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隴
在縣人民醫(yī)院的產房里,看到許多剛剛誕生的小生命。
妻子也已經在那里了。狹小的產房里擠著六張小床,每張床上都有一個剛出生一兩天的嬰兒,紅嘟嘟,皺巴巴,長得幾乎無差別。生命的平等在這里得到最充分的體現(xiàn)。一個護士走進產房,看到地上有一些瓶瓶罐罐,揮了一下手說,怎么這么亂?繼而說,你們誰?收拾一下。我妻忙應道,哦,我來。一邊收拾,一邊抱著歉意小聲嘀咕,房間太小了,大家都忙著照顧孩子了,你看這亂的……
卻不料,不到五分鐘,那個護士帶來了一群護士,責問我的妻子,你,剛才為什么罵我二百五?
我妻說,我?哪有???
我抬眼看看護士,個個穿著白大褂,以前人們都稱之為白衣天使的,也瞧不出哪里像個二百五啊。
這護士也太牛了。再看一眼小生命,心想,雖然小生命長得都差不多,但我如果是個高官,或者是個富翁,這個小生命就會住進特護產房,那么,他得到的護理和尊重,一定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接著想,到了這個小生命稍稍懂事之時,我要告訴他這個世界是平等的,還是不平等的呢?我的誠實和不誠實,都是會傷到孩子的。真是為難我了。
這事發(fā)生在上午。十點半,我離開了醫(yī)院,因為有個當主任的朋友電話約我中午吃飯,并讓我順路帶上蔣兄。我與蔣兄一向關系密切,一路上說說笑笑,很高興。到了一個大酒家,讓服務生引路進入一個貴賓包廂。包廂里已經高朋滿座,都是各個部門大大小小的頭目,有的本來是朋友,現(xiàn)在雖然升了官,還是朋友;有的雖然不是朋友,彼此也是再熟悉不過的。一張很大的圓桌,兩個位置空著。那兩個位置是連在一起的,于是我與蔣兄雙雙入座。主任朋友今天是東家。東家頻頻給我遞眼色,令人不解。我問東家,主任頻頻向我暗送秋波,意欲何為?主任朋友終于忍不住,說,你跟蔣兄換個位置,好不好?我說好的,換了位置。好是好,但我還是不知道好在哪里。后來一觀察,我明白了。一桌十二人,有個局長朋友,坐的該當是首位,依次是副局長、紀檢組長、主任、股長、副主任、副股長,雖然大家在不同的單位,不能算是上下級關系,雖然只不過是吃頓飯,但座次,卻十分講究,十分嚴謹。蔣兄的行政級別比我高,所以該在我之上。
酒喝得似乎意猶未盡。散場時,主任朋友拉著我悄悄跟我說,讓那些人先走,我們幾個朋友換個地方再聚聚,劉局長請客。我本來想說,我怕坐錯位置,終于沒好意思說出口。又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我先不坐。主任朋友世事洞明,他讓我坐哪里,我就坐了哪里。我有幸坐在了主任朋友身邊。一開始,還是跟往常一樣,大家都先敬級別高的,而后依次敬了下來。后來,酒喝得多了,秩序也開始亂了,局長同志舉著杯子亂敬一氣,和弟兄們打成一片。
借著方才打成“一鍋粥”的融洽,借著不再論資排輩,越喝酒興越高,到得“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出來,五六個人走在路上,個個都不成正形,歪歪斜斜了。局長與我同路,我們二人一路上摟肩扶背,互為借力。我借著醉意調侃,局長同志啊,要我說,以你的尊貴,以我的卑微,以你我現(xiàn)在這種不三不四的形態(tài)走在一起,你不覺得有失身份嗎?局長說,你謙虛謹慎了兄弟,你我有緣,所以我想跟你說一句心里話。我說,洗耳恭聽。他問我,你信不信?我反問,什么?他又問,我說的話你信不信?我說,搞什么呀,你還沒說呢。局長哈哈哈笑,對,對,我以為我已經說了呢。這么說吧,不錯,我有時也對下屬擺譜,有時也對我的領導畢恭畢敬,你知道什么道理嗎?我笑道,這能有什么道理,像你們這些人,不都這樣嗎?局長同志說,不然,不然,你知道嗎?這叫人世隨俗。
我送局長到他家門口,轉身要離開時,他又叫住了我,說,等等,我還沒說完呢。我說,什么話以后再說了。他堅持說,不行,這話只說一次,今天不說,以后我再也不說了。我無奈,說那好,請局長同志馬上訓示,我也有些累了。局長說,附耳過來。我不附耳。局長沒辦法,但他還是壓低了聲音,就像要對我泄露什么重大的國家機密似的。但他說的卻是:再見!
回家的路上,我還要經過醫(yī)院,再去看一看那個剛降生不久的小生命。我想起了那個自稱二百五的護士,進而又想到,待到小生命慢慢成長之后,要讓他怎樣認識這個世界。這時,局長朋友方才的話給了我啟發(fā)。哦——是了,我似乎應該告訴他,現(xiàn)實世界是不平等的,有些游戲規(guī)則必須遵守,必須人世隨俗,但我們應該建立一個平等的精神世界,讓自己擁有一個不分高低貴賤的平等的心。
只是我不知道,我這樣說,算不算自欺欺人?我所說的這種精神,算不算阿Q精神?