著百濟陶缸的淡色。
窗傳來溫暖的熱量,更重要的是它引進明亮的光線。因此,從黎明起,我們就以窗為中心開始一天的生活,很顯然,我們需求光線勝于熱。
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是如此:以熱來養(yǎng)身,以光來養(yǎng)心。
魷魚被潮水推來擁去,一看到漁船上照射出的強烈光線,就都爭先恐后地游向漁船,一下子都成了漁夫的俘虜。
飛蛾、蚊蟲非常愉快地在白熾燈下飛舞,不久就都像蕭蕭落葉般地結(jié)束了生命。
憩睡在石縫中的鰻、蟹、蛤,見到強光會伸首張望,但一會兒就都進了樵童的竹籠里去了——人們用光線誘拐它們。先賢云,勿射棲鳥,但我們偏偏用光引誘它們。
我們遙望漁夫打魚,便贊嘆閃閃爍爍的火花。
我們不只喜歡明亮的光線,更欣賞閃閃的“漁火點點”的佳景。
深夜透進來的柔和月光、遠海的落照、閃爍的漁火、夜晚郊外的螢火蟲除了蝙蝠和梟鴟,一切動物都喜愛光亮。這個所謂“光線”才是我們基本的宗教。
人們跟死神奮斗到最后一刻,眼神都是向著窗的;在黑夜中戰(zhàn)栗的人期盼著黎明的到來;饑餓而死的人最后蠕動的細胞不在嘴唇,而是在痙攣的眼皮;臨終的最后動作是眼睛一睜一閉,有的干脆睜著不閉。
可是光線太強了,會使人動彈不得,甚至狂亂。彩虹般的五彩光線亂射,任何人都會掙扎;在灼熱的火光中手腳會柔軟無力,就像飛蛾撲火、樹葉在驕陽下懸垂一樣。
因此,只要有三十支燭光,就會覺得舒適異常,太強了會奪去視力,愛得火熱了心會融掉。
一味歌頌光,會沙啞了喉嚨;一味盯著光,會晃瞎了眼睛。
躺在“月移花影上欄桿”的西廂窗里,能夠看清畫軸上蒼勁的筆畫,只要這種光線就夠了。
夕照映得滿山紅的時候,能夠依稀眺望遠處的寒鴉,只要這種光線就夠了。
像個白瓷缸中凝集的光線一般地聚集在胸膛里的那種淡光就夠了。
現(xiàn)在我在玻璃包圍的公寓中,沒有天窗,也沒有映山紅,我覺得倦怠。
我喜歡薄暮,白天也常把窗簾半掩,夜晚的白熾燈需要加罩。
如果還需要追求炫目的光線,或許我也會被人誘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