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刃向內(nèi)的靈魂解剖

蔣登科

見到寸丹發(fā)過來的這組作品時，我偷偷地笑了一下。我見過阿垅，讀過阿垅的詩，也去過他所生活的迭部縣，我甚至曾經(jīng)沿著帶給他靈感和力量的白龍江旅行過，有了這些鋪墊，我以為寫一篇短小的評論，應(yīng)該是不太費力的事情了。但是，我錯了。讀了好幾遍，也找不到一個進入的角度。好像每一章都喜歡，甚至每個段落都喜歡，但就是無法把自己融進去，無法發(fā)現(xiàn)真正觸動我的那一點微妙的東西。對于普通讀者，這其實也沒有什么，最多不讀，或者換個時間再讀。但是我不行啊，答應(yīng)了寫一篇閱讀感想的，不能影響了刊物的計劃。于是，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我再次打開這個文本。那一刻，四周都是靜靜的，白天的市聲遠去，周遭的繁瑣隱去，這個世界好像真正是屬于我的，我也真正屬于這個世界一樣，內(nèi)心非常安靜。這個時候，阿垅的文字開始一個一個地跳入我的眼里，然后又一個一個地浸入我的內(nèi)心，那么安靜，那么孤獨，那么有溫度，有時甚至是那么殘酷……

阿垅散文詩在文體上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散文詩的基本特點，篇幅短小，不枝不蔓。僅從外表看，我們很難說他是散文詩領(lǐng)域的“這一個”。阿垅散文詩體現(xiàn)了詩歌的內(nèi)在化特色，一個個意象是那么熟悉，就像來自生活，就像我們眼前出現(xiàn)過的，但是它們又是那樣陌生，詩人總是將外在世界融入自己的內(nèi)心，或者說在熟悉的意象之中融入了屬于自己的體驗，帶給我們新奇，帶給我們閃亮，帶給我們豁然開朗……阿垅的詩是純凈的、自生的。他好像沒有采用過多的這樣那樣的表現(xiàn)手法，我們也難以清晰地找到他所受到的這種主義那種流派影響的痕跡。他就是他自己，一個生長在甘南、思考在甘南、創(chuàng)作在甘南的詩人。他屬于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也是他的詩歌生長的地方。他詩中的意象來自那片土地，無論是“葵花”“蟲草”，還是“菊花酒”“鷹”等等，都深深地刻上了地域文化的烙印，而詩人正是從那片土地上找到了生命的根基、方向與力量。

很多詩人主要是通過創(chuàng)作來張揚自己，這在理論上并沒有錯，因為詩歌表達的就是詩人的體驗和尋覓，而阿垅總是以平等的眼光看待一切，甚至以很低的姿態(tài)打量世界，特別善于拿自己“開刀”，挖掘靈魂里的東西，并且以詩的方式對自己進行清洗和凈化。面對葵花，詩人說，“抬頭，或者低頭。/在你面前，我因擁有太多的陰暗而感到羞愧”，這是詩人對自己的解剖，而他也因此獲得了啟示：“我的內(nèi)心，荒蕪而疲憊。/哪怕有一顆也好——/破殼而出追逐光明的種子”（《葵花》）。詩人不是因為葵花而驚喜，而是聯(lián)系自己，找到了洗滌自己心靈的方式。換一個角度，平常的事物便有了別樣的意味。

對生命的體驗和思考是阿垅散文詩的基本追求?！断x草》通過他人的尋覓寫出的是一種虔誠，而且是對“傳奇”的膜拜;《冬日沐浴》通過冷與暖、遮與露的對應(yīng)，寫的是詩人的自我審視，寫出了對自我的發(fā)現(xiàn)和尊重：“這是我自己——/寂寞的神”?！洞┰健穼懗隽松拇嗳跖c堅毅，“苦難正以另一種方式行進，一切都不可預(yù)知”，而“歸來時的微笑告訴我：離天更近的風(fēng)云和肉體，那也只是一抹光上輕浮的塵埃！”《這個夜晚》超越當下，超越世俗，倒是引發(fā)了對未來的聯(lián)想：“就是明天，就是這個拄著手杖的老人，依然精神矍鑠，按時在園中的草地間散步”。仿佛一瞬間，就穿越了數(shù)十年的歲月?！逗谘劬Α芬砸皇赘璧姆绞酱┩笗r光，抒寫了對美好的懷念：“剝光浮華的節(jié)拍，是否使這個世界重歸安靜：忽閃一雙清苦的黑眼睛，關(guān)閉塵世的虛空之門”。阿垅可能是一個喜歡懷舊的詩人，也可能是因為他所生活的地方本來就還保留著這樣的文化底蘊，因此，他的作品中總是流露出淡淡的憂郁，而在憂郁中又透露出一種方向和力量。《鷹的重生》寫的是熬鷹，那確是一個煎熬的過程，可以說是歷地獄而達天堂之境，詩人從中發(fā)現(xiàn)了生命的真諦，并獲得了啟迪：“我們是傾聽者、觀望者，也是深受震撼者。/在領(lǐng)略生命的長度和高度的同時，時?？淇淦湔劦哪樏妫邮芰艘淮涡涯康亩鷵澓拖炊Y”，這是自省，是自我解剖與批判，而正是因為這種刀刃向內(nèi)的取向，使作品具有了獨特的力量，甚至是一種震撼的力量。

這組作品寫到了好幾個不同身份的女性，《從前的春風(fēng)》寫的是曾經(jīng)的戀愛，純真、深情，也富有詩意，但隨著歲月的流逝，人的外貌或許變了，那種深情卻還在：“賞心悅目的夏日，她拉起我的手，說：去郊外，我?guī)憧磸那暗拇猴L(fēng)”?！翱础贝猴L(fēng)，而且是“從前的春風(fēng)”，這是一種多么美妙的體驗?！对賹懬榻Y(jié)》寫的是祖母，她希望在死去之后再次穿上“紫紅色旗袍”，但因為身體瘦小，晚輩只能將旗袍改小，這些都還沒有什么，關(guān)鍵是最后一句：“讓她在另一個世界里，依舊保持著身上鮮活的山水”。晚輩對長者的尊重、深情嵌入到樸實的文字之間，令人動容?！稁Т痰拿倒濉穼懙氖菍矍榈乃伎?，也涉及到女性。詩人從各種流行的現(xiàn)象中感悟愛情的真諦，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有些人是幸福的。/有些人假裝幸福。/送給一個女人的玫瑰，一朵代表深愛，一百朵就顯得奢侈和多情”。在詩人那里，真正的愛情并不是過多的鮮花，而是心靈的默契?！毒栈ň啤吠ㄟ^透明的酒杯，似乎看到了過往：“和祖母當年插在發(fā)髻上的那一朵多么相似，都適合配一首唐詩或一闋宋詞。/積雪駐足窗前。這讓我回想起燭臺下晃動的身影，穿著緊身花襖、裹腳的少女，剛學(xué)會用花瓣釀酒”。而在詩人那里，菊花酒是有別樣的意味的：“一杯叫一夜情深，/另一杯叫攜手到老”。這，或許就是詩人所理解的愛的真諦。

我們經(jīng)常談?wù)撋⑽脑姷膶懛?，其實任何文體都沒有一種通用的方式。有些人長于語言的推敲、打磨，但容易形成空殼化的不足;有些人試圖在題材和內(nèi)容上有所突破，但在表達上又容易流于平常，缺乏自己獨到的東西。真正的散文詩（其他文學(xué)樣式也一樣）應(yīng)該是靈魂之詩，必須有向自己“開刀”的勇氣，深切表達對生命的深愛和真情。阿垅一直在朝著這個方向努力，而且取得了不錯的成效。我期待他在散文詩的探索上給我們提供更多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